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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1章

    黑夫道:“没错,由朝廷出面,修五帝、夏商周及春秋六国之史,贯穿古今,汇为一本!”

    也难怪他们不太理解,司马迁的爷爷这会估计还没生呢,中国还没有为前朝修史的传统。列国修的都是自己的编年史,如鲁之《春秋》,晋之《乘》,楚之《梼杌》,秦之《秦记》。

    不过也有例外,张苍恍然大悟,立刻出列道:

    “陛下,臣曾任柱下史,御史府石室中,曾收录魏国史书,因以竹为书,以年为纪,亦称《竹书纪年》,与别国之史不同,竟是从五帝之事开始记载,故有《五帝纪》《夏纪》《殷纪》《周纪》《晋纪》,最后才是《魏纪》……”

    魏国的这部史书,可以说是为前朝修史的典范,也是黑夫设想修史的范例。

    李斯不以为然:“天下之士,常以前代、六国之史讥讽朝廷法令行政,禁尚不足,岂能修之?这不是南辕北辙么!”

    黑夫却一笑,说起一件不相干的事:“在右丞相眼里,尧舜时代是怎样的?”

    李斯淡然道出了他的观点:

    “孔、墨之学,均称道尧、舜,然取舍大不相同,甚至相互矛盾,但都自称得到了真传。自儒士称道的殷周之际到现在八百多年,自墨者所推祟的虞夏之际到现在两干年,其史已不能尽知,三千年前的尧舜,更是无法确定!儒墨说那是极盛之世,然我以为,均是编造的伪言,这些法先王者,不是愚蠢,就是欺骗!故老夫不谈尧舜!古法先王者均可论罪!”

    “尧舜不足法也,右丞相真知灼见!”

    黑夫翘起了大拇指:“依我看,这世道,非但不是越古越好,实是相反,越往古越差!”

    “啊!?”

    原本以为,黑夫是在帮他的左丞相王绾大惊失色,李斯也微微一愣,倒是秦始皇眼前一亮,来了兴趣。

    抛出惊人之语后,黑夫道:

    “臣在咸阳时,有幸读过《韩非子》中的《五蠹》一篇……”

    李斯瞥了一眼黑夫,这是皇帝最喜欢的文章,而每每提及韩非,秦始皇常是既悔且怜,也会想起来,是李斯给韩非送去了毒药。

    黑夫仿佛不知,侃侃而谈:“韩子在五蠹里说,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这时出现了一位圣人,他在树上搭巢穴,避免地上之害,民悦之,使王天下,号曰有巢氏。”

    “当时人民吃的是野生的瓜果和蚌蛤,腥臊恶臭,伤害肠胃,民多疾病,寿命短暂。这时候,又出了一位圣人,他钻燧取火,用来烧烤食物,除掉腥臊臭味,使民少病多寿,民悦之,使王天下,号之曰燧人氏。”

    “有巢氏、燧人时,人以木为兵器。到了神农之时,以石为兵器,砍伐树木,开始建立屋舍。大禹之时,这才学会了冶炼,以铜为兵,开山疏导河流。到了近数百年间,又作铁兵,到了陛下施政这几年,百姓才多以铁制农具耕田犁地,较铜农具更耐用,力半而功倍。”

    “如果到了如今,还有人巢居,茹毛饮血,钻木取火,那一定会被认为是不开化的蛮夷!若有人以石镰收割粮食,亦会被认为是贫贱闾左。”

    “故燧人、有巢,号为圣人圣君,但与现世相比,不过是植立之兽,既愚且暴,尚不如今之黔首。神农之世,哪怕是帝王,也是穴居藿食,尚不如今之士人。以此观之,越古的时代,岂不是越差,若推到万年前,更是仿若禽兽!”

    复述完韩非的理论后,黑夫掷地有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简而言之,世道必进,今胜于古,此乃天演之道也!”

    第0515章

    野火烧不尽

    黑夫这番“历史进化论”掷地有声,换了其他朝代,肯定被骂得狗血淋头,但在秦朝,却无人对他口诛笔伐。

    王绾和博士们自身难保,只能干瞪眼。李斯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因为法家亦是此种观点,当年韩非献上《五蠹》之书,秦始皇读后大生知己之感,时隔多年,依然时常拿出来揣摩。

    说到这,秦始皇也听明白了,黑夫的看法与李斯其实大体一致,都是倾向于“法今王”,对儒生和诸子动辄称道尧舜之治更是嗤之以鼻,同意该对这些人加以整治。

    他们唯一的不同,在于处理这件事的手段……

    李斯的手段简单直接,烧杀了事,黑夫则饶了点弯子,旁敲侧击。

    却听黑夫继续道:“陛下,天下士人之所以认为今不如古,实在是读了错的史书,被歪曲的学识所误。右丞相欲使士人不再法古称颂三代,诽谤当朝,用意虽好,但光是收史、诗、书焚尽,只是治标不治本。”

    意识形态这种东西,光推陈不出新,并没有什么用,士人不会自发向秦吏学律令,非得强迫教学才行。

    “若要治本,还需由朝廷出面修史,补《秦记》之不足,一来让世人知道,诸夏同祖,宣告大秦乃继殷周之后的正统。”

    “二来明史实,揭虚言,将六国史书里对秦的抹黑统统删去,让世人知道六王如何昏聩衰败,滥杀忠臣,秦如何以百战之师扫六国,诛暴乱!”

    和讲究秉笔直书的姜齐史官不同,秦史官“篡改历史”也不是一两回的:《秦记》有个很糟糕的传统,只记录胜仗,败仗忌讳莫深。

    “三来,则是要通过重修五帝、三代、夏殷周之史,告诉天下读书人,所谓的三代之治,不过是虚幻想象,真实的三代是怎样,周如何以封建而亡,秦又如何以郡县而兴!都要在史书上阐明!”

    这是要为封建、郡县之争定性了,鼓吹封建复古者不在少数,那群人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但可以给三观还未定型的年轻士人洗脑。

    光是这几句话,就让秦始皇颇为心动,不住颔首了。

    “待一年半载后,史书修成,便发示天下,公学、私学弟子皆学之……如此,则一代人后,便无人再会法先王,以古非今了!”

    秦朝史官的能耐黑夫清楚,可以说是全天下最差劲的,《秦记》十分潦草,对很多事的时间、经过语焉不详,也不指望他们能编一部能流传后世的巨著。黑夫想要的,只是简单的,薄薄的历史课本,能让读书人看懂,集众人之智,应该很快就能做出来。

    而贯穿这本书的核心价值观,就是“世道必进,今胜于古”。说来好笑,这个道理两千多年后再提出来时,竟是严复翻译的《天演论》,被世人惊为天人。孰不知,商韩法家早就以此为共识,只是没说这般明白而已,秦后两千年的人,基本都以复古为政治追求,中国的历史,也开始进入一个循环往复的圈子。

    图穷匕见,黑夫的目的呼之欲出,他不仅是要阻止焚书,让那些有科学潜力的学派逃过这场无妄之灾,为思想界保留一点种子,也要顺手给复古主义狠狠一刀!

    史官文化是中国独特的传统,一个国家应该以史为鉴,但必须向前看,而不是活在恢复过去的迷梦中!黑夫以为,两千年间,不断的王朝兴灭,历史循环,走不出过去划定的圈子,也是这个国家的老毛病。

    可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

    “如此一来,就算后世仍有一个王莽,也再也搞不了复古改制了!”

    ……

    “后生可畏啊!”

    李斯惊讶黑夫之才,开始重新上下审视这个年轻人,心中是久久的赞叹——就像韩非的《孤愤》《五蠹》之书,让他佩服且嫉恨一般!

    黑夫这次不再是和稀泥,他有一套逻辑缜密的治国之策,也不正面和李斯对抗,反而顺杆往上爬,提出的对策,是在胶东试行过的,效果不错,既能做到一舆论之效,还比李斯的手段温和,更易让人接受……

    越是这样,李斯的忌惮就越深。

    他发现,皇帝陷入了思索,今日之辩,自己已是岌岌可危,只能尽力去挽回败局!

    于是李斯便道:“胶东郡守此策倒是新颖,但费时太长,恐怕要一二十年才能见成效。且朝廷发放的史书,只能让少数学室弟子看到,如何与那些居心叵测之士的摘抄流传,街谈巷语相抗?”

    在李斯看来,书是思想的源头,但传播的主要途径,依然是民间言论。

    六国史书编篡已久,像墨子这类大学问家,曾观百国春秋,将其部分抄录带出,流散民间。民间的家、倡优则在接触这些史书抄本后,将里面的故事选出来,讲述师旷、晏子、淳于髡的故事,再告诉民众。

    同样,儒、墨也各有自己的书籍传承,他们捧着本《书》《诗》《春秋》《易》,就开始吹嘘三代之治,在民间有很深的基础。官府新编篡的史书,要与这些存在数百年的学识抗衡,实在不易。

    黑夫却以为不然,就算旧的史书还有遗留,但对于普通老百姓,以及大多数士人来说,已经很难看到。只要官方能重视教育,从孩子抓起,往往统治者呈现给他们啥他们就看啥,教育啥他们就学啥。

    但李斯却摇头:“胶东郡守僻居于北地、胶东,不清楚外面的情形,新的形势,已经在天下出现了!”

    李斯开始向秦始皇汇报新的情况:“也是多亏了胶东郡守所制的麻纸,在中原梁、楚之地,制纸之法管控不严,已流入民间,临淄市面上,也有私制的纸问世。不少关东之士以纸轻便,抄录六国杂史及《诗》《书》于其上,再相互传抄。结果一传十十传百,已成野草蔓延之势,值此非常时刻,一一甄别已无济于事,非得以酷烈治之,彻底烧尽才行……”

    “这么快!?”

    黑夫倒是一惊,不过想想也是,距离他在咸阳制纸已过去五年,麻纸、皮纸的制作工艺已十分成熟,朝廷公文基本采用纸张,各郡也陆续建立造纸坊,最开始官府也没太重视,随着人员进出,工匠离去,工序便流入民间,被一些豪贵大族掌握,见卖纸有利可图,便私设工坊。

    而中原士人之间往来走动,常带着书同行,车上拉着沉重的竹简,故有“学富五车”之说,换成纸书的话,不过半车即可。

    除了轻便,纸张在书写上也有优势,这年头复制知识,只有抄书一个途径。抄书人大多是经济贫困的士人,依靠抄书维持生计。而雇主是一些官吏、学者。当文字载体是竹简时,抄书人要一枚枚竹简地抄,一旦有错,得用小刀削掉改正,最后再编成竹册,这个过程费时费力。

    纸张就方便了,作为缣帛的替代品,让刀笔吏抄书人省了不少气力时间,结果麻纸在中原渐渐风靡。

    如此一来,民间藏书多了何止数倍,这小小的蝴蝶效应,竟成了李斯焚书最大的阻碍。

    黑夫心中好笑,这下真成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了,便道:“右丞相,如此一来,焚书的难度,岂不加了十倍?”

    李斯针锋相对:“修史教于士人,取代异说的难度,岂止十倍,恐有百倍!”

    黑夫等的就是这句话,哈哈笑道:“丞相勿忧,下吏有一策,能一举扭转这百倍之难!”

    他小心翼翼地从袖中取出一张写满字的纸,先恭恭敬敬地走过去,双手奉于李斯过目。

    李斯拿过来一瞧,却是一篇叶腾当年在南郡颁布的《为吏之道》,横看竖看,除了笔法、字体太过整齐,有些说不出来的怪诞外,并无奇特之处啊。

    他皱起眉,将这纸递给一旁的廷尉叶腾。

    叶腾看了一眼,也不明所以,咳嗽一声问道:“黑夫,你这是何意?在消遣丞相与我么?”

    “岂敢……请丞相再看这张纸。”

    第二张纸递了过来,李斯看了一眼,竟然还是《为吏之道》,一样的开篇,不免有些不耐烦。

    但电光火石间,他发现了异样之处!

    “这两篇文章,不仅内容、字迹相同,且每个字的大小、间隔,甚至连某个错字,都一模一样!”

    李斯深韵书法之道,他清楚,虽然每个人有独特的笔迹,但要将一个字写得分毫不差,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几乎不可能!

    一字尚且不能,何况百字?李斯思索时,两张纸已传到秦始皇手中,两相对比后,证明不是李斯眼花,这上面的字句,的确完全一致。

    但秦始皇也瞧不出缘由,一拂袖:“休要卖关子,有何玄虚,速速说来!”

    “唯!”

    黑夫正要揭开了谜题,李斯却已经想明白了。

    他喃喃道:“若我没猜错的话,这两张纸上的字,并不是人写的,而是以木刻阳文,印于其上!”

    “丞相说的没错,正是印上去的。”

    “印上去的?”众人恍然大悟,难怪字的形状有些古怪,可一般的印章,只能印几个字,这可是一整篇啊……

    黑夫没有解释如何做到,先反问老丈人道:“敢问廷尉,铜铁之兵与木石之兵相击,孰胜?”

    叶腾回道:“当然是铜铁之兵胜。”

    黑夫笑道:“然也,诸侯史书即便流散民间,大多数是木牍竹卷,虽然近来有纸书出现,但终究要靠人手抄录,一天能写千字已是不易。”

    “但近来,胶东工匠做出了一器械!先令工匠刻出阳文模板,将整本书的字句刻在木板上。一旦刻成,只需两人,纸墨足够,出书速度,能达到手写的一百倍,一天能印书百本,达百万言之多,远超刀笔吏手写之速!”

    黑夫朝秦始皇作揖:“臣称此术为印刷,雕版印刷!今献于陛下!”

    第0516章

    择世所需

    十天后,临淄行宫,在全副武装的秦卒监视下,数辆牛车从东门驶入,它们的车舆装载着什么东西,但被上面的麻布遮盖,无人能知。这队牛车被上百秦兵护送,抵达了路寝之台荒废花园边的一间屋舍。

    墨者程商从牛车上跳下来,吆喝后面的工匠道:

    “都抓紧了!将车上的器物卸下,一个时辰内要布置妥当,胶东郡守和陛下,随时可能会来察验!”

    程商是黑夫的老朋友了,在关中时,在黑夫的倡议下,由墨家出面,帮助他制作了水磨、水排等器械,又摸索出一套完整的造纸工艺,被赐了公大夫的爵位。

    但随着近几年朝廷施政越发酷烈,与墨家的追求相去甚远,程商也有些心灰意冷,辞去官职,专门钻研技巧器械,希望能用自己绵薄之力,为这严苛的世道出点力。

    今年夏天,黑夫已将农家邀请到即墨,又写信给程商,说胶东百废待兴,既要重开盐场,又要采挖金矿,很需要墨家的帮助,请他来胶东。

    程商到了胶东才发现,除了盐、金外,黑夫还在筹备一个大计划:雕版印刷。

    他们牛车上装在的东西,便是过去几个月里,黑夫募集全郡印匠后,篆刻出来的数百块雕版……

    工匠们不敢怠慢,将雕版一一卸下,搬到屋舍内,按照不同内容放置,印书的场所,则放在花圃中的大石案上,程商又安排其他人将专门用来印刷的烟油墨调制好备用。

    一切俱备后,半个时辰已过,程商才刚来得及松了口气,却听一阵鼓点响起,是皇帝御驾来了!

    郎卫军鱼贯而入,将这座废园围得水泄不通,胶东工匠们都有些紧张,郎卫让闲杂人等统统离开,只留下程商等能操作印刷的数人,还搜了遍身,出去禀报一切妥当后,皇帝才带着群臣才踱步过来。

    在前引路的是黑夫和大胖子张苍,黑夫朝程商作揖,道了声:“辛苦了。”

    张苍则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道:“子殷,你来得及时,救了天下的读书人,也救了墨家啊……”

    “啊?”

    程商听傻了,发生在临淄齐宫里的焚书之议,乃是机密,尚未传出,外人只知道有几个儒生因为诽谤朝廷而被下狱。

    张苍知道,皇帝这几天对“焚书”之议迟迟未决,就是想看看,黑夫所言的“印刷术”是真是假。

    “不对。”张苍看了看身后的皇帝车驾,若有所悟:“不是陛下自己要看,而是要给群臣,给丞相等人看……”

    程商却有些莫名其妙,但也来不及问,因为秦始皇高大的身影,已出现在他们眼前。

    “这就是卿所说的印刷?”

    秦始皇走到大石案上,伸手摸了摸阳文篆刻的木板:“果然很像印章,只是比印字多。”

    言罢也不废话,一比手,下令道:“印几张给朕看看!”

    黑夫应诺,也不避讳,亲自给程商打下手,为他按好一块雕版,程商拿起一个毛刷子,蘸着掺了麻籽油,和烟制成的烟墨,在雕版上来来回刷着,确定均匀后,这才从张苍手里接过一张淡黄色的皮纸,小心翼翼地覆盖在雕版之上,手持滚木轻轻拂拭纸背,使之完全接触。片刻后将纸拿了下来,轻轻吹干之后,呈到了秦始皇面前……

    秦始皇定睛一看,只是一会的工夫,方才一尘不染的皮纸上,已密密麻麻印满了隶书。

    秦始皇阅毕,将它传示群臣,待所有人都经手后,扫视他们道:“诸卿,可还有疑此事者?”

    之前质疑黑夫所言真伪的五大夫王戊脸红了,尴尬地朝黑夫赔礼。至于其他人等,李斯面无表情,叶腾则心里嘿然,黑夫的鬼机灵,他可见识过不知多少回了。

    其余人纷纷称赞,说用这雕版印刷之法,还真的能飞速印出一篇律令来,速度胜过手抄数十倍甚至百倍!

    “又是造纸,又是印刷,皆考工之事也,郡守可以进去做少府少监了。”有人如此开玩笑。

    黑夫谦逊道:“我何德何能,不过是请墨者和工匠,将常见的刻章和印花相合,才得出了此法。”

    黑夫没有说谎,和造纸一样,他只提供了想法而已,其余技术,统统是现成的。

    印章这东西,秦朝官吏人手一枚,黑夫便是银印青绶,每写一份文书,就要盖一次戳子。官府所属的工匠里,就有专门刻印的人,他们不仅做印章,还要为青铜器刻铭文,刻篆技术炉火纯青。

    不过玺印的字数较少,印面也小,刻字可以,压印经验就不足了。黑夫又将目光放到了官营的织坊里,胶东桑麻之业繁盛,那些市面上美轮美奂的丝制衣裳,多是用凸版印染技术批量压印而成。

    将两方的工匠集合到一块,再等程商到位后,就可以开工了。

    墨者是优秀的工程师,程商和黑夫合作不是一两次了,被他一点就通,按照黑夫的描述,伐采胶东本地的梨花木、黄杨木、银杏木、枣木等,经过浸泡、干燥、刨光等诸多程序后,制作成尺牍大小形状,只是比普通尺牍要厚。

    然后,便按照已经很成熟的印章制作技术,将写满字的薄纸反铺上去,花了不短的时间篆刻,使木牍上密密麻麻全是阳刻的反字,这便是所谓的“雕版”,再由印染工匠研制印刷专用的烟墨,调配淡浓程度、压印时间,不过月余,一套成熟的技术就新鲜出炉了!

    有现成的前置技术,加上他提供的想法,发明很简单,应用却难。

    它的出现,能否满足这时代人们的某种需求?如果不为人所需,哪怕被后世赋予再伟大的意义,也很快会淹没在时间长河里。

    就拿纸做比方,若非秦朝官府海量的文书往来需求,黑夫笃定,纸张绝对会只在小圈子里流行,沉寂很多年。

    而眼下的印刷术,若想它被人广泛利用,前提是,社会需要大规模批量的文字复制!

    中国雕版印刷术的出现大概是唐代,最初却不是用来印书籍,而是用来印佛经,这东西只要是信佛的人,几乎都需要,光用手抄是满足不了需求的。

    欧洲也差不多,文艺复兴时代,欧洲人最初大批量印的是圣经。

    一种发明要能广泛应用,不在于它超越时代多少,而在于能否被时代所需要。

    这就是黑夫搞发明的原则:择世所需。

    他倒是觉得,印刷术和秦朝挺搭配的……因为秦朝在某件事上,也需要又快又多的文字复制。

    这时候,程商已将第二张纸印好,黑夫双手奉上,秦始皇接过一看,露出了笑。

    “方才那张纸,印的是《尉杂律》,而这一张,则是《内史杂律》!黑夫,你这是在告诉朕,往后御史府给郡县颁布律文,不必再让刀笔吏手抄,而可改用印刷了?”

    “陛下圣明!臣最初让工匠研制此法,正是为了印制律令!”

    黑夫正是此意,《尉杂律》上最重要的一条内容,是“岁雠辟律于御史”,意思是,廷尉每年十月,要去御史府核对新颁布的律文。

    这点很有意思,黑夫的老丈人叶腾虽为廷尉,掌握天下刑狱,但管的只是司法权,立法权在御史府手里攒着。秦朝可不会守着“祖宗之法不可变”,律令随时根据实际情况变动,所以御史府每年都会搞一次“法律修正案”,让廷尉派人来旁听。

    廷尉让人核对完新修改的律法外,又令刀笔吏抄录,将其颁布给各郡法官,郡法官又通知县法官来学习抄录……这就是《内史杂律》里写的:“县各告都官在其县者,写其官之用律”。

    县法官带着中央和郡里的红头文件回到县城,又将其发予小吏和乡啬夫传看。就这样,律令从中央传到了地方基层。

    黑夫对朝廷从立法到布法的过程再熟悉不过,侃侃道来,最后不知怎么地,竟说起了自己家乡安陆,那位叫“喜”的法官狱掾几十年如一日,抄录律文的故事……

    第0517章

    寒毛直竖!

    “喜于陛下六年,为安陆县令史,掌文书。七年,任鄢县令史。十二年,改鄢地狱掾,掌管刑狱。十三年,秦军伐赵,投笔从戎。十五年,预平阳役。数年后,回任安陆,为狱吏,途经云梦泽,遇臣擒盗,却为人构陷,他秉公执法,为我洗刷冤屈。”

    这是一时的冲动,但黑夫总觉得,喜的故事,当不止让后世千万人所知,也应该让秦始皇知晓!

    他应该知道,不,他必须知道!在帝国里,还有这样一位勤勤勉勉,兢兢业业的秦吏!

    “臣当上亭长后,曾去他家拜访,却见其家境简朴,几乎没什么值钱的家当,入其书室,则是密密麻麻的简牍!翻开一看,却是律令条文。”

    听到这,秦始皇皱起眉来,因为朝廷有规定,不得将官府的律令擅自带回家中,但随即又舒展开了。

    却听黑夫道:“臣依然记得,喜素来淡漠,只是介绍那些简牍时,却有些骄傲,他说,这充栋的律令,都是他数年来,一笔一划抄的。”

    在黑夫的述说中,秦始皇可以想象这样一个场景,在南郡安陆这个小地方,有一个基层的官吏,每天晚上就着微弱的灯光,在筷子一样粗的竹简上,仔细地,一笔一划地抄律令条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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