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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3章

    大嗓门的东门豹,却按照黑夫的嘱咐,吼了起来:“在岭南,不分什么关中人,楚地人,或者说赵人、魏人、韩人、齐人。君侯说了,不管是将军、都尉,还是士伍小卒,都只有一个身份,那便是南征军的士卒,吾等皆是袍泽、兄弟!”

    陈婴他们听得有些愣,袍泽?兄弟?这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有“秦人”这么称呼楚人。

    不过,南郡本就是西楚之地,口音和江淮楚人有些类似,相比于关中话,昌南侯的满口乡音,还真有几分亲切之感。

    “然也。”

    黑夫说道:“古人一句话,叫‘死而不朽’,曾经有贵人问智者,该如何实现?”

    “智者告诉贵人,就算你拥有世禄世卿,几代人做官,也没法做到死而不朽,想要不朽,必须有以下几点,立德、立功、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所以,这世上,有世禄的人不多,能不朽的人却很少。”

    “但我,却想让战死在岭南的将士,都能不朽!”

    言罢,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他指着身后排列整齐的木牌道:

    “这里的木牌,上面的名籍,不到阵亡将士的十分之一,匠人会留在这里,慢慢刻画,等以后,我还会将所有木牌,都换成石碑!将所有人的名,一一再镌刻于上!万世不消!”

    “而等到千百年后,这片莽荒之地,也会有中原移民至此屯垦,实墉实壑,实亩实藉。”

    “他们会来到这墓园之前祭拜,若有人问,谁深入其阻,披荆斩棘,死于此地,便能从上面的名字知晓!”

    “若有人问,谁为诸夏夺此广袤之地,谁为吾等开辟膏腴新家,便能从上面的名字知晓!”

    老兵们有些动容,但还是有人提出了疑问:“君侯,话虽如此,但这么多名,非亲非故,谁又会一个个看,记住他们呢?”

    “你说得对。”

    黑夫指着那个缺了一只耳朵的老兵,这大概是个兵油子:“后人或许记不住每个人的名字,但却能记住,他们,吾等,都是‘南征军将士’!”

    “南征军将士……”

    在黑夫的演讲下,不论老兵新兵,似乎都对这个称呼,有了种归属感。

    这时候,最后一块大木牌运了过来,上面遮着黑色的布。

    黑夫走过去,一把扯掉了布,露出了上面,由他练了很久很久,亲笔写下的四个俊朗篆字:

    “永垂不朽!”

    “这数百已埋在此地的人,那万余还散落在森林、沼泽、河流里的人,他们因为诸夏远征此地,开疆拓土而立功,将被世世代代人铭记而永垂不朽!”

    “二三子,忠魂们,这,就是黑夫,代朝廷,给汝等的补偿!”

    ……

    天上,又下雨了,小雨。

    祭奠仪式结束后,得到允许,陈婴等识字的军吏纷纷上前查看,他找到了自己的屯,那些熟悉的名字,后面都缀着一个相同的籍贯:东海郡、东阳县。

    陈婴擦着泪,手摸在上面,一个个喊出这些名来。

    “兆,隆,兴,尺缝,陈跛,陈六……”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些熟悉的面容,但一眨眼,又化成了一只只被他背在竹筐里的手……

    陈婴恨这场战争,他怨朝廷和皇帝,只是今日,昌南侯总算给了他一点慰藉。

    这是一场,迟到两年的祭奠。

    唯一可惜的是,陈婴所带的队伍,死的数十人,一半在回苍梧的路上,另一半,则死在西边百里外,斤南水上游。

    如果说,南宁是秦军溃退的开端,那么,骆越的临尘,便是给他们致命一击的地方,桂林军因屠将军之死撤走了,苍梧军却孤军深入,结果……

    不止是陈婴,其余经历过上次战争溃败的老卒,也纷纷寻找自己的袍泽乡党名字,哭得哭,嚎的嚎,在小雨中抱成一团。

    陆贾看着眼前的场景,感慨良多,他也是楚地寿春人,物伤其类,走到昌南侯身边,轻声道:

    “同样是将字刻在石头上,我相信,这些士卒的名,将比皇帝陛下在琅琊、泰山留下的石刻会留存更久!”

    “或许吧。”

    黑夫不置可否:“但前提是,吾等真的能征服这片疆土,建立土楼,守住此地,否则,只要大军一退,不管是木牌还是石碑,都将被越人推倒,而将士们,将再次被抛尸荒野!”

    等到众人哭够了,重新集结以后,黑夫开始了自己的战争动员。

    “两年前的大败,桂林军到此而退,但苍梧军,却深入到了郁水支流,斤南水上游两百里处……”

    所谓斤南水,就是后世的广西左江,而位于水畔的临尘,亦称万象之地,乃是骆越的大本营,也是苍梧军覆灭的地方。

    黑夫的目光,扫视老兵们。

    “今日,吾等又回到了此处,本侯要遣军去攻骆越,以结束南征,但军中多新卒,不知水土路径,汝等老卒,谁愿意为我前锋先导,顺便去昔日殒命之所,将袍泽兄弟的尸骨带回来?”

    “谁愿意去?”

    喊了两遍,暂时无人发声,老卒们都面面相觑,眼中带着恐惧……

    那场可怕的死亡行军,那场十死七八的惨剧,咆哮的巨象,森林中的蛇虫恶疾,没人想经历第二次!

    半晌无人出列,直到一个人站了出来。

    “昌南侯,我去吧。”

    是东阳县人陈婴,他虽然才四十岁,却两鬓斑白,这是战争留给他的印记,据说从雨林中败退回来就这副模样,都两年了,依然对林子有阴影,躲在堡垒里,打死都不愿外出巡逻……

    从苍梧到此地,他也一直躲在船里,满怀畏惧地看着外面的绿色地狱……

    可现在,他虽然还有些两股战战,却举起手,笑着对黑夫说:

    “我出来时,答应了家乡父老,要带着子弟们东阳,却食言了。”

    “既然他们回不了故乡了,但至少,不能弃尸荒野,任由野草在上面疯长吧,我要回到那地方,将乡党的骨头捡回来,葬在这,让他们在自己名籍篆刻的墓碑之后,在南征军将士之中,安息瞑目!”

    一个,两个,三个,数十个,几百个,上千个……

    老兵们站了出来,学着陈婴,朝黑夫拱手:“昌南侯,吾等愿往!”

    第0701章

    兵家大忌

    秦始皇三十六年八月中,韩信所乘坐的船,正行驶在斤南水碧绿的水面上,数十艘船排成一列,划开一道长长的波澜,水中鳄鱼浮起又沉下,两岸古木参天,猿声不断。

    斤南水,也就是后世广西左江,此水宽近百步,船队可行驶无虞。靠前者为航速较快的明轮船,这最起码是唐宋时期的技术,桨叶加上明轮踩踏转动,逆流行驶的速度不减,可日行数十里。

    而船上所载的,多为参加过上一次战争的老兵,他们曾深入到骆越领地,当时负责军中侯望的人,甚至能记得这条河流走向……

    “夫惟义可以怒士。士以义怒,可兴百战。”

    韩信看着这群前些天还对森林恐惧不堪,尚未从战争创伤里走出来的老兵,如今却战胜了畏惧,甘为大军向导,不由感慨。

    一位好的将军,果然是能化腐朽为神奇的。

    “兵无常勇,亦无常怯;有气则实,无气则虚,虚则怯。昌南侯收故卒尸骸,使亡魂野鬼有栖身之所,以名籍不朽作为补偿,不仅让死者得以安息,也激励了生者。”

    合军聚众,务在激气,黑夫这一套激气之术,真是恰到好处,不论新卒老兵,关中人还是楚人,都同仇敌忾。

    “这一点,我亦要向昌南侯学学啊。”

    韩信精通兵法,尤其是战术层面,堪称天才,但却对人心知之甚少,虽然会推演形势战略,但放大到整个天下时局,就又糊涂了。

    不过,昌南侯的操作里,也有韩信看不懂的地方。

    比如说,昌南侯紧急发布了一系列禁令,严禁将士,尤其是要被派去攻打骆越的将领们说三句话:

    “打到北向户过年。”

    “打完仗就回乡里成亲。”

    “灭此朝食。”

    昌南侯禁止这些话的理由是:“言此者,军常败,战常死。”

    经过一年多造势,黑夫在南征军中的威望已抵达顶峰,他的话,在五岭之南仿若金科玉律,将士们虽然不解,但还是遵命,军中乐观言论顿时绝迹。

    韩信则不以为然,暗中腹诽道:“没想到,昌南侯也信兵阴阳家的说法!”

    许多年前,教授韩信兵法的那些兵家老者曾说过,兵家分为四种:兵阴阳、兵技巧、兵形势、兵权谋。

    韩信比较欣赏兵形势家,形势者,雷动风举,后发而先至,离合背乡,变化无常,以轻疾制敌者也。若不算郁林对瓯越的摧枯拉朽,韩信严格意义上只过一场仗,但食髓知味,认定在取胜之道,在于奇正结合,出奇制胜。

    至于兵阴阳家,则是顺时而发,推刑德,随斗击,因五胜,假鬼神以为助者。换句话说,就是搞封建迷信,在战前或战时,玩卜筮、占星、祭祀、禳祷诅咒、厌胜等,来诅咒敌人,祈福我军必胜!

    又比如,兵阴阳家还认为,打仗不能带女人,带女人则将丧师,若是舟师,则要翻船。

    而特别强调战前忌讳讲某些话,也是他们的做派。

    不过在韩信看来,兵阴阳家的作用,其实不在于真能取悦鬼神保佑,只在于安定军心,提升士气,毕竟士卒多是愚昧的,很信鬼神占卜。

    但昌南侯已靠祭奠亡者激励了三军之气,再搞这一套,就有些画蛇添足了……

    “虽有不足,但昌南侯以正统军,以奇用兵,先计而后战,兼形势,包阴阳,用技巧者,可称之为兵家中最全面的兵阴谋家!”

    韩信对黑夫的评价,很高。

    总之,有了这群老卒为先导,进军十分顺利,再加上近南水河宽近百步,天然落差不大,适于船运,只花了三天时间,秦军船队就走了百五十,距离临尘(广西崇左)旧战场不过两日了!

    在感慨水路便捷的同时,负责这支船队的楼船司马,黑夫的侄儿尉阳也道:

    “陆路的共都尉,恐怕才走了不到百里吧?数日来,瓯骆虽然一直派人在林中监视,但即便是故意停船露出破绽,彼辈亦未袭击吾等,不知他是否按照君侯的命令,中途假装兵卒染疫撤退了。”

    韩信却更有耐心:“越人徒步在林中行走,纵是奔走相告,消息也传得慢,再等等罢。”

    他二人此去,实施的正是半年多前,韩信向黑夫所献的“故技重施”之策:以两路军队西进,一路诈败,使越人以为另一路孤军深入,发动袭击,而秦军则利用自己军阵、装备的优势,毕其功于一役!

    大家都知道,这或许是南征最后一战,为了争主攻将领的资格,黑夫的亲信们可是争得不可开交。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人选不是共敖就是东门豹时,黑夫却出人意料地,点了爵位较低,刚从不更升为官大夫的韩信,将这重任交给了他,共敖则为诱饵。

    而运载军队西进的舟师,毫无疑问,则由尉阳统领。

    对尉阳,大家没什么好抱怨的,从几年前黑夫将其送入楼船之士起,尉阳便兢兢业业,一点点积累功劳,才升到中级军官。

    但韩信算什么东西?一个淮阴无行少年,一个钻入胯下的懦夫,偏偏被君侯极为欣赏,共敖、东门豹等旧部虽不会怀疑昌南侯的决断,但还是颇为不满。

    于是,众都尉都说,尉阳是黑夫的亲侄儿,韩信是黑夫的干侄儿,戏言这场仗是“侄儿西征”……

    黑夫当然知道这些风言风语,但在韩信前去道别时,却笑道:

    “那就用战绩告诉他们吧,告诉众人,韩信是有真本领的。”

    韩信有些受宠若惊,黑夫却表示,让韩信作为水路主攻的将领,是有考虑的:他曾在水边击败劫掠粮船的南越人,又与尉阳配合,在郁林大败瓯越,熟于舟师登陆之战。

    “夫大将受任,必先料人,知其材力之勇怯,艺能之精粗,所使人各当其分,此军之善政也。”

    “本侯之所以用你,是因为你最合适,用人不疑,勿复言,且去!”

    不仅如此,黑夫还亲自送韩信、尉阳二人登船,将自己的黄金带钩投入斤南水,立誓道:

    “本侯的双龙旗,就插在郁水与斤南水交汇之处。”

    “若上游漂下的是骆人尸体,吾当贺汝等终结此战,立大功,得战胜名。”

    “若上游漂下的是秦军橹盾鲜血,那本将军,哪怕将这片林子硬生生烧了,也要开一条道,去将汝等接回来。”

    “不论生死!”

    这一番话,将韩信感动得稀里哗啦,此刻回想,仍唏嘘不已。

    “昌南侯举韩信于卒伍之间,不嫌我昔日怯懦之名,授我司马之印,将数千之兵,言听计用……”

    韩信今年才22岁,一年半前,他还在淮阴街头钻人胯下,今日得到的一切,都恍若做梦。

    对韩信而言,萧何是看出自己是个人才的伯乐。

    而黑夫,就仿若千金市马骨的燕昭王。

    虽然感激伯乐,但千里马,终究得为燕昭王这样的大人物所用,才能物尽其用,施展才略,一跃千里!

    一时间,韩信忘了黑夫在军营中严令:“禁止乐观”的禁令,暗道:

    “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不管是为自己,还是为君侯的知遇之恩,这一仗,韩信都要打赢!且要打得漂亮!”

    报应来得很快,韩信前脚才想完,后脚,前方行驶的几艘船就猛地一顿,船速大减!

    尉阳很快便黑着脸来禀报:

    “韩司马,出事了,船上的明轮,停了!”

    ……

    问题很快就被发现,前方十余艘船的明轮之所以难以转动,是因为从上游源源不断,漂下无数水草、藤蔓和细树枝。

    “怎么会有如此多的枝草?”

    作为向导的陈婴感到奇怪。

    “是猴子。”

    尉阳继承了其仲父的风趣,在众人诧异时,才笑着解释道:“骆越猴子。”

    或许是得了瓯越人的转告,又在两岸窥视了许久,骆人竟然如此之快,就发现了明轮船的弱点:之所以逆流行驶自如,是因为脚踏的明轮增加了动力,但一旦有水草树枝卷入轮中,就卡住难以运转了。

    要下水维修吧?也有些困难,水里时不时冒出一条大鳄鱼来,虽然众士卒击水恐吓,更以弩射之,但他们可没有东门豹之勇,工匠们看着鳄鱼那白森森的利齿,说什么都不肯下水去修了。

    作为指挥官的韩信,却陷入了沉思,片刻后,再度乐观起来。

    “吾等受挫,不见得是坏事,反倒是好事。二三子且想,骆人瓯人这是欲减缓我军速度,汝等觉得,他们想干什么?”

    尉阳眼前一亮:“陆路的共都尉诈败了?孤军深入之计有效了?”

    “然也。”

    韩信道:“不必修理,且让船队减缓速度,就遂了彼辈心意,让他们有集结部众,追上并袭扰吾等的机会!”

    是夜,韩信再度让人在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滩旁扎营停留,这是故意露破绽给骆、瓯联军,但他们仍不上当。

    于是韩信又想了个办法,派人凿通了两艘船的底部,次日才上路不久,它们便浸水沉没,虽然人救了上来,但满船的“粮食”,却沉到河底去了。一时间,米粒面粉漂得到处都是,韩信又让船队靠岸,修修补补,一整日没有航行。

    这一切,都被两岸森林里的骆人看在眼里……

    第三天,他们距离临尘不远了,但又让船队多次停留,在野果尚未完全腐败的地方,派人去拾果子食用……

    这无疑于给了骆人、瓯人信号:秦军快无粮了。

    第四天,韩信来了招更绝的,抵达临尘后,眼看这里的骆人聚落已人去屋空,便立刻让船队掉头,向下游行驶,这是要撤的节奏……

    果不其然,是夜,在一处平坦河湾停歇时,斥候禀报,说周围活动的越人数量剧增!

    “这群鱼儿,终于上钩了!”

    但这些鱼,只是在饵边绕来绕去,还是不咬。

    入夜后,韩信让全军严阵以待,可骆人只是不断聚集,没有贸然来进攻,经过第一次战争,以及西瓯的教训后,他们已经明白,冲击秦军营地壁垒,只是自寻死路!

    直到秦军假装要拔营,拆了简易营寨时,兵卒散乱时,河滩远处的森林,才忽然间铜鼓大作!

    躲了韩信许多天的骆人、瓯人,终于露出了影子,他们浑身涂满绿油油的泥巴,蹲在草丛里与背景融为一体,此刻钻出林子,却仿佛无穷无尽……

    “怕是有三万人之多啊。”尉阳有些忧心,因为船只数量不足,秦军最终投入的孤军,加起来不过五千,远没有韩信预期的“一万”。

    以一敌三尚可,六,能胜否?

    纵然敌人的数量几倍于秦军,但韩信却不惧反喜,他制止了刚开始烧火造饭的庖厨。

    “停止传飧,让众人集结。”

    甚至还十分乐观地对尉阳道:“今日,吾等当空着肚子打仗,待破越人后,再会食不迟!”

    “韩司马,这话可说不得!”尉阳大惊,连声劝诫,这是犯了昌南侯严禁的大忌啊!

    但没想到的是,韩信却变本加厉,犯了更大的忌——连尉阳也知道的兵家大忌!

    “尉司马,请你假装惊慌,不等吾等登船,就率船队匆匆离开,开得越快越好……”

    随即,他看着远处源源不断涌出的骆人、瓯人战士,面色坚毅而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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