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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0章

    黑夫摊手:“岭南诸郡盘子大,许多地方需要人驻守,只好将亲卫短兵也分出去一些,我倒是想将那四千人都召来同行,但正如监军所言,皇命催得紧,一天都不敢耽搁啊,小队人马,速度也能快些。”

    他十分乐观地笑道:“至于越人?大不必担心,梅氏已归顺朝廷,其子嗣还在我军中为质,已十分恭顺!”

    ……

    话虽如此,但子婴还是有些担忧,一路上疑神疑鬼,听到道旁密林有动静就猛地转头,有时候只是虎豹野猪在走动,可有的时候,的确能看到纹着大花脸的越人蹲在树丛里,一直盯着他,等子婴再回头时,却已不见了踪迹。

    好在,一路到韶关城,都没发生任何意外。

    来到这,黑夫与子婴的谈话中,已开始畅想起见到秦始皇时的场景了。

    “我虽然完成了陛下之命,使大秦南尽北户,但在番禺这两年,常听闻海外之事,故产生了一个想法。”

    子婴了然:“莫非是从海上去往西王母邦之事?”

    “然也。”

    黑夫拊掌:“监军应当听说过阴阳家邹衍说的‘大九州’之说吧。”

    子婴当然听说过,曾几何时,方术士们以此游说秦始皇,只是随着坑术士事件,这点鲜少有人再提及,直到大夏人的到来,这一学说,再度被张苍拎了出来……

    “邹衍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这有点太夸张了,于是张苍与我对其稍加改良。”

    黑夫在信中与张苍说的,是州分大、中、小。

    按照禹贡的划分,中原有九个小州,雍、梁、豫、冀、扬、荆、兖、青、徐是也,它们加到一起,形成了邹衍命名的“赤县神州”,这是“中九州”。

    而继续照搬阴阳家的理论,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八,乃所谓九州也。

    黑夫建议,为了加以区分,那不如给中九州加上三点水,是为“洲”。

    “河西张掖,应该算雍州的一部分,而西域,应算干涸沙化的裨海。”

    “直到西出葱岭,便是另一个中九州,既然传说西王母居之,可称之为‘西王母洲’!”

    子婴点了点头,皇帝陛下,应该是会喜欢这个称呼的。

    黑夫指着远处的满是云雾的大庾岭:“其实岭南,也已是另一个中九州的地界,这里的特点是,一年中许多时候,门户可北向迎阳,称之为北向户州可也。”

    西王母洲、北向户洲,这名听上去虽然怪,但也与“赤县神州”一样,是四个字的,还算工整。

    “虽然阴阳家说,各个中九州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那是几十年前的陈旧看法了,如今圣天子在位,大海也成了坦途,楼船可渡东海,也能渡南海!”

    黑夫满怀憧憬:“我坚信,天下是可相互连通的,黑夫这次前去面见陛下,必要向陛下陈述此中情形,请求为陛下率舟师南行,找到从北向户洲通往西王母洲的海路,正应了陛下那梦中的情形,白马黑犬,为其西行,若遇强敌,我二人联手,也可尽数扫平,必为陛下开出一条通畅大道来!”

    黑夫说的激动,让子婴不由动容。

    眼下相信有西王母邦存在,相信秦始皇能长生不死的人不多了,看来黑夫,是为数不多的一个啊。

    “昌南侯真是至忠至诚啊!”

    子婴不由想起自己近来从岭北听闻的“亡秦者黑”之言,真是平白无故地抹黑!

    再度上路,天气又阴雨起来,他们走走停停,黑夫也与子婴断断续续地聊着,聊他上次回咸阳时,皇帝陛下身体如何,公子扶苏可还安好?

    听上去,子婴知道的事,甚至还没黑夫打探来的多。

    黑夫斜眼瞥向朝木盏吹气,饮用热水的子婴,目光阴冷。

    但谁又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在作伪?

    而秦始皇到底是否还活着,邾城之会是不是敌人设下的陷阱,也成了一个无法证实的谜题。

    那么,有没有万金油的答案呢?

    “不管秦始皇帝在或不在,这次召我迎驾,以最大的恶意揣测的话,恐怕都只有一个目的吧,那就是……”

    黑夫,扼住了腰间的玉玦!

    ……

    又走了一天,眼看即将走出森林,而大庾岭将至,子婴不由松了口气,但前面却出现了一道湿滑的陡坡,车马难行,必须由士卒奋力,才能将车乘推上去。

    “让监军先行!”

    黑夫笑了笑,一挥手,让利仓带着数十人人先将子婴送上去,自己带着其他人在坡下等着。

    待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上到半坡时,黑夫正要令人也将自己的车推上去,却听到森林中,忽然响起一阵乱叫!

    接着,从浓雾缭绕的林子里,冲出无数断发,裸身赤足,以黑泥涂满全身的“越人”。

    他们手持武器,嚎叫着冲向昌南侯等人!

    “敌袭!”

    利仓大声示警,坡下数百短兵亲卫仓促应战。

    但那些越人太多了,竟有两三千之众,喊杀震天,仗着人多势众,竟把秦卒冲成数段,然后,又将黑夫的车乘淹没在了其中!

    “昌南侯!”

    子婴大骇,利仓也作势要去相救,却被几个人强拉了回来。

    “利仓,吾等人少,救不了君侯,还是先去横浦关求救罢!”

    “我乃短兵亲卫,岂能弃君侯而去!”

    小利仓不愧是师承黑夫,演技出众,当众大骂飙泪,最后还得亲卫将他打晕,扔到子婴的车上。

    “走,快走,越人来了!否则吾等也将陷于敌中!”百主不断催促。

    “保护监军,保护监军!”一旁的兵卒也跟着大叫。

    情势危急,容不得子婴思考,那些“越人”的确分了数百,凶神恶煞地朝坡上杀来!

    子婴只能被动地趴在车上,扶着差点掉落的长冠,仓皇回头,看了坡下最后一眼。

    他看见了百余步外,昌南侯的旗帜……

    那面秦始皇亲手所赐,在岭南飘扬许久,赤色的交龙之旂(qí),在越人冲击下,摇晃了许久后,徒然折断,倒下了!

    ……

    秦始皇三十七年,一月底时,秦始皇那浩浩荡荡的御驾大军,总算踏上了南郡安陆县。

    原本十天前他们就应抵达此处,但秦始皇一路上病情几度反复,全靠参汤吊着才勉强上路,于是停停走走,耽搁不少时间。

    “这就是黑夫的家乡么?”

    消瘦的手掀开辒辌车帘,眯着眼看向外面。

    也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小县罢了。

    南征军真正的监军,垂垂老矣的昌武侯公子成,已带着安陆大小官员,在县城外候驾。

    但还不等御驾入城,却有中郎将、武城侯王离,引着一个浑身脏兮兮的人穿过全副武装的郎卫军阵,来到车驾前。

    那人也顾不上体面了,直接跪倒在十步之外,俯首而拜……

    “陛下,是左更公孙婴……”

    “子婴?”

    秦始皇有些诧异,子婴不是应该带着黑夫,去邾城侯驾么?怎么跑这来了!

    皇帝示意后,帷幕被中车府令赵高微微掀开,子婴这才抬头,看到了他伯父秦始皇花白的胡须。

    这个三十多岁的人,竟忍不住泪了。

    “出了何事?”即便身体已到灯枯油尽的程度,秦始皇的声音,依旧古井无波。

    “陛下!”

    子婴再拜,沉痛地说道:“昌南侯,昌南侯他……”

    “遭到越人袭击,当场甍逝了!”

    秦始皇的白胡子,颤了一下。

    为了不让旁人看到自己虚弱,轻易不再下辒辌车的秦始皇帝,却猛地从车中站起,来到子婴面前,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再说一遍……黑夫他如何了!?”

    子婴只好换种说法:

    “陛下,黑夫死了!”

    第0730章

    君要臣死

    “你亲眼看到黑夫战殒?”

    是夜,秦始皇占用了一整个安陆县寺,将这作为临时的行宫,令子婴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汇报一遍。

    子婴从离开湟溪关讲起,一直说到他们在横浦关外,突然遭到数千越人袭击,路有陡坡,黑夫无法脱身,遂被越人所围,子婴侥幸脱身,回头时,却见黑夫已没于敌丛,连君侯大旗都断了……

    他俯身道:“吾等人少,不敢回头相救,只能与兵吏们匆匆赶到横浦关,让守军前去驰援,但……”

    子婴说到了最难过的一段:“但原地只剩下满地血污,到处是无首的死者和残肢断臂,昌南侯尸体不知所踪,大概是被越人带回林子中了。”

    子婴描述,南越人不但猎头,还是好食人肉的生番,昌南侯及其数百部属,大概成了他们的腹中食物。

    “三关都尉安圃闻讯大惊,调遣五千人击越人,但越人狡猾,退入林中,避而不战,秦师奈何不得。且闻昌南侯死,原本安分的各地越人再度叛乱。我听三关都尉说,彼辈烧毁亭舍,挖断道路,如今通往番禺的道路已绝,各处一片乱象,昌南侯的旧部们为主将报仇心切,正加紧镇压……”

    子婴将前因后果讲完后,秦始皇却只是静静地听着,缄默良久后才问道:“黑夫可曾有遗言?”

    听上去,皇帝似是相信黑夫的确不在了?

    子婴再拜道:“陛下,昌南侯一路上常与臣闲谈,他最关心的,不是侯位食户,更不是田土富贵,而是陛下长生不老之事啊!”

    “昌南侯坚信,各个九州之间,虽有雪山、大漠阻隔,但却也有海水连通,他想请求陛下,使其为楼船将军,出番禺,下南海,找到一条通往西王母邦的海路。最后或能在西方与李信将军会师,白马黑犬,一同击破条支,为陛下开出条西行之路……”

    “陛下,昌南侯至死,都对大秦,对陛下忠心耿耿啊!”

    子婴讲完了,秦始皇这才在内侍搀扶下起身。

    “朕最为器重的白马黑犬,一个远去,不知何日能返,而另一个,竟殒于区区越奴之手?”

    老迈的皇帝长叹:

    “不曾想,两年半前碣石一别,竟是朕与他的最后一面!”

    长子出奔,爱将战死,秦始皇负手看着外面安陆城的夜色,直到子婴告退,也不再言语,只时不时发出一阵咳嗽。

    而他的目光似喜,似悲……

    又似怀疑!

    ……

    子婴讲完经过告退后,一刻也不耽误,一边解衣沐浴,一边让早年跟过长安君成蹻,在成蹻叛逃后,又从小一把屎一把尿将自己照顾长大的老宦官韩谈招来——这次秦始皇南巡,使子婴14岁的长子随行,韩谈也跟在队伍末尾。

    “我不在期间,朝中竟然发生了如此大的剧变!?”

    子婴解衣的手停下来,目光骇然,不止是“亡秦者黑”的谣言,墨者行刺,扶苏出奔又失踪,昌南侯家眷也不知去向。

    “这就是皇帝陛下不顾身体病弱,也要亲自南巡,并让昌南侯到邾城迎驾的真正原因!?”

    春寒料峭,他却陡然出了一身冷汗,只感觉这世道,怕是要乱了。

    子婴战栗之际,作为子婴的管家、谋主,韩谈也问起岭南发生的事:

    “如此说来,王孙并未亲眼见其被杀,昌南侯的尸首也未找到?”

    子婴点了点头,无须的老宦者遂摸着光滑的下巴笑道:“既然如此,昌南侯究竟是生是死,仍然存疑啊。”

    子婴不以为然地说道:“被越人袭击俘虏的人,鲜少有活下来的,其部属也多认为昌南侯死了,悲痛欲绝,当然,也许万分之一的可能,昌南侯只是被越人所囚……”

    “这倒也罢了。”

    韩谈不客气地指出了一种可能:“老臣甚至怀疑,这次越人袭击,说不定,就是昌南侯自己一手策划的!他根本没死!”

    子婴拍案而起:“韩翁,岂敢妄言!”

    “不是老仆乱猜。”

    韩谈笼着袖子道:“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陛下因为亡秦者黑,以及公子扶苏南奔之事,对昌南侯有所怀疑。毕竟不论在北地,还是在海东,昌南侯都与扶苏共事,理所当然是扶苏一党。扶苏出奔,更带上了其家眷,更是坐实了这层关系,如今扶苏不知所踪,说不定,已至岭南了……”

    他分析道:“如今扶苏失位,陛下使十八子胡亥从行抚军,他或是未来的嗣君之选,此种形势下,昌南侯,俨然成了大秦最不安稳的一角。为了不让大秦一分为二,陛下只能处置昌南侯。”

    “故昌南侯若至邾城,轻则解除兵权,重则诛杀!他若不来,便是公然反叛,将遭到天子讨伐,家眷株连受死!”

    韩谈道:“连老仆都能想到的结果,昌南侯就想不到?这原本是两难的抉择,生死均决于陛下之手,可现在……”

    他嘿然而笑:“昌南侯却突然死了!这下,朝廷扑了场空,信或不信,如何处置后事,反倒成了陛下的两难抉择。而昌南侯却可在暗处蛰伏,观察风向,以应时变!此策高明,不亚于齐桓公小白中箭佯死也!”

    老宦者的剖析入木三分,言罢朝子婴拱手:“王孙其实,也早就看出来了罢?”

    “韩谈啊……”

    子婴默然良久,终于说话了,却一改在黑夫和秦始皇面前的敦厚质朴,笑容变得玩味起来。

    “韩翁,我父长安君,他聪慧么?”

    说到死去多年的成蹻,韩谈露出了一丝哀伤。

    “长安君,乃世间一等一聪明的人物,不论武艺还是诗书,均胜于当今陛下。”

    “可是韩翁,他却成了丧家之犬!”

    子婴面容严肃:“就因为太过聪慧,事事总想争先,赵太后和吕不韦、嫪毐的那些事,当时国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众人皆装作不知,他倒好,将这些破烂事捅了出来,寄希望于指摘陛下非先王血脉,换取华阳太后、夏太后支持他夺位!”

    “却不曾想,夏太后先去世,而他也中了嫪毐的计,只能叛秦投赵,若非陛下也不满嫪毐等人行径,还存有一丝仁慈,我也差点在襁褓中,就惨遭诛杀!”

    韩谈跪下:“王孙赎罪,是老仆多嘴了……”

    子婴叹息:“韩翁无罪,只是我有我的处世之道,有时候,看上去忠厚仁俭,好像事事被蒙在鼓里,甚至被当成傻子、工具来利用,也没什么不好,不但我如此,我还会教导吾子,牢记这句话……”

    “庄子言:直木先伐,甘井先竭。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

    “慧者不长命,愚者活百年!”

    吐诉完父辈的恩怨,子婴复又坐下,恢复了往日的平和,露出了敦厚实诚的笑。

    “韩非说得好啊,上下一日百战,此番事变,就让陛下和不知生死的昌南侯较量,君臣勾心斗角去吧!不管结果如何,都没人会怪罪到我这个‘愚者’头上!”

    ……

    安陆县寺,临时行宫内,身体虚弱到已经难以集中注意力的秦始皇,也在多次被咳嗽打断思路后,得出了答案。

    “黑夫啊黑夫,你当真像那无能的屠睢一样,死得如此可笑,如此凑巧?”

    “又或者,你根本就没死,而是心虚了,害怕了,故诈死以欺瞒于朕!?”

    虽然有所怀疑,但秦始皇很清楚,如今的局势下,想要证明黑夫还活着,是一件极难的事,就算现在立刻派人去岭南彻查,等得出结果,可能三四个月已经过去了。

    原本是黑夫不知秦始皇生死,更不知其生杀态度。

    现如今,秦始皇也不知黑夫生死了,先前预计在邾城的布置,统统落空。

    而黑夫就潜藏在黑暗里,观察局势。

    但臣有臣的匿身之策,君也有君的敞亮法宝!

    “下匿其私,用试其上。”

    “上操度量,以割其下!”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这是一场不知生死的较量,也是君臣之间,最后的勾心斗角……

    但秦始皇可是其中老手,他和三位太后、吕不韦、嫪毐、公族、王翦、尉缭、韩非甚至是李斯等人都交过手,于此道炉火纯青。

    仿佛重新迸发了精神,秦始皇拊掌,目光满是蔑视。

    “自不量力!”

    在他看来,黑夫这点伎俩,实在是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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