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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1章

    这下亲信们差不多都懂了,拱手道:“那将军以为,当如何?”

    这时候,前方又一阵喊杀声传来,而前阵的都尉已经来催促辛夷去支援了。

    辛夷打发走了他,压低声音对亲信们道:“今武忠侯将胜,不如助之,犹如牧野之战,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定能立下大功。”

    此言一出,有个较为忠厚的亲信立刻反对道:“将军,我家中老小尚在关中,若是背叛,家人恐遭株连……”

    但还不等他话说完,便被辛夷的短兵一剑捅死!

    老实人的尸体掉落下马,辛夷叹了口气,目光扫视其余人等——他们多不是关中人,没那么多顾虑。

    “事急矣,若随冯毋择败,吾等皆当为虏,生死难料。但若反戈助武忠侯胜,待他日大功告成,吾等随君侯入关中,亦不失爵位功勋!”

    “晏子云,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是做败军贱虏,还是做胜兵勋臣,二三子请决之!”

    有一个倒霉蛋死在前头,几名亲信不敢再反对,皆道:“吾等愿随将军反正!”

    “善,诸君且去撕了旗帜,让士卒在臂上裹布,以示吾等之志。彼辈多为南郡人,如今武忠侯已得江陵,全取南郡指日可待,想来也不会反对……”

    少顷,南翼作垂死挣扎的都尉发现,辛夷部一千人,在几度催促后,总算赶过来了。

    有了他们支援,南翼又能撑上片刻,或能为冯将军的北翼攻势赢得时间……

    但他万万没想到,辛夷部走到自己身百步外时,却突然举起了戈矛,径自向对背后剧变毫无防备的袍泽杀来。

    他们心怀愧疚,将戈矛刺入兄弟部队的后背,同时齐声高呼道:

    “义在南军!”

    ……

    三军可夺气,然将军,不可夺心!

    战场北翼,冯毋择白须飘飘,仍手持斧钺令旗,亲率部队,向叛军发动冲击。

    纵然形势不利,但冯毋择依然在做最正确的抉择,赶在敌方援军袭后前,全军突击,冲溃北翼叛军,再孤注一掷,向黑夫的大旗发动进攻!

    若速度够快,胜负尤未可知。

    然而,就在激战正酣时,他却绝望地发现,己方阵线南翼,以始料未及的速度,全线崩溃,如同枯朽的墙壁,轰然坍塌!

    败军四散溃逃,而一阵阵大呼,还从那边不断传来。

    “义在南军!”

    所有人都面露骇然,这呼喊,足以让冯毋择的军队士气瞬间跌落谷底。

    稍后,斥候再度送来了坏消息。

    “武信侯,辛夷反叛,率部倒戈攻我南翼,南翼已溃,叛军正向中阵包抄!”

    “辛夷?临阵倒老将军一阵晕眩,几乎跌落车下,被车右扶住,只老泪纵横,锤膺大呼道:“天哉,天哉!”

    先是李由、冯敬,接下来是杨熊、辛夷,这些庸碌无能的子侄部将,一次次用自己的大败,打乱冯毋择的计划。

    仗打到这份上,真没法打了。

    南翼的提前崩盘,使得坚持已久的中阵也陷入危机,摇摇欲坠。

    北翼的推进比想象中困难,黑夫又添了三千人过来,顶住了王翳的进攻,让这里的战事陷入僵局。

    短兵亲卫的任务不是打赢战役,而是保护主将周全,他们立刻朝冯毋择请求道:“将军,事不可为,带着余部渡河突围罢!”

    冯毋择却指着北方的阳河水叹道:“汝等看那河,还能渡么?”

    阳水南岸平原上激战正酣,北岸也不得安宁,那些在共尉带领下,从竟陵县尾随冯毋择大军至此的两三千叛军散兵,已对镇守北岸的郢县守军发动进攻。

    南郡兵士气也不高,看看南岸冯军败相已现,也没了死战的念头,渐渐向城中退去,更不乏临阵倒戈,大呼“义在南军”者。

    此时,共尉已占领阳河水北岸,隔着河水耀武扬威,这时候带着残部渡河,恐怕要遭前后夹击,或将覆灭在河水中。

    简而言之,他们已经被包围了。

    眼看陷入绝境,冯毋择却重新在戎车上站直了身子,伸手跟车右要来一柄长四十年前,他还是一个小屯长,亦是靠一柄长戈,在军中打出名头,被王龁将军相中为亲兵,一路提拔。

    四十载征战,无数次身冒矢石,参与了灭韩、灭赵、灭燕诸多大战,方得“武信侯”之爵。

    来之不易,珍之惜之。

    他扫视周围众人,看着身边的六千人,大声道:“今军争不利,老夫愧对陛下,愧对众将士。”

    “但即便如此,我亦不能退,不能走,更不能被俘受辱!”

    “因为,我是大秦的武信侯!”

    他还是始皇帝陛下托孤之臣,这代表了无上的信任,和责任。

    所以他只能战死,为了自己的名誉,也为了冯氏家族……

    说到这,冯毋择的话语里,已带上了一丝悲壮。

    “但即便命中注定,要殒身于此地!”

    “老夫亦要为大秦,为始皇帝陛下,尽忠到最后一刻!”

    三军缄默,不知所少人能相随到底,也不知有多少人待会将弱弱地喊着“义在南军”,只为活命。

    毕竟武忠侯,是不杀俘虏的,先前在安陆,不就放了四千人么?大多数人,没有死在这的理由。

    但冯将军心已似铁,他须发贲张,挥戈东指,让御者催动驷马。

    “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愿从者,且随我陷阵,老夫大旗在哪,就冲向哪!”

    檀车煌煌,驷騵彭彭。维师尚父,时维鹰扬!

    战场上巨大的喊杀声,掩盖了老将军的命令,可但凡能听到他声音的短兵亲卫们,都一传十十传百,寻找着那面“武信”大旗,举起沉重的戈矛,迈动脚步。

    更多人稍微犹豫后,也加入了进来,关中秦人,有自己的傲骨,可不会输给楚地的鸠舌乡巴佬!

    重新焕发斗志,他们再度发起了冲击:

    “杀贼!”

    眼看胜利在望,对面的南征军也丝毫不作退让,肩并着肩,操戈与敌人碰撞在一起,口中也喊着自认为正义的口号。

    “讨逆!”

    而韩信部,亦已急行军抵达战场!

    第0766章

    将军百战死(下)

    原野上的战斗已经停止,被韩信及黑夫包围的秦卒见事不可为,大多选择了投降,一时间,俘虏近万,都弃了兵刃,在南征军吆喝下排队蹲好。

    “武忠侯不杀俘。”

    安陆县放了那四千人的“妇人之仁”,却成了今日上万人相率投降的主因。

    随即,冯毋择战死的消息也传遍了战场,眼看冯毋择尸身载于辎车上被运过来,那些投降的秦卒听闻后,或动容而泣,发出了哭喊之声,或默默地看着其驶过,心中为这声名赫赫的老将致哀。

    黑夫上前一看,却见老将军身上中了许多支箭矢,右手也不翼而飞,但容颜依然如生,只是双目圆瞪,怎么也合不上……

    奉命追击,并成功带回冯毋择尸身的吴臣来禀报道:“君侯,冯将军战到了最后一刻,驱车直冲弩阵,尽管我约束手下,但还是有人放了矢。”

    “冯将军死后,其亲卫护着尸身,想要突围出去,但还是被吾等截住,一千人系数战死,无一生还……”

    黑夫唏嘘不已:“冯将军数次看穿我计策,若非部将无能,胜负实在难料。”

    此役南征军伤亡近两成,是黑夫起兵后,最艰难的一战。

    越是赢得不易,黑夫就越是尊敬对手。

    他扶着载有冯毋择尸身的车前行道:“如今冯将军战死沙场,也算是求仁得仁了。战及死吏,而诛短兵,短兵与将军可谓生死与共……这样,在清理战场后,若人手有空余,就将那些短兵的尸体,也一一收敛起来罢。”

    冯毋择虽算不上爱兵如子,但在军中威信还是很高的,眼下俘虏过万,黑夫还指望收服他们为己所用。

    黑夫遂亲手为冯毋择拔掉身上的箭,又接过缴获的,已有些残破的“武信”大旗,将它轻轻盖在冯毋择的尸身上,继而后退数步下拜,大声道:

    “武信侯乃军中楷模,黑夫前辈,征战四十余年,战功赫赫,言出必行,有赏必信,遂有武信之名,黑夫倾慕久矣。”

    “惜哉冯将军终为逆子奸臣所欺,黑夫不得已,与会猎于南郡,黑夫不愿袍泽相残,使壮士尸陈沙场,几度退避三舍,欲与将军会面,陈述因果。然将军耿直忠烈,不愿听黑夫辩解,遂有此难。”

    “两军交兵,箭矢无眼,今冯将军不幸薨殁,我不能不为流涕也!今不当以敌酋视之,而当以君侯之礼厚葬之,短兵千人为护卫将军而死,亦当随葬!”

    黑夫的话被传遍战场,略带悲愤的恸哭停止了,此举无疑赢得了俘虏们极大的好感。

    但这时候,一个丢了甲胄,被韩信派人押送过来的秦将却冷笑道:“逆贼竟为忠信之臣发丧,满口假仁假义,若冯将军泉下有知,只怕要死不瞑目了!”

    却是杨熊。

    黑夫制止了勃然大怒的垣雍等亲卫,笑道:

    “杨都尉,别来无恙啊。”

    杨熊虽然被俘,但仍不愿向黑夫行礼,仰头道:“自是无恙,黑夫,你却是与当年不同了,再不是那个双膝跪着入营,连连稽首,恳求我带你去混军功的小小屯长!”

    “大胆!”眼看杨熊敢辱君侯,短兵们将他死死按在地上,吃了满嘴的灰土。

    黑夫却不怒,摇头道:“看来杨都尉被缚得太紧了。”

    杨熊强抬脖颈,骂道:“还是要缚紧些,不然若让我空出双手来,定要杀了你这国贼!”

    垣雍唾他道:“败军之将,为逃性命,竟换上小卒衣裳欲乘隙逃窜,有什么颜面在此妄言?”

    韩信在旁听着,对这种存身之举,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但还是与众人一齐下拜道:“君侯,请斩此僚!”

    黑夫道:“故人相见,本想说说旧事,不想竟是这般光景,也罢,也罢……传我军令,杨熊从逆,火烧武昌营,害死无数南征军士卒,罪大恶极,当斩!”

    杨熊被拎了起来,拖拽去斩首时,仍不忘回头大呼:

    “只可惜……可惜当日火不够大,不曾烧死你这国贼!”

    声音戛然而止,少顷,杨熊血淋淋的头颅已被送回。

    黑夫只看了一眼,便让人端下去传首示众,又暗叹道:

    “只不知接下来,我还要下令处死多少熟悉的面容?”

    黑夫目光扫向第二位被俘的将领,此人三十上下年纪,倒是甲胄齐全,只是神情黯然,目光随着杨熊头颅远去,久久未能收回来。

    却是骑司马王翳,在安陆时,王翳带着车骑三千,为东门豹所败,但今日他的车骑部队,却给北翼造成了巨大的伤亡,若非黑夫及时派人支援,差点就击穿阵垒了。

    黑夫打马过去,问道:“王翳,为何一言不发?”

    王翳垂首,讷讷道:“败军之将,不足言勇,我未能奉冯将军之令,击破阵垒,斩汝旗帜,遂有此败。士可杀,不可辱,尉将军何须多言,王翳今日,有死而已!”

    虽然嘴上说着死,但王翳的态度,似乎没那么坚决,双手被缚,双股却微微颤动。

    黑夫了然,遂笑道:“汝乃武成侯(王翦)之侄,王老将军于我如同师长一般,我岂能戮其族人?且留其性命,带下去罢!”

    就这样,黑夫一一看了被俘的高级将领们,最后吴臣引着一个人过来,此人在黑夫马前下拜,三顿首,小心翼翼地说道:

    “罪将辛夷,拜见君侯!”

    对如何处置辛夷,方才刚打完仗,黑夫的部将幕僚们便有过一番争论。

    吴臣等人对此人十分鄙夷,认为是个卖上求活的小人,两年前在郴()县营,他就做过类似的事,此番又在冯毋择军背后狠狠捅了一刀,加速了他们的溃败。

    “往后若形势不利,这小人定也会故技重施,出卖君侯,不可留也,不如杀之!”

    但从江陵城出来的利仓,却有不同的看法。

    “这辛夷非但不能杀,还得给他厚赏!”

    利仓说了自己的看法:“辛夷身为军将,本该像王翳一样,尽职到底,甚至像冯毋择一般,力战而死。但却因怯懦怕死,临阵倒戈以助君侯。”

    “若君侯杀之,那么天下的秦吏军将都会相互转告说:辛夷临阵倒戈反正,却被武忠侯所杀,故知投降武忠侯并无任何好处,更有性命之虞。彼辈定会婴城固守,皆为金城汤池,遇上野战,也将尽忠职守,不管君侯如何招降,都不再反戈,如此,则于我军大不利也。”

    “为君侯计,不如给辛夷厚赏,尊崇其地位,却剥夺他手下的兵卒,再让辛夷乘高车朱轮,驰骛于南郡诸县,则诸县皆将相告曰:‘辛夷先降而身富贵’。又闻冯毋择已败亡,必相率而降,犹流水归于大海。如此,则南郡十余县,君侯皆能传檄而定!”

    利仓这点子深得黑夫心意,他遂从善如流,颔首:“利仓之策甚妙。”

    此策类似“千金市马骨”之计,为了鼓励之后与自己对阵的秦吏将领们,也能踊跃倒戈反正,黑夫竟亲自下得马来,搀扶起辛夷,大笑道:

    “辛将军立下奇功,何罪之有?且与我同车,一同驰入江陵!”

    ……

    随着城外的决战以南征军全胜告终,江陵城内的零星战斗,也已停止。

    这是黑夫起兵月余以来,南征军占领的第一个大城市——相比于户口过万,民众近十万的江陵城,临湘?南昌?加起来都不够看的。

    “楚之郢都,车毂击,民肩摩,市路相排突,号曰朝衣鲜而暮衣敝……”

    这是百年前,世人对江陵的夸赞,意思是这座都会的人是何等的多,早上穿新衣服进城,晚上就被挤破,渠外邑宇逼侧,大小里闾层层叠叠望不到尽头……

    此地的户口,将成为源源不断的兵源地,粟积三年的粮仓,可解南征军饥饿之患,更别说,还有举重若轻的政治、地理位置!

    “得江陵者得江汉!”

    黑夫乘车从江陵东门入城,迎接他的,居然是鲜花与欢呼……

    城门内侧,是足能容五四辆马车并行的大道,上千名江陵吏民正跪拜道边,箪食壶酒,共迎师旅。

    几个拄着九尺鸠头拐杖的老者更是在利仓的引领下,前来拜见黑夫。

    虽然黑夫“南郡人”身份让他们心怀侥幸,虽然南征军中也有不少江陵子弟,但毕竟是才打完一场血战的士卒,杀气腾腾地入城,江陵人都有些担心。

    却见黑夫下车快步上前,扶起几名老者:

    “黑夫也相当于半个江陵人,城外与逆军交战,惊扰了百姓,本想进城向父兄昆弟们赔罪,岂敢反过来,劳烦本地长者相迎?”

    见黑夫如此和善,与传说中一样善待同郡乡党,几名老者心里一松,拱手道:

    “吾等皆是江陵各乡三老,昌武侯及新郡守不信本地人,纵容外吏苛待江陵百姓,重赋重税,徭役无常,吾等深受荼毒之苦。今闻武忠侯率义师至,救江陵于水火,郡民无不雀跃,举义反正,并推举吾等来迎,献酒少许,特为君侯洗尘!”

    说着便颤颤巍巍地将酒水递了过来。

    利仓对黑夫点了点头,这都是他安排的,酒亦是事先准备好的。

    黑夫遂不疑,接过满饮后,高高举起空碗。

    他接下来对军队三令五申的话,让江陵人彻底安心了。

    却听黑夫大声道:“黑夫虽十年未归,但江陵亦如我家,满城父老,伤之如伤我父兄,妇孺女子,辱之如辱我姊妹!”

    “故南征军士卒入城,当秋毫无犯,如有妄杀一人,妄取百姓一针一线者,定按军法处置!”

    ……

    第0767章

    壮士十年归

    一场大胜之后,黑夫没住在江陵,只是在昔日老丈人家住的郡守府转了一圈后,就带着部属幕僚们,回了郢县。

    按照秦朝的规矩,郡尉和郡守驻地一般不重合,所以南郡尉一般镇兵郢县。

    南郡尉已战死于昨日的惨烈战事里,作为新上任的短兵,垣雍和他父亲一样,很会来事,已派人鸠占鹊巢,将南郡尉的妻女仆役作为“罪官家眷”统统押走,又让人赶紧打扫一番,好让武忠侯住进来。

    孰料,黑夫却看都不看高大的郡尉府一眼,径直走进了郡尉府后门边上的那排小院落。

    众人一愣,连忙跟了进去。

    这里是供给郡尉官署小吏住的,一宇二内的样式,分前院后院,除了三四间墙皮上满是裂纹的砖瓦屋外,还有围着篱笆的菜畦,木盖遮掩的水井,空空如也的鸡埘边上,是不大的茅厕,最南边是间厨房,因为住这的人跑得急,里面釜碗瓢盆碎了一地……

    “就住这吧。”

    黑夫转了一圈后,竟决定将指挥所安在此处!

    垣雍见这小院还不如自家宽敞,便劝道:“君侯,这狭窄小院,是给百石吏们住的,以君侯的身份,岂能屈尊于此?”

    黑夫却指挥亲卫铺上新的被褥,怯意地往榻上一靠,笑道:“十多年前,我在江陵城当兵曹左史时,不也在此住了大半年么?”

    “做人不能忘本,就住这了!汝等也各将边上的屋舍,自己分分罢。”

    说着,也不搭理短兵们,自顾自地翻了个身,好似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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