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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7章

    “本将算是较晚加入南征军的,只做了两年将军,但这两年里,却与汝等生死与共,南征军每个人,都是我的袍泽兄弟,年纪小点的,则是子侄。”

    黑夫看了看身侧写有“南征军”三个秦隶的大旗,这还是在岭南时做的,已有些陈旧。

    他不由感慨道:“就像这面旗一样,两年间,发生了多少事啊。”

    “我曾与二三子披荆斩棘,扫平百越,使越君俯首,委命下吏,拓土数千里。”

    在场的人,谁没在岭南饱受过虫蚁之咬,炎热之苦?自然记得,是谁带着他们走出了那片绿色地狱。

    “但始皇帝崩逝后,奸臣逆子辜负了南征军,欲诛其吏,放其卒,使永镇陆梁。所以,为了回家,南征军不得已,奉始皇帝遗诏,举兵反抗。”

    “我曾与三千短兵一同打赢了武昌之战,大败敌八千人,解救了两万余差点葬身火海的南征军老卒。”

    “我又与五千勇士横渡云梦,在安陆县五万百姓即将沦为迁虏前,与他们一同战斗,力破上万敌军。最终携民渡江,让家乡父老们平安无事。”

    “至于江陵之战?汝等更不陌生了,我走华容小道,韩都尉则白衣渡江,最终所有人喊着‘义在南军’,两面夹击,击败了冯毋择,赢得了决战的大胜!”

    这都是黑夫创造的传奇,就算未能亲身参与,也耳熟能详。

    是他,带领南征军所向披靡!

    黑夫叹息道:“不容易啊,袍泽们,两年之内,能创下这么多丰功伟业,南征军里每个人,从将军到军吏到士伍小卒,都是好样的!”

    这一番话,让众人深受感触。

    但黑夫却话音一转,说到了最关键的事上:“南征百越,早在半年前就结束了,我承诺过要带汝等回家,也算做到了。如今南郡、衡山已复,大军已站在家门口,这两地籍贯的士卒想回家看看,此人之常情也……”

    “所以,本将今日要说的,是汝等,皆可以回家!”

    城下两万人欢呼雀跃,众军吏则大惊失色:士卒都放回家了,以后的仗得怎么打?

    然而,黑夫下一句话,更加骇人听闻!

    他振臂一挥:“本将还要说,南征军也完成了它的使命,当在今日,在此,就地解散!”

    ……

    “就……就地解散?君侯在说笑罢!”此言一出,连站在一旁的垣雍都傻了眼。

    韩信也一急,几欲上前阻止,还是萧何拦住了他,笑着对韩信摇了摇头。

    随着短兵亲卫将这句话传遍三军,欢呼都停下了,所有人都怔怔出神。

    即便是最先嚷嚷着要回家的人们,也有些发懵。

    “南征军,没了?”

    因为黑夫的种种举措,譬如将战死士卒收敛尸体,纳入忠士墓园,将每个人的名籍刻在丰碑上,又尽量满足众人衣食之需,让他们远离冻饿之患。

    最重要的是,履行了承诺,带他们回家。

    这使得,众人对这支军队认同感极高。

    离家的时候,南征军,就好像是他们的家!而什伍袍泽,亦如兄弟一般。

    如今武忠侯大仁大德,允许众人回家,本该喜悦,但得知身后的另一个“家”,说没就没了时,士兵们都有些舍不得,难免哀伤。

    黑夫接过牡手里的南征军大旗,仰头笑道:

    “一支没有兵的大军,只剩下一个空壳。”

    “一个没有兵卒追随的将军,也不再是将军,而是一介匹夫。”

    “与其如此,不如散了罢。”

    这下有些人不干了,垣雍率先和来自安陆的弟兄们大声喊道:

    “将军,彼辈要回家,吾等却不回啊,请将军勿弃吾等。”

    “请武忠侯千万不要解散南征军!”

    跪下请愿的人越来越多,那些意欲归家的人则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

    但众人的力劝,却只换来了黑夫的一声大喝:

    “我意已决!”

    说罢,他竟真当着两万人的面,将旗杆上的南征军大旗降下,又十分小心翼翼地将其折好,交到了军法官去疾手中。

    “从今日起,世上,就没有南征军了!想回家的人,都散了吧。”

    一阵沉默,伴随着的是嚎嚎大哭,上万人忍不住跪在地上,轻易不流泪的士兵们,此刻却哭得像个孩子。

    直到黑夫的声音再度响起。

    “今日除了解散南征军,让想回家的士卒回家外,还有一事。”

    “在汝等归乡种田,过汝等期盼过上好日子前,请先听完这件事,刚发生在吾等咫尺之外的事!”

    众人抬起泪眼婆娑的脸,黑夫一招手,城楼处,一个穿着麻布孝衣的青年军吏走到黑夫身边,他的短兵们亦紧随其后,都身穿孝服,他们手里还捧着一个个牌位……

    虽然南征军短暂地给秦始皇帝戴过孝,但在打下江陵后就结束了。

    这群人又是给谁人服孝?

    黑夫将青年拉到城墙边:“汝等应当认识他,他叫共尉,是我手下的别部司马,他父亲共敖,是我的旧部,如今是桂林郡守。”

    “早在十多年前,共敖就带着妻儿,搬到了豫章,他自己则追随我左右,但共氏宗族并未全部迁徙,仍有五十多口人,留在了鄢县。”

    “鄢县,是吾等唯一未曾攻取的南郡县邑,因为南阳郡守带着五千人入驻了那,而就在昨日,吾等得知了一个消息,那就是鄢县的共氏族人,连同一些当地籍贯士卒的家眷,竟被当地官吏族株了!”

    没有感到意外的惊呼,士兵们只是窃窃私语开来,这是他们都有预料的事。

    虽然大伙都高呼“义在南军”,但在朝廷,在咸阳眼里,他们只是谋叛而已。

    作为黑夫的左膀右臂,共敖的家族,肯定要被牵连啊。

    “不止是共氏,也不止是鄢县。”

    黑夫冷笑道:

    “谋逆,这就是已经回到咸阳的奸臣逆子,给南征军所有人定的罪!”

    “二三子知道,若按照秦法律令,谋逆将被处以什么刑罚么?”

    窃窃私语停止了,士卒们再度陷入缄默。

    “去疾,告诉他们!”

    “诺!”

    手里捧着南征军旗帜的军正去疾大声道:

    “谋逆罪,其本人虽死,仍当戮其尸,枭首弃市以威慑宵小。而后,再依刑律夷其三族!也就是汝等的父母、兄弟、妻子!”

    这时候,共尉大声接话道:“说是三族,可我在鄢县的族人,他们早就出了三族,但还是被处死了,五十多口人啊,不论老幼妇孺,统统被处以极刑。”

    这件事,是真的,虽然那些堂叔伯本就疏远,当初就不愿随共敖去豫章,还闹分家,但他们今日遭此横祸,共尉心里也老大不舒服。

    去疾颔首:“是啊,律令有言,五家为伍,十家为什,不准擅自迁居,相互监督,相互检举,若不揭发,十家连坐。谋逆者之什伍、邻居、里典、里佐、里监门,皆要连坐,收押审讯。”

    “也就是说,倘若南郡同鄢县一样,被朝廷的酷吏控制,汝等的三族、亲眷、邻里,都没人能逃得过酷刑。”

    恐吓在继续,去疾开始描绘那些刑罚之可怕:

    “二三子过去没少见市场口的行刑吧?酷吏会在汝等脸上用墨汁刺字,剜去鼻子,砍去左右臂,用鞭子活活抽死,再割下头,把骨肉模糊的尸体弃于大街上。行刑期间,如果有人喊叫谩骂,就拔掉他的舌头!如此方能震慑天下人,使其不敢效仿,只能乖乖交重租,服重役!”

    高渐离曾在咸阳受此刑,黑夫去胶东赴任时,刺杀他的人也曾受此刑罚,田横兄弟叛乱,余党多遭屠戮。

    可如今,昔日的执法者,却成了朝廷口中的“罪犯”。

    不止今日在场之人,南征军全体将士,谁不从逆当死?

    这下,所有人都面露惊恐。

    去疾也是被士卒们的短视气坏了,这时候忍不住指着他们斥道:“汝等觉得自己离开了军队,拿着君侯赐予的赏钱回了家乡,就能好好种田,安享其乐?真是妄想!”

    “我是军正,天天和律令打交道,知道在秦律里,没有法不责众之说,只有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所以,千万不要心怀侥幸,一旦南征军散了,过不了一年半载,朝廷就会派大军反攻回来,等待汝等的,便是族株,便是屠城,便是血流成河!”

    “南征军就像船,如今船到江心,尚未靠岸,上面的人就争着往下跳,反倒会最先被淹死。”

    “武忠侯则像是一株大树,他为十余万士卒遮风避雨,带着吾等走到了今日,但树再大,也独木难支啊,二三子,何忍弃之?在我眼中,汝等,好似一群逃卒!”

    去疾说道动情处,不由长叹道:“我真不希望汝等,到时候看着父母妻子被戮,追悔莫及,被砍下首级前,才哭泣说:‘我不该在当日,为了贪图一时安逸,放下了手中的戈矛,抛弃了武忠侯,抛弃了南征军!’”

    共尉家族的惨剧就在眼前,去疾的一番话振聋发聩,那些被短暂的胜利蒙蔽了眼睛,看不清未来残酷真相的士卒,大多被吓醒了。

    他们开始意识到,一旦南征军真没了,所有人都会失去庇护,安乐日子,恐怕不长久。

    于是乎,不少意欲回家的人,也和本就不打算回的人,一同跪了下来,向黑夫作揖道:

    “武忠侯,吾等错了。”

    “请君侯勿要摒弃吾等!”

    “请君侯切勿解散南征军!”

    “武忠侯!武忠侯!武忠侯!”

    一时间,万呼万唤,只为挽回黑夫的心意。

    韩信心中叹服,目光看向了黑夫,他方才将舞台让给两名手下,一个人负手站在城墙的另一侧,望着已渐渐恢复繁荣的江陵城,也不知在想什么?

    当听到身后两万人齐声的呼唤后,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一支军队,使命已经完成,就注定要消失,诸君,南征军,已经没了,覆水难收!”

    此言被大声传开后,失落席卷了在场的每个人,大家都垂下了头,陷入了短暂的迷茫。

    直到黑夫重新回到他们视线里。

    “但消失的,只是一个名号!只要二三子不摒弃黑夫,兵在,将亦在!哪怕这名没了,换成另一个,这支军队的魂,便仍然安在!”

    黑夫朝所有人长拜作揖,声音急促而坚定!

    “但我不会强留任何人,想回家的,便回家去罢。”

    话已至此,已无人再起身离去了,他们多了对未来的担忧,也生怕一起身,袍泽那想将自己生吞活剥的目光……

    黑夫,露出了满意的笑:“接下来的话,是对愿留下来的人说的。”

    “南征已结束了,但战争没有,吾等过去曾奉命征服百越,又一起打回家乡,两个月的时间里,从岭南反攻到江汉,屡败强敌,所向披靡!”

    “可从今日起,吾等要做的事,已经变成了另一个。”

    话音刚落,一面新的旗帜,已在黑夫身旁树立,与昔日的“南征军”一般,上面,也写有三个秦隶……

    识字的军吏,抬起头,努力睁大眼睛,念出了其中两个……

    “北……”

    “伐?”

    “没错,吾等不应沉溺于短暂的安乐,为了将来能长享和平,宜将剩勇追穷寇!奉天靖难,北伐中原!”

    黑夫一扫方才的“心灰意冷”,再度变得斗志昂扬起来:

    “古人云,凡师有钟鼓曰伐,无曰侵!吾等是义师,不是叛逆!这面新旗帜,不止要插在江汉,还要插上南阳、武关,插到咸阳城头!”

    “从此刻起,南征军,更名为:北伐军!”

    ……

    第六卷

    继业者

    第0777章

    陈胜吴广

    秦始皇三十七年,五月下旬。

    鲖阳(安徽临泉县鲖城镇)过去并不起眼,它只是陈郡平舆县和寝丘县之间的一个小乡邑,户不过千,城邑也十分狭小。

    但现如今,鲖阳也算知名,因为十四年前,还是一介百将的黑夫,在此以寡敌众,大破楚军两位封君,顺利突围,那一战被黑夫党羽们吹为“秦楚战争的转折点”。

    后来,黑夫又以棺椁数百,将当日战死的秦卒尸首运送回乡,真是有情有义……

    当地官府倒也会来事,竟将昔日秦军士卒安身的空冢设为一亭,名曰“忠义亭”,大有讨好南征军统帅的意思。

    但数月来,剧情却突然发生了巨大转折,得知武忠侯在南方叛乱的消息后,乡啬夫十分惊恐,生怕被当成“黑党”,遂勒令将此亭的牌匾被匆匆取下,砍断做了亭舍里烧饭的柴火。

    近日忠义亭每天都要为过路军队,提供大量柴火。

    据悉,已改名“北伐军”的南方叛军,正猛攻冥厄三关。那三关位于南阳、南郡、陈郡、九江交界处,南阳郡控制的鄢县、随县也遭到突袭,兵力不足,便向陈郡请求支援。

    不巧的是,在“淮南群盗”围攻下,岌岌可危的九江郡也在请求陈郡帮忙。因九江郡的求援先到,陈郡五千郡兵早已赶赴下蔡,如今南阳告急,想着“唇亡齿寒”,陈郡守咬了咬牙,还是勒紧腰带,发各县闾左前往支援戍守。

    位于陈郡中南部的鲖阳乡,就这样成了戍卒们南下的必经之路。

    炊烟升上天空,亭长忙着张罗人造饭,还不住催促亭卒:“今日有两位县尉要押送戍卒,路过此处,要给他们备好粳米和肉,其余的屯长也要准备好酱菜,动作快些!”

    催促完偷懒的亭卒后,亭长自到亭外眺望,他不止看到北边缓缓走来的九百戍卒,听说这群人来自阳夏县,也看到了他们头顶上,浓郁如墨的乌云……

    戍卒队伍之中,被临时任命为“屯长”的阳城人陈胜也抬起头来,这个浓眉大眼的壮年人露出了笑,对一旁的吴广道:

    “吴叔,看那。”

    阳夏人吴广也是屯长,他看着这天色,有些忧虑:“这是要下大雨啊!吾等已在路上耽搁不少时日,中途遇雨,只不知能否及时赶到冥厄……”

    “定是一场狂风骤雨,我倒希望它能下个五天五夜。”

    陈胜并无半分忧心,反而充满了期待,看着身后九百名衣衫褴褛的闾左戍卒,还有安然坐在车上,不断用鞭子催促戍卒前行的两名县尉,握紧了手里的竹矛。

    “只有大雨洪水,才能卷走污秽,冲刷出一个干净的新天地!”

    ……

    果如陈胜所言,来自阳夏、淮阳的九百戍卒,已被盛夏的瓢泼大雨困在鲖阳乡整整三天!

    他们本就是穷困的闾左,在尚未抵达戍守地区时,连衣甲兵器都没有,大伙都穿着蔽衣烂履上路,走了两三百里,都已磨破了。两名县尉自己进鲖阳乡邑内安寝,却不让戍卒们进去避雨,他们只能住在破棚子里,整日受阴湿之苦,吃不饱穿不暖,不少人患了病,如同难民营的驻地里,弥漫着屎尿的臭味……

    陈胜和吴广奉命分发完今日那点粮食,安慰完怨声不绝的戍卒后,再度碰面了。

    “陈涉,你真打算举事?”吴广素爱人,士卒多为其用,为人果敢,但事关性命,他也不免踌躇。

    陈胜则道:“吴叔,会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之罪你又不是不知,法皆斩啊!”

    “不是只需罚两盾么?”

    吴广少时家中还有点田地,还是识字,晓得点律令的,起码“大楚兴……”那六字肯定会写。

    陈胜摇头:“那是普通的徭役,吾等是被征发为兵卒,赶赴战场啊,便要按军法来算了!就算士卒侥幸毋斩,你我身为屯长,也必遭重罚。”

    “退一万步,就算不做处罚,你想想,吾等此番要去与谁作战?”

    吴广嘴里艰难地说出了那三个字:“武忠侯……”

    陈胜颔首:“没错,武忠侯,天下闻名的战将,这鲖阳就是他一战成名之地,自此之后十余载,都战无不胜,攻无不取,我听说他带着几千人就能纵横南郡,还在江陵,覆灭了朝廷几十万大军!”

    “我才不信陈郡、南阳郡,还有吾等这群戍卒能挡得住武忠侯!更别说,九江郡那边也闹了叛乱,据说项家的少将军,已将寿春城打下来了!我看这火,也快烧到陈郡了!吾等就算逃亡,也躲不过去。”

    他咬着牙,拍着吴广的肩膀到:“吴叔,我一直以为,你与我一样,都是不甘为燕雀之人,难道你就甘心,死得一钱不值么?”

    “天下苦秦久矣,与其到了地方,被秦吏推到战场前线填沟壑,白白送死,与其等火烧过来,将吾等变成灰,吾等不如也学着武忠侯,学着项氏的少将军,率先在陈郡举火,也反了罢!”

    “我听你的。”

    吴广思索良久,重重颔首:“不过吾等若要举事,不能没有名头啊,如今西南边有武忠侯的北伐军,旗号是靖难北伐。东南边有淮南的项氏少将军,旗号是复兴大楚。两军距此皆不过两百余里,吾等若举大计,应该举谁的旗号?”

    吴广算是黔首中的英才,但眼下也只想着投靠强者,毕竟首义之名早就被黑夫抢了,复兴大楚的名号也被项羽高举。

    陈胜却有自己的打算,他露出了笑:“我想过了,陈郡与南阳、九江毗陵,未来这两军谁会派大军来取陈郡,尤未可知,若单举一方,容易为另一方所击,不如……两方都举!”

    吴广挠了挠络腮胡:“怎么个并举法?一边还自称秦吏,一边却复兴大楚了,这就像蛇鼠一窝,根本没法合一起啊。”

    陈胜颇有几分小聪明:“吾等可以不明确响应楚军或北伐军,只单举两个人的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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