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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3章

    辽东郡,昔日窜逃的戍卒卫满扰边,这群在山林里窝了许多年的暴徒穷凶极恶,边境许多里闾遭了秧,这是当年那场兵变营啸留下的隐患。

    山河破碎,人的命运一如飘絮般,零落成泥,碾作尘土。

    相比之下,自己遭遇的,算什么?

    扶苏一路北来,目睹了这一路惨相。

    他听说过,往古之时,共工与祝融大战,怒触不周山,于是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

    眼前发生的事,不就是传说在现世的写照么?

    扶苏孑然一人,纵杀死一二盗贼、胡人,却无法阻止更大的惨剧发生。

    他只能漫步在尸骨之间,逼迫自己睁大眼睛,看这一切,记住它们。

    “都是你的错。”

    一张张死人面孔前,一个个破败里闾外,扶苏对自己如是说。

    “你辜负了父皇,懦弱踌躇,让他不能瞑目。”

    “你辜负了妻、子,自私自利,抛弃了她们。”

    “你辜负了门客臣属,让他们没个好下场。”

    “你辜负了黑夫,让他走到今日这一步。”

    “你更辜负了天下人的期望,让这乱世降临人间……”

    “扶苏啊扶苏,你才是那颗荧惑星!”

    他有罪。

    罪大恶极。

    所以他需要弥补,需要赎罪。

    扶苏只想到一种办法。

    经过数月跋涉,终于抵达襄平城时,他一度踌躇,但最终还是放弃入城,继续向东。

    他不再天真,不再轻信,就算辽东守认识自己,但孤身而去,纵然表明身份,也可能被缚擒拿。

    只有自己手里有兵,交涉才是对等的。

    于是,他再度用脚步丈量大地,沿着昔日远征的路继续向前。

    荆棘深深插进手里,鲜血淋漓,脚上的水泡破了又起,最终变成硬实的老茧,饿食野菜,渴饮溪水。

    当九月初,扶苏抵达西安平时,整个人已不成样了。

    他才三十出头,看上去却似四旬老汉,皮肤黝黑,形容枯槁,脚踏草鞋,若非很熟悉的人,仔细辨认容颜,再无人认得出这是过去如玉般高贵优雅的公子扶苏。

    扶苏现在不再是易碎的玉,他亲手毁掉了自己,褪去了所有印记,在烈火里焚烧许久,而成了坚硬的青铜。

    西安平的驻军是扶苏旧部,因为太过偏远,忙于对付北伐军的咸阳朝廷,甚至都来不及派使者来。

    本地驻军也零星听说了中原的事,以及远近的叛乱,他们踌躇不安,有的人觉得该就地等待,更多人认为不如自行回故乡去,这两种对立的看法,随着与胶东间联系中断,越发惴惴不安。

    官吏已弹压不住戍卒,叛逃不断出现,像上谷、渔阳那样的兵变随时可能发生!

    所幸,西安平的守将高成曾是扶苏的左膀右臂,助他镇压兵变,高成仔细辨认这个自称“故人”的造访者,一下子认出了他是谁。

    那个咸阳朝堂斗争的失败者。

    那个或以为死,或以为亡,去向成米迷的失踪者。

    高成激动万分,拜在扶苏面前哭泣,喊出了扶苏一年来都未听过的话……

    “公子,长公子!”

    真是熟悉的称呼啊,但听上去,却又感觉如此刺耳。

    他现在已不是长公子,只是扶苏!

    扶起高成,扶苏对他笑道:

    “别叫我公子了。”

    “叫我‘将军’!”

    扶苏来的正及时,成了救星,成了希望,成了戍卒们努力抓住的救命稻草。

    当戍卒们聚集在一起,当扶苏再度披挂上一身将吏甲胄,面对这些巴巴望着他的眼睛时,竟一时失语。

    他太久没和人说过话了,喉咙和铁一样硬。

    沉默良久后,扶苏才朝所有人重重作揖。

    千言万语,汇成了简单的话。

    “扶苏辜负了所有人。”

    “但不会再辜负二三子。”

    “我来履行未兑现的诺言。”

    “我来,带汝等回家!”

    ……

    “将军!”

    高成的呼喊,打破了扶苏的回忆,回过头,却见高成眼中满是昂扬的斗志。

    “最后一批戍卒已经回来了,是从汉城那边来的!”

    汉城在海东的东海岸,是黑夫所建,虽名为城,实则只是个小寨子,驻扎百人,可以说,那就是秦帝国最偏远的哨所了。

    既然连汉城驻军也召回了,整个半岛,将再无秦军一兵一卒。

    那些远在域外的据点,现在都要统统放弃,游子们得回家了,相比于这片蛮夷之地,他们有更重要的东西,需要去守护。

    高成禀报道:“汉城的五百主是拖家带口回来的,以百人之力,击溃了袭扰的数百秽人,他也想随将军回中原,正欲亲自拜见。”

    “不容易。”

    扶苏颔首:“带他过来罢。”

    不多时,一个浓髯汉子大步走来。

    此人五十上下年纪,身穿羊皮袄,头上戴着狗皮帽,双目有神,见到扶苏,十分干脆地双膝跪地,声音里带着激动的哭腔:

    “沛县刘季,拜见长公子!”

    第0828章

    谁能置身事外?

    十一月初十,十天时间,足够陈平的探子往返辽东、胶东一趟了,陈平更亲自到了夜县,好第一时间获知海东情形。

    “海东驻军在西安平集中,然后又往北走了?”

    陈平琢磨着这个消息,海对岸的戍卒们倒是想渡海而来,但陈平早已勒令所有胶东船只近期不得前往海东,又增强了辽南旅顺港的防御,万不得已,甚至会将那的胶东人统统撤回来。

    但海东戍卒没有心存侥幸,前往辽南,而是离开了海岸,进入了老林密布,野猪和熊瞎子出没的辽东丘陵,沿着上一次征东之役开辟的小道北上。

    “彼辈恐怕是要去辽东郡首府襄平啊。”

    眼下已是仲冬,胶东都很冷了,辽东更不必说,再过几天恐会降雪,倘若一个月内走不到襄平,等待海东戍卒的,很可能是冻饿致死……

    陈平追问刀间:“胶东已数月未曾送粮过去了,海东的戍卒,有粮食吃么?从何而来?”

    刀间道:“郡君,我派人在箕子朝鲜打探,说是公子扶苏以兵威胁箕氏,逼迫箕氏献粮数万石,又征走了朝鲜几乎所有的牛马……”

    “啧。”

    陈平有些惊讶:“那所谓的公子扶苏,莫不是假冒的?这行事,真不像其作风。”

    但不管是真是假,陈平都已将海东戍卒,当成了潜在的敌人对待。

    陈平复问刀间:“海东戍卒里,有你的人么?”

    刀间露出了笑:“有!”

    他作为胶东大贾,主要业务是贩奴,顺带送妓女去海东,为戍卒提供服务。几年下来,培养了很深的人脉,哪些人贪财,哪些人好色,哪些人怕死,这些熟客的性情,刀间都一清二楚。

    只要他愿意,戍卒中的什长、屯长、百长,甚至是某位五百主,都能为他提供情报!

    “这便好,且让彼辈先藏着,以待日后之用。”

    陈平并不着急,他很清楚,不管对方是不是扶苏本人,想要带兵走陆路回中原,实在是太难了。

    且不说路程有数千里之遥,陈平已让人沿燕赵海岸打探过,知道那发生了叛乱,赵已复国,燕地的上谷、渔阳两地也有两股大的群盗叛军,至于辽西、辽东,虽尚未发生叛乱,但当地官府也苦于东胡王入寇扰边……

    前路遍布荆棘,那三千余人想回家,得度过多少难关啊。

    至少半年内,是不必担心的。

    刀间问道:“郡君,此事是否要立刻派船,去告知君侯,以早作打算?”

    胶东和北伐军大本营的联络很不方便,但得先去会稽,再溯江而上,就算现在派快船出发,等消息传到南郡,最快也得开春了……

    “先等等。”

    陈平却有自己的打算,他捋着胡须,那双小眼睛里,不知又在琢磨什么阴谋诡计。

    “君侯日理万机,虎争天下。”

    “胶东能自行解决的事……”

    “就不必惹他烦心了!”

    ……

    陈平却料错了黑夫,十一月中旬这几天,黑夫并没有日理万机,而是抽空回了趟江陵。

    算起来,黑夫与妻子叶氏已分开三年有余,再度相见,分外眼红。

    叶氏呢喃着说想还要个女儿,然后……

    黑夫整整一天没下床!

    老婆孩子既然回来了,当然不能再挤黑夫当年做兵曹左史时的小院子,江陵城郡守府被腾了出来——这可以说是叶子衿长大的地方,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十分熟悉。

    夫妻二人饭后散步,过了月门和廊道,便是叶腾当年最喜欢待的书房。

    “我当初挺怕来郡守府的。”黑夫笑道。

    叶氏颔首:“妾知道,良人那时候便有些怕妇翁。”

    那是当然了,黑夫尤记得,自己第一次来这的时候,就差点被叶老头戳穿,质问得额头冒汗,幸好一阵琴音救了他,打破了紧张的气氛,叶腾才没追问到底。

    琴声不太熟练,像是一个初学者,在别人的指导下试弹,有些生涩,时不时还会走调。

    后来黑夫才知道,那是年轻的叶氏嫡女在学琴。

    他戏谑地说道:“说起来,成婚十年来,从未听吾妻弹过琴啊。”

    他家其实一直有许多琴,且价格不菲,只是一直是摆设,黑夫不会,叶氏不碰,最后落了层灰。

    叶子衿含蓄地笑道:“妾十指笨拙,不是学琴的料,还是在北地织羊毛衣适合我这蠢妇人。”

    走到院子里,听远远听到一阵孩子嬉笑声,却是儿子伏波跟几个仆役小厮在玩闹。

    小儿五岁曰鸠车之戏,七岁曰竹马之戏,伏波五岁多了,玩的却不是寻常的鸠车,而正坐在一匹木马上,前后摇动——这是黑夫给儿子带来的礼物。

    夫妻二人没上前,只站在竹林后望着二儿子,心里却想起了大儿子。

    鸡蛋不能放一个篮子里,叶子衿出奔时让桑木带着破虏去北地投靠黑夫旧部,这是很明智的抉择。

    但叶子衿总放不下心,昨夜还喊着破虏的名惊醒。

    黑夫宽慰妻子道:“你大可安心,上次北地来信,说破虏与章邯藏匿在一处,绝不会有事……”

    因为章邯跟黑夫关系太好,连累他也被胡亥的朝廷清算,这倒是意外之喜,这家伙后世被称为“白起之亚”,大秦最后的名将,他不败,秦不亡,是外行掌兵却吊打内行的典范。

    黑夫不求章邯在北地搞事,但自保应是没问题的。

    叶子衿贴近道:“还有,伏波的婚事,是妾自作主张,还未向良人告罪。”

    黑夫摇头:“你当时也是无可奈何,巴氏败亡,眼看就要四散溃逃,汝母女也将再度陷入危险。多亏你急中生智,提出联姻,不仅让巴氏保全,还以巴人袭击鱼复,夺取江关,打破了巴蜀局势,否则,就算陆贾说破嘴,蜀郡也不会投向我。”

    换了黑夫,设身处地,也不一定做得比她好。

    再说了,从利益上看,巴氏家富万金,巴人骁勇善战,对他来说,不失为一奥援。

    黑夫却又叹道:“只是,吾子要卷入此事,真有些愧对他,他这么小,与这场战争无关啊……”

    “良人之言,妾不敢苟同!”

    对此,叶氏却有不同的看法,她朝黑夫行礼,肃然道:

    “妾回到江陵这月余时间,正值王贲猛攻襄阳,良人带着前方将士浴血鏖战,阻敌于汉水之外,后方的南郡百姓,也无不为这场仗出力。”

    “我登上城楼看到,江陵的男子丁壮在萧郡守征召下,挑着扁担,运送粮食去往前线,源源不断。”

    “我回到城中,但听各家各户机杼声不绝于耳,这是妇人在为前线的父兄昆弟赶制冬衣,军吏都尉之妇,则由妾领着,为北伐军缝补旗帜。”

    “平日里游手好闲的弱冠少年们,也被组织起来,乘着农闲时节,在校场训练行伍队列,戈矛刺杀之术,因为一旦父兄败北,就得靠他们来保卫家园。”

    “就算是不懂事的孩童,嬉闹之时,男孩玩的是竹马,自称是北伐军都尉,猜拳输了的人则扮演逆军。女孩玩的是扮家家酒,以尘为饭,以涂为羹,以木为器皿,嚷嚷着做好了要给前线打仗的父兄吃……”

    “这场战争,虽因良人而起,但时至今日,已将所有人都卷进去了!”

    “战争不仅和男人有关系。”

    “和女人、孩童也有关系。”

    “人人如此,伏波作为良人之子,良人若败,吾家必遭族诛,怎能说,他与这场大战没有关系,凭什么置身事外?”

    这一番话说得黑夫无言以对,只好道:“话虽如此,只是那巴氏之女大伏波好几岁,且蛮夷之性不改,我……”

    叶子衿笑道:“妾会亲自教养,保她变成大家闺秀!”

    黑夫轻咳一声,连忙转移话题:“是啊,小月也从一个乡野丫头,被你管教得举止有度,落落大方……”

    他看了看天:“也不知她今日与韩信在兰台相见,二人观感如何?”

    ……

    虽打算让兄家与韩信结亲,但黑夫还是让他二人先见一面,相个亲。

    以黑夫想来,韩信相貌堂堂,身材高大,且有雄才兵略,未来前途无量。

    而侄女则要身份有身份,才貌双全,又有好教养。

    高富帅和白富美,应该能相互看对眼吧?

    韩信和尉月的相亲地点,选在兰台流水亭,此处是黑夫与叶子衿初见之地,面对大江,风光秀丽,是谈恋爱的好地方。

    这一谈就是一个下午,直到入夜时分,黑夫的侄女总算回到了府邸,满脸无奈。

    叶子衿立刻去与小月相谈了个把时辰,又跟一同去的女婢鸢打听了细节,这才回来,将今日的事告知黑夫。

    “小月倒是没说什么,只是鸢吐露,她最初以为,这韩信是个哑巴呢。”

    “他就坐在那,一动不动,更不张口,脸颊通红,就像块烧烫的石头,天可怜见,我家淑女都没脸红呢!”这是鸢的原话。

    总之,初见的整整半刻,打完招呼后,韩信喉咙像是被哽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

    可以想见,当时气氛之尴尬,流水亭的曲水流觞,都快结冰了!

    好在小月很懂事,非但没甩脸就走,还一边为韩信泡茶,一边问起韩信的得意之事,那些他打的胜仗——尽管少女对这些打打杀杀的事一点不感兴趣,来这也是迫于仲母之命。仲母告诉她,韩信是仲父爱将,十分器重,必须将谈话维持下去,决不可落得尴尬收场。

    就这样,频频诱导,韩信才总算张口,他尽量不去看对面的美丽少女,只深呼吸,喝了口茶,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

    “茶……茶真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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