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4章
他伸出手,温和地说道:“这最后一句,当由老夫亲自来写!”甘棠垂首,双手将笔奉上,眼泪一滴滴落在地上。
王贲以左手扶着右手,颤颤巍巍,却又无比用力地,在上面划下四字:
歪歪扭扭,好似他的残躯。
又字字入纸三分,如同他的决心!
“请诛赵高!”
第0847章
蜡封夜半传檄
二世元年,二月下旬的咸阳,春色正浓,但自上月冯去疾、公子高无辜被杀后,咸阳一片肃然,百姓只能道路以目,官吏回了家亦不敢妄议国事,气氛极其压抑。
但这份沉闷,却被来自南阳的数封奏疏打破!
李斯次子,在御史大夫府为官的李于回到家中,便匆匆去寻其父——近日李斯以身体有恙为名,已多日未曾去丞相府上班了。
“父亲!那件事……”
“我已知之。”
李斯右手还捏着解下的蜡封,右手则捧着一份文书,边看边笑,正是十日前,通武侯王贲在宛城写就的奏疏!
从“奸劫弑臣”的开篇,到“请诛赵高”落笔,一字不差,皆书于纸上!
“痛快啊,真是痛快。”
李斯含笑看完,弹着这薄薄的纸道:“赵高本为贱人,竟为今上之师,幸而称举,令在上位,居九卿之职,管侍中事。赵高更大肆揽权,隔绝内外,公卿希得朝见。大臣鞅鞅,其心实不服,只是碍于赵高权势,敢怒而不敢言。”
“老夫年迈,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也不想去招惹赵高。可是冯去疾,他愚忠啊,早些时候提过一嘴,遂被赵高嫉恨,这也是冯氏遭杀的原因之一。”
“但通武侯可不一样!”
李斯起身,负手道:“王氏世代为将,武成侯、通武侯共灭五国,王离亦继大父之爵,一门三彻侯,贵不可言,王贲更嫁女于今上,有亲戚之实,先帝之所以属意今上,立为皇嗣,也有考虑到今上可背靠王氏,有王贲在,能保天下不失……”
只可惜,始皇帝错料了黑夫,老皇帝尸骨未寒,那黑厮就悍然起兵,否则,若只是六国遗丑作乱,王贲可轻易扫平。
“眼下王贲、王离父子,手握朝廷八成兵力,一南一北,拱卫关中,黑夫半年来难入关中,六国群盗被阻于三川之外,皆王氏之功也。”
“但王贲恐怕已从冯去疾之死,意识到了朝中不稳,攘外必先安内,通武侯这是想要扫除后方之忧,以安前线将士之心啊……”
商君曾言,凡战法必本于政胜,李斯何尝不懂得这个道理。
但这也是李斯笃定,北方必败的原因——摊上胡亥、赵高这对君臣,就算王贲、李斯使尽浑身解数,哪怕真诛杀赵高,平朝野之怨,也无非是给北秦续几年命,偏安关中。
但问题是,李斯今年七十有五,而王贲,也快六十岁了,且一直为旧伤困扰,据近来李斯亲信从前线传来的消息称,王贲这个月来,已病重昏厥至少两次,恐怕命不久矣……
他们活着的时候,关中还能苦撑,一旦二人死去,朝野上下,谁能撑起大梁呢?
冯去疾死了,还被关在狱中的蒙恬蒙毅兄弟是绝不可能的,李斯曾培养的章邯,几年前改换门庭投了黑夫,潜逃在野,至于西域的李信……
老李冷笑道:“始皇帝看好的白马黑犬二将,没一个是省油的灯,都只服先帝,黑夫假死起兵,而李信更绝,他直接抗诏不归了!”
这是刚从西域飞马传回消息。
历史上,一头是秦,一头是六国,李斯没得选,只能捏着鼻子一条路走到黑。
可如今,南边却有个体制内反贼,通过祭奠冯氏等举动,不断骚眉弄首,暗示咸阳诸公……
既然有活路,为什么要走死路呢?
李斯奸猾如鼠,明白这道理后,就开始为自家考虑后路了。
而王贲则不一样,他选择了更加激进的做法!
通武侯,还是想要挽救这倾覆的山河,保住始皇帝的基业,为此,不惜冒着与胡亥翻脸的风险,写了这份奏疏!
李斯摇头,看向儿子:“想来不止丞相府,御史大夫府,也收到了罢?”
李于颔首:“收到了,我打听了一下,九卿中,连同赵高及其党羽掌控的郎中令、廷尉、少府,无不收到了相同的蜡封文书。”
李斯捋须,感慨道:“是啊,通武侯知道赵高隔绝内外,寻常的奏疏程序,恐怕递不到皇帝案头,便为赵高所阻,王氏反会重蹈冯氏覆辙,所以他发出的不是陈情上奏……”
“而是逼宫檄文啊!”
……
“妇翁,陛下如何说?”
赵高才进家门,其婿阎乐便慌忙追问。
赵高淡淡地说道:“陛下说,朕没有,不是朕……”
这却是胡亥对黑夫在襄阳为冯氏、公子高发丧后的反应,赵高仔细思索后,还是将黑夫“污蔑”胡亥的那些罪名一一告知,气得胡亥在寝宫内走了好几圈。
他不就是喜欢观侏儒娼妓这点爱好么,至于什么奸尸、剖孕妇,根本没有的事!
凭什么平白无故污蔑人!胡亥很委屈。
阎乐顿时急了,跺脚道:“妇翁,我问的是,通武侯之奏疏,眼下丞相府、御史大夫、九卿皆已知之,宫中也肯定传到去了,王贲指名道氏,要诛妇翁啊,陛下对此是何反应?”
尽管赵高为郎中令,控制咸阳宫,更行侍中事,使其客十馀辈为御史、谒者,以图隔绝内外,代皇帝行事,但因李斯尚在,百官鞅鞅不服,所以赵高远没到一手遮天的程度,事情闹得全咸阳皆知,他是瞒不住的。
这哪里是奏疏,分明是声讨赵高的檄文啊!
但赵高却丝毫没有其婿的焦虑,笑道:“慌什么,你放心,陛下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他哪里舍得杀我?”
原来,在赵高赶在消息传入宫中前,痛哭流涕,向胡亥请死后,胡亥这才知晓王贲请诛赵高之事,顿时大惊,说道:
“何哉?郎中令本隐官宦人,然深得先帝信赖,使为朕师,不因处境危险就改变忠心,也不因处境安逸就为所欲为,品行廉洁,一心向善,靠自己的努力才得到今天的地位,因忠心耿耿才被提拔,因讲信义才保住禄位,朕实贤之,而通武侯竟疑之,何也?”
这就是胡亥眼里的赵高了。
赵高当时心中暗喜,但仍稽首如啄米,只求一死,额头都出了血。
胡亥心软不已,差点也哭了,扶起赵高,替他擦去血迹道:
“朕少失先帝,无所识知,不习治民,黑贼叛乱,群盗蜂起,通武侯在外,冯去疾图谋不轨,李斯则年迈,朝臣郡吏多通黑贼,若不将国事托付给夫子,还能信任谁呢?夫子为人精廉强力,下知人情,上能适朕,朕还想擢拔你做左丞相,又岂会妄加怀疑,这一定是通武侯误会了……”
眼看时机差不多了,赵高便一抹眼泪,哽咽道:
“通武侯,怕是中了黑夫的离间奸计啊,黑夫此贼,面厚心黑,有禽兽之心,他能以常人不忍听、不忍说的罪名污蔑陛下,自然能让乱贼奸民中伤臣,而通武侯竟信之。”
赵高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告诉胡亥道:“始皇帝曾说过,天子无错!陛下亦然,切不可承认错杀冯去疾,否则皇威何存。冯氏与公子高反意昭然若揭,死有余辜,只是黑夫为了利用此事,竟不惜将投降的冯劫杀死,反诬陛下与下臣。”
“然也,一定是这样!”
一时间,胡亥咬牙切齿,认同了赵高的看法,恨不能食黑夫之肉,寝黑夫之皮。
“都是黑夫的错!”
眼看胡亥情绪稍微稳定,赵高又乘机进言。
“虽然,黑夫才是万恶之源,但下臣以为,通武侯此行,还有其他想法。”
胡亥愣了:“什么想法?”
赵高作胆怯状:“臣,臣恐有离间君臣之罪,不敢说。”
但在胡亥再三保证和追问下,赵高还是开始讲司城子罕和田常的故事:
“昔者司城子罕相宋,身行刑罚,以威行之,期年遂劫其君。田常为简公臣,爵列无敌于国,私家之富与公家均,布惠施德,下得百姓,上得群臣,又掌控兵符。于是阴取齐国,杀阚止于庭,即弑简公于朝,遂有齐国。”
赵高这是在暗示胡亥,擅利擅害的,不是他赵高,而是王氏!
“陛下年幼,天下人只知通武侯而不知有皇帝,王氏手握二三十万大军居外,权重于天子。如今通武侯更有危反之行,不以寻常上奏,反倒搞得百官皆知,这是在向陛下逼宫,让陛下难堪,威望扫地啊,如子罕相宋。又言诛臣,亦如田常欲杀阚止也,除去陛下亲信之人,不可不防!”
胡亥有些害怕了:“诚如夫子所言,通武侯意欲何为?”
话说到这份上,但赵高也不敢说“王氏欲反”这种胡话,只是退一步道:
“我以为,今陛下已立为帝,而王氏贵不益,此其意亦望裂地而王矣……”
复述完今夜入宫君臣对话后,阎乐顿时大喜:“如此,则陛下必忌惮王氏,力保妇翁,我家安全了!”
但赵高却摆摆手:“吾婿,你还是不了解陛下啊,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阎乐摇头不知。
赵高冷笑:“陛下竟言,只要能保住大秦社稷,平定黑夫,通武侯欲为王,那便让他封土为王就是了!”
阎乐目瞪口呆。
赵高也是头疼,他虽然是看着胡亥长大的,常能通过种种暗示,操纵其作为。
但有时候胡亥想法天马行空,跳脱起来,连赵高也难以驾驭。
“不止如此。”
赵高抚膺,也是气得不行:“陛下还欲正式下制,告知诸将尉,平黑贼,收复关东者王呢!”
……
第0848章
深海
夜已深,李斯府邸后门却开了又关,数个身着皂衣,人提着灯笼的人左右看看,离开了此地。
咸阳近来严格执行宵禁,夜半三更,能自由走动的,也只有背景强大的官宦之人。
李于透过门缝看着他们远去,深吸了口气,回到自称“已入寝”的父亲李斯书房,李丞相和衣而坐,倒挺精神。
他抬起眼皮,问儿子道:“阎乐走了?”
李于颔首:“走了,他奉赵高之命来我家,是想……”
李斯笑道:“我知道赵高派人来找我作甚。”
“若老朽没猜错的话,眼下的情形是,陛下不愿从王贲之意杀赵高,但也不敢,更没法动王贲,黑夫与群盗日益逼近关中,陛下对通武侯太依赖了,更何况,就连当今皇后,也是通武侯之女啊。就算今上再信赖赵高,他对付冯氏的手段,也不能奏效了……”
的确,现在赵高进退维谷,他的权势,尚未到历史上指鹿为马的程度,朝中看他不顺眼的人多得是,矫诏除掉王贲,前线手握数十万大军的王贲?简直是痴人说梦,更何况,就算干掉王贲,北面控制五万边军的王离,也不会善罢甘休啊。
所以赵高才向李斯求助。
“看似求助,实则是想探探我的态度。”
李斯冷笑,既然赵高不敢亲来,他也不亲自接见,而让儿子代劳:“我的话,你传达给阎乐了?”
李于点头:“顺着赵高之意,我说父亲也认为,此事乃黑夫的离间计,其用心歹毒,就是想让朝中咸阳君臣将相不和,自相倾轧!”
“父亲不希望朝中生乱,叫黑夫和六国群盗得了机会……”
“我又言,对郎中令来说,为今之计,有二!”
那两计,是李斯反复斟酌过的,他早就料到赵高束手无策时,会来求助。
“其一,以通武侯身体不适为由,调其归朝,陛下亲自与之解释清楚,前线暂时置换他人为将,人选,由今上与郎中令定。”
“其二,眼下关中前线舆情汹汹,郎中令继续呆在朝中,反倒不利,不如暂避锋芒,前去骊山,为先帝守陵,以正清白!”
看似为赵高着想,可实际上,李斯的真正目的,却是一石二鸟。
“王贲回朝,被卸除兵权,赵高离都,也失了近在二世身边的优势。”
李斯捋着胡须:“顺利的话,关中、咸阳,政将归于老夫。而我家在军中虽无势力,但前线不论派谁去,就算他确实是今上与赵高都信任的人,也会被将尉抵触、愤恨,难以控制全军,必为黑夫所败。”
这样的话,李家“反正”的条件便都齐全了,黑夫能顺利叩关,李斯则拱手献上咸阳!
他让二儿子退下,唤来从自己做郎官起,就始终追随的老家臣。
“李季,你带上两名家臣,持我通关符节,去往汉中,设法辗转至南方,见到黑夫,提出要见我儿李由。”
“若李由的确还活着,便替我问黑夫几件事。”
李斯起身道:
“第一件,李氏和他黑夫,是仇怨多一些,还是恩义多一些?”
“第二件,十二年前,老朽与他在章台宫阶梯上的对话,黑夫还记得么?”
“后生可畏,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老朽可以让出来,一同奉上的,还有完好无缺的咸阳城!”
老家臣垂首:“若长君子有恙,甚至死了呢?”
李斯微微一愣,这并非不可能。
但他只叹了口气:“春秋时,公子州吁弑卫桓公自立,大夫石碏之子石厚从焉。”
“石厚陪同州吁出访陈国时,石碏却让家宰告于陈侯曰:‘此二人者,实弑寡君,敢即图之。’于是陈人执之,杀州吁于濮、石碏也使其家宰去杀了石厚。”
李斯咬着牙道:“李由不明事理,助纣为虐,多有得罪。今其败亡,自取其咎也,李斯虽非纯臣,却也有大义灭亲的觉悟!”
家宰应诺而退,李斯望着窗外高高升起的皓月,喃喃道:
“李斯有许多儿子。”
“但保全宗族延续、富贵的机会,却只有这么一个!”
……
李斯派家人出关之际,赵高府邸中,赵郎中令也听完了女婿的回复。
阎乐低声道:“妇翁以为,李斯之策如何?”
赵高意有踌躇:“李斯之言,看似为我着想,实则是要我与王贲双输,他好独揽朝中大权啊!”
阎乐只关心一件事:“这样,能保全妇翁及吾家性命么?”
赵高摇头:“以李通古的为人,这可保不准。”
“数十年前,李斯初至咸阳,为吕不韦门客,为其著《吕氏春秋》,又被荐入宫中为郎官,得始皇帝重用。嫪毐之乱时,吕不韦意有踌躇,还是李斯为始皇帝劝吕不韦,使其站在陛下一边,击灭嫪毐。”
“可事后,据说李斯又为了让自己改换门庭,得到始皇帝信任,遂力劝始皇帝,说吕不韦到封地河南之后,各诸侯宾客络绎不绝,恐为乱。于是始皇帝逼迫吕不韦迁蜀,导致其自杀,李斯又再劝始皇帝,饶恕吕不韦家眷及门客之罪,使不必入蜀,真是赚够了人情……”
“他对韩非也一样,韩非初入秦,李斯对这位师弟推崇备至,一副亲爱之态。但背地里,也联合姚贾,中伤韩非说其为韩诸公子,入咸阳只为存韩,终不为秦,今王不用,久留而归之,此自遗患也,不如以过法杀之!”
“于是始皇帝下吏治非,李斯使人遗非毒药,使自杀。韩非欲自陈,李斯却暗中作梗,非不得见,遂死!”
这些旧日梓密,赵高知道的一清二楚。
“李斯对旧主、师弟都如此两面三刀,眼下他好言相劝,让我放下权势,暂避一时,但当他独揽朝政后,会做什么呢?”
赵高猛地回头:“会不会翻脸不认人,又反过来追究冯氏、公子高之案,将我杀了呢?要知道,冯去疾入狱时,李斯可是前后奔忙,一副欲解救冯氏的架势,博得了朝野声誉。”
“到那时候,这老硕鼠或许会派吏缉捕我,让我出来顶罪,没有陛下庇护,我赵氏一族,恐怕要身死族灭啊!”
“那妇翁,吾等该怎么办?”阎乐骇然,谁能料到,李斯短短两句话里,带着这么多坑。
赵高咬着指甲道:“陛下虽不愿杀我,但纵使留在朝中,王贲都发来逼宫檄文了,他和满朝文武都容不下我,必诛之而后快。长此以往,我生怕陛下有一天,会顶不住这压力,挥泪让我自裁啊。”
“而若我放弃一切,去为先帝守陵,那更是将性命交到李斯手中,恐怕死得更快。”
他露出了一丝惨笑:“悔不该啊,应当再隐忍一段时日,不可出面助陛下除冯氏、公子高的!”
谁能想到,黑夫竟将此事利用得如此透彻。
“不知不觉,我已经被逼到绝路上了。”
赵高眼中闪过一丝狠色:“但,还有一条活路!”
阎乐连忙问道:“如何才能得活?”
赵高看向他:“张敖,从北地郡回来了么?”
阎乐颔首:“回来了,正押在狱中等待妇翁处置呢。”
张敖是赵高提拔的近臣,也是张耳之子,许多年前其母被黑夫所害,张敖被随手塞进庞大的魏国俘虏里,带回关中,阉割做了宦官。
前段时间,赵高派张敖去北地捉拿黑夫长子,结果张敖不但人没找到,还捅了大篓子,造成乌氏倮的出奔,于是回来后就被关押起来。
赵高拊掌:“速将张敖提出来,我要见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