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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0章

    “随我北上……”

    “进京!”

    ……

    第0893章

    望夷

    “就算十万头彘,也要抓几天罢……”

    七月初一入夜时分,望夷宫已得知蓝田溃败之讯,顿时一片混乱,胡亥得知这消息后,只直愣愣盯着手中的酒,呆若木鸡。

    “可那王离,怎说败就败了,黑贼怎如此之速,莫非父皇真在助他……”

    “陛下!”

    赵高更是急得跳脚,立刻请求道:“贼前锋已出蓝田,至泾阳不过两日行程,车骑更快,咸阳和望夷宫都不安全了,还请陛下立刻巡狩他处!”

    天子出行,视察邦国州郡是为巡狩,但这节骨眼上出巡,说白了就是弃国逃跑。

    其实早在半个月前,武关告破的消息传来后,赵高就曾提议说:

    “先帝巡行郡县,以示强,威服海内。今晏然不巡行,即见弱,毋以臣畜天下……”

    他想要哄骗胡亥离开咸阳,但胡亥到底没弱智到那种程度,前线将士还在抵御叛军,天子却溜了,这算哪门子事,就算不敢亲征,但也不至于开溜,遂止此议。

    可眼下,他是真到非走不可的时候了!

    “朕还能去哪?”

    胡亥迷茫地抬头:“南方有黑夫。”

    “西边有韩信,叛军已攻雍都,李斯老贼也占据废丘,断了西去之路。”

    秦人起事的老家是回不去了,胡亥只能踌躇望向他处。

    “西北亦有敌,据说章邯聚众作乱,已占贺兰山,北地郡各氏族良家子响应,陷数县。”

    “北方亦有敌,匈奴人寇九原、云中,长城不守!”

    真是众叛亲离啊!

    赵高倒是十分惊讶,黑夫那边且不说,北边、西边,他已尽量封锁消息,胡亥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胡亥还是信任赵高,竟言:“此皆卫令仆射所告也!”

    赵高暗恨,那卫令仆射是胡亥自为公子后的亲随,也是他至今唯一未能拔掉的人,胡亥一直以其宿卫宫中。

    不过现在可没时间排除异己了,眼看胡亥仍痴痴不动,赵高立刻叩首:

    “陛下,还有一处可去!”

    “何处?”胡亥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赵高道:“东方,献公故都栎阳!臣弟赵成为河东守,眼下各地虽叛,然河东尚安,陛下不如先至栎阳,再入西河,渡蒲坂或龙门,巡狩河东……”

    “就依丞相,依丞相……”胡亥颔首,在赵高要奉命下去做准备时,却又想起一事。

    “丞相。”

    “陛下还有何事?”

    胡亥望着东方道:“去栎阳的路上,是否要过着高陵县?”

    “是要路过。”赵高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胡亥在踌躇良久后,喃喃道:“先前拘在高陵县的公子、公主,可还活着?”

    李斯与将闾等三公子谋反外逃后,赵高乘机进谗,使胡亥拘群公子、公主,关在高陵县,随时准备杀了,以兑现与楚军的密约——灭秦宗室。

    可眼下,胡亥眼中,竟有后悔之意!

    “等吾等过高陵县时,便将他们放了罢……”

    “陛下,这……为何要释谋叛之人?”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大厦将倾之时,胡亥好似一下子转了性,带着哭音道:

    “贼已近,来势汹汹,朕纵然东狩,也不一定能逃得掉,朕虽多妃嫔,但始终无子,黑夫一心谋篡,定会族秦宗室。”

    “若朕再诛灭群公子,岂不是帮他绝了父皇血脉?且发放些金帛,让朕的诸兄姊妹们,各自逃命去罢,天下之大,总有能藏身的地方……”

    “陛下……”

    赵高意怏怏,似要发作,但左右看看后,最终,却将这口气咽了回去,复又笑道:“陛下英明仁慈,事到如今仍念着孝悌之心,臣这就去办!”

    待赵高离去后,胡亥枯坐殿中,抬头能望见辉煌的宫陛殿顶,出了屋舍,在廊台上则能眺见泾水对岸,灯火点点的咸阳城,昔日始皇帝在关中大营宫室,以咸阳北坂的咸阳宫象征天帝居住的紫微星,渭水好比银河,天帝可以从天极、即极庙而出,经过阁道,横渡天河而达于紫微宫、阿房宫……

    此刻在望夷宫遥望,还真有远眺银河之感。

    “美宫室,其谁有之?”

    “美宫室,其谁有之!”

    回想这么多长时间的雍容享乐,一朝将不复有,而惶惶如丧家之犬,胡亥悲从中来,不可断绝,竟嚎嚎大哭起来。

    但不等他哀伤,却忽听外面一阵骚动,有宦者仓皇来报:“陛下,贼已至,贼已至!”

    胡亥顿时魂飞魄散:“叛贼不是才出蓝田么,怎这么快就到了!”

    “陛下!”

    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一位身披厚甲,手持长戟的武士上殿,下拜道:

    “周庐设卒甚谨,安得贼敢入宫,外面作乱的不是贼,是赵高,他带着一众亲信门客,欲入宫劫持陛下!”

    “什么!”胡亥如遭雷击,虽然众叛亲离,但他仍有三个最信任的人。

    卫令仆射、族兄子婴,而排第一的,则是老师赵高。

    可眼下卫令仆射却说,赵高欺骗自己,欲叛?

    这足以将胡亥击垮。

    胡亥头摇成了拨浪鼓:“朕不信,不信!丞相还要保护朕东狩!”

    “东边是万万去不得的!”卫令仆射道出了实情:“河东已为六国群盗所占!”

    胡亥依然不信:“但丞相分明说,河东安宁啊。”

    卫令仆射道:“那贼,就是赵高引来的!臣听说,赵高惧黑夫,遂使其弟,河东尉赵成放开关津,纵容六国群盗入郡,更欲引其入关!眼下他劝陛下去河东,其实是欲将陛下交到六国手中,以换取富贵性命!”

    胡亥彻底凌乱了,嘴里能塞下一个鸭蛋:“丞相对我忠心耿耿,岂会如此?”

    “贼至殿前!”

    但来不及思索了,外面再度响起纷乱嘈杂的惊呼声,卫令仆射咬咬牙,垂首道:

    “还请陛下稍安,臣这就去诛贼!待杀了赵贼后,便保护陛下去往上郡!”

    卫令仆射转身而去,外面一阵打杀搏斗之声,而胡亥只能瑟瑟发抖地缩在陛下,呆愣地说道:

    “夫子,怎会骗弟子呢?”

    外面搏杀声平息后,凌乱的脚步传来,却是一众全副武装的甲士气势汹汹地上殿而来,为首的正是赵高,其身后亲信还拎着一个血淋淋的头,似是卫令仆射的……

    赵高远远跪地道:“陛下,卫令仆射欲叛,投靠黑贼,纵容贼人入望夷宫而不止,臣不得已格杀,让陛下受惊了!”

    “还请陛下,立刻随臣出宫东狩!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胡亥左右看看,殿内已空空如也,面前皆是赵高之党,唯独一个日常侍奉他的小宦者战栗不敢逃。

    “朕该信谁呢?”

    胡亥喃喃道:“朕哪都不去,朕就在这望夷宫……”

    黑夫越来越近,赵高早已没了耐心拱手道:“事急如火,却是由不得陛下了!”

    言罢一挥手,众亲信如狼似虎地上前按住胡亥手脚,拖拽着他,往望夷宫外而去,一路上尽是随卫令仆射苦战而死的禁卫尸体,更有乱兵追逐宫女、嫔妃,也无人制止……

    胡亥一下子想起什么来,惊呼道:“夫子,赵夫子,带上皇后,还有朕的诸嫔……”

    赵高回头,阴着脸道:“事已至此,哪还有时间管她们!”

    胡亥一下子明白了,他重新看向赵高,一时间,这位熟悉和蔼的赵夫子,竟是那么陌生,那么面目可憎!

    胡亥试图反抗,一时间,头顶的冠冕歪斜,衣襟也被扯裂:

    “放开朕,朕命令汝等,朕是大秦的皇帝,二世皇帝!”

    然而,这头衔此刻却没了半分作用,当权势不再,皇帝也不过是个可笑的弱者,那些赵高门客捏他更紧了。

    出了望夷宫后,却见外面长长一队车马,胡亥如同只小鸡般被塞到一辆安车上,正要强行带走,却听外面响起一阵人马嘶鸣!

    众人回首一望,竟在望夷宫门口,看到一队戎车来势汹汹,冲开赵高安排的千余亲信,溃阵而来。

    当先的车上,有一位身着礼服的中年公子,仗剑持戈,冲着赵高怒目而视!

    “赵高贼子,安敢谋害陛下!?”

    ……

    第0894章

    陛下可知罪?

    “陛下,喝口水吧。”

    七月初二傍晚,望夷宫以北二十里外的郑国渠边,秦始皇帝弟长安君成蹻之子,子婴地捧着一瓢水过来,膝行奉至胡亥面前。

    胡亥昔日非金杯玉盏不饮,眼下奔逃许久,嗓子干得直冒烟,却没那么多讲究了,接过木瓢一阵痛饮,还呛到了自己,还是子婴体贴地为他抚背。

    胡亥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的族兄:“朕万万没想到,最后竟是族兄救了朕……”

    子婴因久病而有些浮肿的脸上露出憨厚一笑:“这是臣下应尽之责。”

    子婴作者这一辈公族之长,数年前作为监军,赴黑夫军中,当秦始皇南巡时,黑夫诈死,子婴“未曾识破”,但事后继位的胡亥却未怪罪这个一直与他交好的族兄:

    “黑贼奸猾,始皇帝尚未看破,何况从小到大,连谎话都不会说一句的婴呢?”

    胡亥不欲追究但子婴却天天在人前说,对那件事后悔不已,更因此数次向胡亥请求惩处,让他去做一个庶民……

    越是如此,胡亥就越对子婴越是信任,让他做了九卿之一的“宗正”,专管宗室之务。

    虽然做了九卿,但子婴仍很低调,朝上见了李斯、赵高,都要远远趋行施礼,任谁看,这就是个胆小怕事的宗室长者。

    而在任上,子婴更是循规蹈矩,进言胡亥,说但凡新君继位,必祀山川宗庙,不过既然陛下忙碌于政务,离不开咸阳,那就由他代劳。

    胡亥大悦,于是一年多时间,子婴多奔波在关中各地,也由此巧妙避开了咸阳朝堂一系列的政治倾轧:

    冯去疾、公子高出事时,子婴在雍地祭祀陈宝祠。

    李斯、公子将闾发动政变时,子婴又跑到泾水上游为胡亥祭祀水伯。

    直到事件发生后,他才返回望夷宫,见了赵高后立刻下车稽首称“丞相”,又积极地将一众公子、公主押送到高陵去羁押,眼看这厮如此乖顺,就是个贪生怕死,任人摆布的铁憨憨,赵高也不疑有他。

    岂料,一直病怏怏的子婴却突然爆发,在望夷宫外,带着一众公族宗室子弟,以戎车发动了关键一击,夺了胡亥,让赵高掳天子东投六国的打算功亏一篑……

    赵高本来人众更多,但突遭袭击,亲信们以为是黑夫来了,乱作一团,亦无战心,竟被子婴冲散。

    他只好弃了胡亥往东而逃,而子婴救下胡亥后,也不敢久留望夷宫,携带者胡亥及其皇后,往北来到郑国渠附近,才在一间亭舍边停下歇息。

    眼看胡亥面色颓唐,子婴下拜道:“陛下天资聪慧,否则始皇帝也不会属意陛下,只恨赵高奸佞,隔绝中外,欺上瞒下,骗陛下至今日,这才使得社稷崩坏啊……”

    “是啊,都是赵高之错。”

    胡亥现在大彻大悟后,恨透了赵高,但却又问子婴:

    “赵高谋叛已久,世人皆知,唯朕不知,公何不早告于我?”

    子婴一愣,叹息道:“臣不敢言,故得全。使臣早言,已如卫令仆射一般为赵高所诛,安得护卫陛下?”

    “也对,也对。”胡亥接受了这说法。

    子婴又似想起一事:“陛下离开望夷宫时,那玉玺和天子剑可在身上?”

    胡亥满脸悲愤:“玉玺已为赵高所夺,但天子剑却是在的……”

    说着胡亥看向一直跟在左近,未敢离开的小宦官,他手里捧着的正是秦皇帝的天子剑:太阿!

    子婴这下放心了,朝旁边的亲信韩谈使了个眼色:“带他出去,我有秘事要禀报陛下。”

    这边胡亥不疑有他,又捧起木瓢,边饮边嗟叹道:

    “患难识忠臣,胡亥今日方知,这硕大朝堂,族兄才是真正的忠恳之臣啊……”

    但当他回过身时,却愕然发现,这间亭舍的院门被紧紧关上,身后有几个子婴亲信,手摸在腰间剑上,目光不善地看向自己。

    “汝等意欲何为?族兄,他们……”

    胡亥大惊,但这时候,原本拜倒在地的子婴也缓缓起身,整理衣襟,脸上的懦弱憨厚不翼而飞,却换上了另一副神情。

    那是胡亥二十多年来,从未见子婴有过的坚毅与决绝!

    “陛下,汝知罪么!?”

    ……

    从小到大,不论是锦衣玉食的公子,还是说一不二的皇帝,胡亥未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受这种奇耻大辱……

    他被按在地上,上衣被扒掉,露出一身白肉,嘴里塞着布团,叫不住声来——就算能叫,也不会有人来相救。

    而子婴高高举着一捆荆条,站在胡亥身后,居高临下地说道:“始皇帝寄予厚望于汝,使汝立为皇帝,但你却转眼忘了先帝临终之言……”

    “先帝言,汝继位后,当适当减免赋税,停罢宫室,让黔首们觉得负担轻些,再吸纳一些六国之人入咸阳,重新设博士官,让六国之人的仇怨,集结于先帝一身,而称颂二世皇帝之仁政。”

    “然汝却反其道而行,变本加厉,大兴徭役,毁减租之诺,使得朝廷信誉扫地,再无人信之,而天下亦蜂拥而叛,此罪一也!”

    言罢,子婴高高举起荆条,胡亥已做好了剧痛的准备,岂料那荆条却又轻轻落下,就像拂去了胡亥背上的一粒微尘,不痛不痒……

    “先帝又言,务必防好匈奴,北部军不能削弱,使胡人有机可乘。西边的李信,亦不必召回……汝却使人召李信,使之与朝廷决裂,又撤长城兵防,使得三十万边民无人守卫,胡虏破长城南下,肆虐河南地,此罪二也!”

    “先帝言,李、冯、王四臣辅政,可维系朝野稳定,汝亦可重新提拔蒙恬、蒙毅与之抗衡,再靠身边的赵高、赵成等人,为君者,不可没有自己的信臣,但也不能偏听一人。”

    “汝却亲小人,远贤臣,听任赵高,自己沉溺享乐,荒淫无度,纵容其弄权,排斥异己,祸乱朝堂,诛冯氏,杀兄高,自己却期年不听朝,使得国政败坏!最终离国家,失社稷,此罪三也!”

    当日秦始皇颁布遗诏,子婴在旁,每一句都记在心里!

    “昔日楚文王狩猎云梦,三月不反。得丹之姬,终日淫乐,期年不听朝,葆申遂笞之。今汝罪过十倍于楚文王,然先帝已崩,汝师赵高本奸佞,子婴身为宗室之长,不得不代劳了!”

    三次轻轻的鞭挞后,他让人解开胡亥嘴里的布团:“痛么?”

    胡亥最初是惊骇愤怒,眼下却变成了心虚,垂首道:“不痛……”

    “是啊。”

    子婴冷笑道:“君子耻之,小人痛之,耻之不变,痛之何益?不管如何,胡亥,聚九州之铁,不足铸汝之大错,涛大河之水,也救不回大秦社稷了!”

    “汝天资本不笨,若在继位之初,有始皇帝十分之一的手腕,拿出他百一的心思放在国事上,黑夫也不可能如此轻易破关入都,如今大秦社稷如同鱼肉,而黑夫为刀俎,你真是该死啊!”

    胡亥抿着嘴:“既然胡亥罪至于死,族兄为何要将我从赵高手中救出?”

    他想到了一种可能,绝望地说道:

    “族兄欲献我于黑夫?”

    “不。”

    子婴扔了荆条:“因为,你不论如何,都是大秦的二世皇帝。”

    “故不能落入六国之手,有辱先人。”

    “也不能为黑夫所擒杀,任他折辱。”

    一根长绫扔到胡亥脚下。

    “只有一种办法,能保住大秦皇帝的最后一丝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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