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9章
“亚父、项伯、项庄无恙乎?”武涉心中一惊,亚父范增驰名楚地,武忠侯定有耳闻,但项伯远在彭城,并无过人事迹,更勿论项庄,前几日才跟着项梁从北方回来,黑夫怎知道得这么快。
“难道是,我军中有人暗暗向黑夫提供消息?”
这武忠侯,不仅对楚国内部情形,项氏宗伯兄弟十分了解啊,他问的恐怕不是项庄,而是项梁,在开始谈判前故意点明:
“吾已知六国欲约匈奴击我也!”
武涉提起一万个小心,一一回答。
“有劳尉公担忧了,亚父齿岁虽老,然智慧依旧。项伯远在楚地,镇抚后方。项庄除了无法说话外,体魄较昔日更加壮硕,项氏又多一勇将矣!”
“是么?”黑夫笑道:“那张良、樊哙在军中么,为何未与汝等同来?”
黑夫突然提及张良,非但武涉心中一惊,侯公、贯高二人也对视一眼,他们都知道,张良乃是韩国申徒,被留在颍川主事,黑夫为何会忽然问起此人?
武涉心中猜测:“张良曾在胶东策划刺杀黑夫,故有此一问?但听钟离昧说,他还曾射过黑夫一箭呢,要问故人,也该先问钟离才对啊……”
蹊跷,此事真是蹊跷,武涉不由想到,前段时间项羽派郑昌为韩相,又迟迟不立韩王,据说张良有些不满,难不成……
这个问题不及深思,新的疑惑又接踵而至。
“敢问尉公,樊哙是谁?”
见三人哑然,黑夫摇头道:“樊哙,乃是沛泗第一勇士,多年前,吾南讨百越,麾下缺少勇士,遂让萧何去邀约他来为我效力。不想樊哙却不识抬举,非但拒绝,还逃了!如此勇士,汝等竟不知?对了……”
黑夫看向御用文人叔孙通:“我听鲁地来的叔孙通说,现在的沛公,叫吕泽?”
“樊哙,沛公,吕泽……”
侯公、贯高已经完全发懵了,倒是涉间记得楚国的确有这么一个县公,但只是小人物,吕泽麾下的樊哙,那就更是无名匹夫了。
他就奇怪了,这黑夫不问赵高,不问玉玺,甚至不问公子公主们的安危,逮着沛公、樊哙问个不听,几个意思?武涉决定回去定要向亚父禀明,好好查查。
三人无对,黑夫却自顾自地嗟叹起来:“呜呼,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啊……”
黑夫只觉得可惜,鸿门宴的角们一个不在,唯一一个在己方阵营的陈平,也远在胶东。
看来,他玩的这场致敬鸿门宴,注定不会有原版的十分之一经典啊……
但仔细想想也挺好的,就像历史上那场耗时数年的楚汉之争,在这个位面,将被一场干净利落的再一统取代……
“就让我,来终结那些已起或未来得及显名的‘英雄’们,终结这个乱世,开始新时代吧!”
“也罢,赐客坐!”
蒲垫放在案前,黑夫东向坐,季婴南向坐,三人北向坐,旁边有负责记录今日的叔孙通西向侍。
在叔孙通眼里,武忠侯今日有超出往常的热情,却见他一挥手道:
“赐之卮酒!”
军中喝酒用的斗卮,满盛着酒端上来,让三名酒量一般的策士望而生畏。
“不饮,莫非是无肉下酒?”
黑夫可高兴了,又一挥手:“赐之彘肩!”
庖厨用木盘盛着煮过的彘肩出来,但却是半生不熟的,这让三个宽袍大袖的策士更没法下嘴了。
魏使贯高以为这斗酒及生彘肩是黑夫故意折辱他们,心中愠怒,却又发作不得。
“吾等一路颠簸,还真有些饿了,多谢尉公赐食。”
倒是年纪最大的侯公爽快,高高拱手,哈哈大笑一番后,直接捋起袖子,拿起案上小刀削,割着还硬的皮肉慢慢入口咀嚼,还说道:
“老朽听说秦中之人好客,吃了酒,食了肉,便不会对客人不利,不知是否是真的。”
黑夫不免多瞧了这老头一眼:“我乃新秦人也,不知故秦人之俗。”
“不然,在吾等看来,尉公绝非秦人,而亦荆楚之人也!”
眼看事情偏离自己的预料,作为主使,武涉遂起身,作揖道:
“尉公可知,吾等此来,所为何事?”
黑夫不答,一旁的季婴代之应道:“宴本好宴,客无好客,汝等不必废话,直接道明来意罢!”
武涉颔首,袒露了目的:“先时,关东诸侯曾立约,先入定关中者王之,今尉公已亡秦,据咸阳,可为王矣!”
……
第0910章
绝不向恐怖分子低头
让季婴将三名楚、魏、赵使者带下去后,黑夫嘿然而笑:
“是儿欲著吾炉火上邪!”
方才,那楚使武涉说什么:“天下同苦秦久矣,故尉公武昌首义为天下唱,诸侯随即并起东方,相率而攻秦。这一年来,尉公战南阳,而项氏战关东,对敌王贲,譬如猎鹿,一人抵之,他人射之,终入关覆秦。关东诸侯至西河,闻尉公杀暴君胡亥,真是大快人心,愿依旧议,愿尊尉公为王,达成和议,以安天下……”
他甚至进一步抛出了诱饵:“若尉公有意为王,六国愿持所获秦始皇子女于洛水上相盟,杀之以立盟约,并献上玉玺。自此天下恢复旧制,楚、魏、齐、赵、韩、燕各列封疆,灭秦有功之将尉并为侯王。而尉公独据有关中、江汉、江东,可为天下伯主!”
黑夫当时就乐了:
“我好好一个遵循始皇帝遗诏的秦吏,力挽狂澜的武忠侯,继始皇帝之业的大秦摄政。”
“怎么在你口中,就变成反秦诸侯之一,还要做分裂天下的伯主呢?”
“再有,汝等之议,项羽可知道?他答应?”
黑夫当时就变了脸色,从黑变为更黑:
“汝等前脚才在重泉杀我将尉,伤我士卒,救走大秦的罪人赵高,劫持始皇帝诸子女,后脚却头顶高冠来和谈,汝等所谓和议,绝无半分诚意!”
言罢,黑夫就让人将三名使者逮了起来。
这时候,在西席侍坐的叔孙通却乘机表态:“君侯,秦祚已终,君侯功德巍巍,天下注望,故六国亦愿奉君侯为伯主,此天人之应,异气齐声,君侯何不顺势践天子位,以安士卒之心呢!?”
“叔孙通。”
黑夫看了这儒生一眼:
“你是蠢。”
“还是坏?”
这一句问,将叔孙通编了很久的“武忠侯是始皇帝私生子”的大胆说辞给憋回去了,连忙俯首不敢言。
黑夫倒是很清醒:“六国眼下兵不如我,又不得关中人心,征战日久,恐已萌生退意,故才派使者来游说。若我中了其计,答应和谈称王,本侯先前一年多里,宣扬的举兵之义,便不攻自破!”
他摸着自己的脸,上面已经戴了很久面具,好似已和这张面孔下面的皮肉连在一起,摘不下来了。
“我将从力挽狂澜,廓清朝堂的大功臣,变成一个阴谋篡位的叛臣。北伐军旧部自会继续忠诚于我,但关中的故秦人,对我观感,势必大打折扣,那些旧臣秦吏,也将离心离德!”
言罢,一挥手,将叔孙通赶了出去。
黑夫很清楚,光靠一个南郡是不行的,关中才是他未来的基本盘。而若不能将新、故秦人捏合在一起,想要对抗在塞北肆虐的匈奴,想要再度一统天下,将变得更加困难。
季婴这时候也回来了,他说道:
“六国的策士们也太过天真了,加上降卒刑徒,我军能战者至少二十万人,六国却不过十万,且不得西河人心,放着这大好局面,为何要和谈?”
黑夫却看清了范增的目的:“除了心存侥幸外,这三人还有一个使命,那便是试探!”
“这三人是用来试探我的,若我满足于称王关中,做虚有其名的天下伯主,自然大好,六国便算完成了‘诛秦’,能体面撤离。”
“而若我拒绝和谈,那六国也能明白我再一天下的决心,便可早作打算,将诸侯们拧成一股绳,殊死一搏!”
“那君侯……”
季婴出主意道:“莫不如假意答应,待到洛水会盟时,再杀六国一个措手不及!”
“不行。”黑夫却摇头道:
“别看这三人言之凿凿,可实际上,恐怕根本无法代表楚魏赵三国,甚至此事项羽知情与否,都不得而知。”
“说不定一边派三人来拖延我,一边已准备撤军了,等我信以为真,带着众人抵达洛水,却扑了一场空,坐看彼辈撤往河东,岂不尴尬?”
他让季婴找来地图,问道:
“韩信到何处了?”
季婴道:“韩将军已急行军至翟道(陕西黄陵县),不日将抵达上郡。当地白翟人回报,匈奴虽肆虐于塞北,但冒顿狡诈,只让骑从掠北假及云中,连河南地都未深入。冒顿自己则以数万骑集结在上郡边缘,一边源源不断将所掠人口往草原运去,一边包围肤施(陕西绥德县)。”
肤施离咸阳,足有一千里路,距离翟道,也有七百里,少了个把月,别想抵达。
黑夫只感觉牙疼,因为冒顿选择了最聪明的打法——若即若离,抢了就跑。
“这狼崽子,看来其目的在于乘着中原大乱,劫掠人众钱帛,而不是傻乎乎地一路南下,替六国挡灾啊……”
虽然黑夫很想立刻北上驱逐匈奴,但眼下相比于近在咫尺的六国,匈奴只是肘腋之患,靠上郡和韩信、北地的章邯,足以守住秦昭王长城一线,接应新秦中撤离的人口,避免更大的损失。
黑夫目光南移:
“东门豹到哪了?”
季婴指着鸿门东面两百里的,华山脚下的一个小县:“阿豹已与辛夷至宁秦,不日将穿过桃林之险,抵达函谷关,接受三川守赵贲投降!”
“善!”
黑夫露出了笑,既然两路偏师都已到位,那他便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拒绝,必须明确拒绝六国的和谈,还要让这份态度,让关中人知晓!”
“立刻杀了魏使贯高,扣留赵使侯公,只放楚使武涉归去,让高陵的十万大军,做出要从渭北进攻西河之势,一面让东门豹的三万人,迅速东出函谷,捣毁茅津渡,尽烧船只,收复陕县(河南三门峡)!”
“我要让六国联军,尤其是楚军,就算撤离了关中,也要滞留河北,轻易回不了家!”
而眼下,江东的安圃、尉阳等人已按照计划,对楚国大后方发动进攻了罢?
这是一场跨度数千里的大战略!
黑夫又让人将负责内部宣传的叔孙通找来:“放出消息,就说六国群盗勾结匈奴与奸佞赵高,占据西河,并派遣使者来见我,耀武扬威,欲以始皇帝子女公主为要挟,要我退出关中,让咸阳臣民皆为其虏!”
他肃然道:“但黑夫乃大秦摄政,亦是秦吏,当遵循秦律!”
“在秦律中,若遇奸人劫持人质,不论吏、民,皆不得赎以财宝,开张奸路!叔孙通,你可明白了?”
叔孙通应道:“六国譬如盗贼,入我门户西河,烧杀抢掠,屠戮民户,更劫持先帝子女,并欲以之为要挟,窥探内宅。”
他义正言辞:“但大秦绝不会向群盗低头,他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放下甲兵投降,要么为武忠侯击灭!”
绝不向恐怖分子低头,这就是摄政的态度,黑夫闭上了眼:“大善,下去办吧。”
叔孙通不敢再言其他,立刻屁颠屁颠走了。
季婴又凑了上来:“亭长,那武涉在席间所言,关于长公子扶苏之事……”
武涉为了说动黑夫,甚至给他透露了一个,连六国都不知真假的消息。
“扶苏已复起于海东,占辽东、辽西,欲归关中,若扶苏回到咸阳,君侯肯让权与之乎?”
这真是策士的歹毒手段啊,一脚踩在了黑夫的举兵理由上,季婴也不由担心起来。
“长公子死了。”
黑夫却望着帐外漆黑的夜色,摇坠的营火道:
“从离开咸阳,却不南下去投奔我那一刻起,长公子便死了。”
“即便活着归来,他也只是扶苏,再不是长公子。”
“更不再是始皇帝的,继业者!”
黑夫转过身,目光决然:
“摄政,是未来十年甚至二十年、三十年,大秦中央之制,绝不容动摇。”
那一夜在咸阳宫,黑夫曾对张苍诉说过自己的迷茫,从踏入咸阳起,他就必须比过去,想得更远:未来体制将是怎样?如何才能让天下真正一统,如何才能避免新的领导者,重复秦始皇帝的覆辙……
作为后世来人,作为一个党员,他有自己的犹豫踌躇,也有很多大胆的想法。
可一旦要付诸实践,却又面临种种麻烦,权力与传承,许多足以让人陷入死结的悖论。
苦苦思索,黑夫最后只能确定一件事:
“这天下的辔,已握在我手中。”
“这辆载了数千万生民的马车,也早不是十年前那辆了,始皇帝的旧臣老的老死的死。眼下,北伐军的文武官吏,十万出身低微的士卒,与故秦人一起,构成了它上面极重要的新零件。我要除去上面腐朽的轴,矫正轮子,重新刷上精美的漆,让关东的有识之士,也能被纳入这体制之内……”
“所以这天下,未来驶向何方,得由我,只能由我们来决定!”
北伐成功,布衣将相之局已成,绝不可能将胜利的果实,交付其他势力手中。
所以黑夫不复那一夜犹豫,而是恢复到了,下令处死蒙恬兄弟时的决然与冷酷。
不过话说回来,黑夫是得好好跟陈平通信聊聊了,这么大的事也敢隐瞒?
有些饿了,黑夫让人将一只生彘肩取来,按在俎上,持刀切了一大块,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良久后,黑夫才扣着牙缝里塞着皮肉,笑道:
“去告诉庖厨。”
“这彘肩,果然还是太生了啊。”
“还得用温火,再煮煮!”
第0911章
输不起
六国联军的总指挥部设在临晋城,这里本是大荔戎国的都城,大荔为秦所灭后,临晋被经营成了关中东部重镇,也是通往河东的通衢之所。
过去百年来,秦军去扫灭燕、赵的军队由此出发东去,早已被秦人同化的大荔人是秦军中不可忽视的一支悍勇之师,他们归家时也带回了大量战利品,梁楚的绢帛,赵魏的漆器,甚至是燕国的牛羊,以六国的精美器物,装饰他们简朴的家。
这里谈不上多么富庶,但也有许多军功地主的小庄园点缀在平原上,里闾间。
但自从去年开始,不少男丁先前都被胡亥征去南方“平叛”,要么就去河东、函谷关增加东方的防御,根本没料到河东尉赵成竟然降敌。
六国军队没遭到任何抵抗就穿过了河东,入侵西河,临晋首当其冲。
面对忽然打上门的六国群盗,临晋的县令、尉下意识做出了抵抗的命令,但难敌对方数万之师,城邑三日便告破了。
现如今,一切都调转过来,在临晋人看来,那些身材矮小,满口楚地蛮音的楚国群盗,胸中充溢着一种可怕的疯狂。
名为复仇的疯狂。
从一年多前起兵开始,项氏便向楚人们一遍遍灌输着楚国的百年之耻:从张仪的欺骗,楚怀王入关中不返,到鄢郢的十多万死者,先王之陵被秦人肆意焚烧,项氏三代人战死沙场,寿春郢宫中,宁愿纵深跳下高台,也不愿为秦人折辱的楚国公主季芈……
就算是最漠然的楚人,对亡国之仇感触不深,可一遍遍耳濡目染,也足以对秦朝产生愤恨。更何况,过去十余载,楚人不得不背井离乡远戍咸阳、岭南的苦役,那些来自故秦人的折辱鞭打,都是留在记忆乃至身上的伤痕。
于是从楚人进入临晋伊始,便毫无军纪可言。
他们像恶犬那样狂吠,像乌鸦一样云集,掠夺府库,践踏勋庙,将白起、司马错的灵位丢到地上,踏上一万只脚。
对待平民百姓,也口出恶言,屠杀男丁,从母亲手中抢夺孩童,从孩童身边夺走母亲,肆意凌辱少女,既不怕军规的惩罚,也再不畏惧秦律的报复。
楚军毒打一切穿玄衣的秦吏,拳脚相向,恶狠狠地鞭笞他们的身体,将法冠取下来做尿壶,又砍掉脑袋,高高插在矛尖,临晋街道上血流成河,许多人像羊一样被拖去宰杀了。
不知出于何种逻辑,尽管项羽认为仲父与匈奴联合,是可笑的与禽兽为伍,但对临晋城里真正的禽兽暴行,他却是默许的态度,甚至还以为,这是正当的报复。
“昔日暴秦如何对待六国,今日六国就将如何对待暴秦!”
“报雠雪恨,以彼虎狼之道,还之彼身!”
暴行就这样在临晋,徵县、大荔等曾剧烈抵抗六国联军的城邑持续了半个月:
无论是在宽阔的大道,还是拥挤的里闾,没有秦人能够逃脱这场劫难,到处是哭喊声、泪水、哀哭和乞求声,男人痛苦的呻吟,女人们的尖叫,受害者被砍成肉泥,淫亵的行为,平民被卖为隶臣,家庭骨肉分离,贵族和德高望重的三老遭到可耻的虐待,人们哭成一团,富人被洗劫一空。
和数百里外,北伐军进入咸阳时严明的军纪,几无冒犯相比,洛水两岸,真是一边天堂,一边地狱。
直到范增到来,极力劝阻项羽,这些暴行才有所收敛。但整个临晋早已被狂乱的数万楚人祸害成了一座空城,居民要么被杀,要么拼命渡过洛水朝西方逃去。
西河人开始用脚投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