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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她砸光了袁越屋子里的东西,摔门而出,就此消失。

    作为袁越的兄弟,纪询一贯知道袁越的心,无法指责袁越些什么,这对他来讲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哪怕袁越中间犹豫心软,可最终他只会做出一种选择。

    但在夏幼晴而言,袁越确实不折不扣的骗了她。

    在她还四岁的时候,她的父母就离异,双方都承诺会爱她会照顾她,但仅仅一年,两人各自组成家庭,有了全新的孩子,谁都不再要她。

    她小学就开始住校,初中放假便到处打寒暑假工,有时候老板不给开工资都行,只要能给她一个住的地方,她野草一般生长到了现在。

    她憎恨所有骗她的人。

    “幼晴,如果你不想再和袁越在一起,为什么,”纪询斟酌问,“不把孩子打掉?”

    “怀相不好,打了可能一辈子都没孩子。”夏幼晴言简意赅。

    纪询无话可说。

    夏幼晴再度看向他,那双本该明亮的眼睛已布满血丝,里头一片彷徨。

    黑发在床上蜿蜒,遮去她的身躯,她如同纸张一样轻薄。

    “纪询,你会帮我的,对吗?”她轻声呢喃,“我想来想去,我一直在思考还能向谁求助,也许直接报警会比较好……纪询,我终于想到了你。真奇怪,我想到了你。我们都没有说上多少话。我真不应该来麻烦你。可是我好像……再也找不到别人了。”

    窗外有一轮月亮,圆圆的,外罩一层彩晕。

    也许是月晕的关系,他的眼也花了,夏幼晴的面容模糊了,成为另一张他更为熟悉,更为稚嫩的年轻面庞。那张娇妍的面庞鲜花一样对着他。

    那张熟悉的脸也正彷徨无助的看着他。

    她孤零零站着,什么也没有了,满面哀伤,冲他哭求。

    一阵风从窗外吹入。

    呼——

    花凋零了,沙般飞逝。

    夏幼晴苍白的脸重新出现。

    心中的迟疑变成颤抖,纪询深吸一口气,按按额角:“跟我说说你的朋友。”

    夏幼晴眼睛亮起,精神一下注入她的躯壳。

    “奚蕾——”她开口说了两个字。她们认识得不久,才两三个月,可有很多想要说的,最想说的,是她和奚蕾刚刚相遇的时间。

    她舔舔干裂的嘴唇。

    “纪询,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这家医院吗?因为我在这里碰到奚蕾……”

    当日她置身在医院的妇产科,坐在她面对的医生面目模糊,她已经忘记了对方的长相,但对方张嘴说出的每一句话,却异样地清晰:

    “超过14周了,只能做人流,怎么不早点来?”

    “都30了,是成家的年龄了,和男朋友讨论讨论,保下来吧。”

    她浑浑噩噩从医院出来,来到马路的边上。

    来来往往的车辆汇聚成斑驳的洪流。她站在洪流之外,渐渐感觉到麻木涌上心头。

    父母早已断绝往来,公司因为袁越的事情离职。

    和袁越也闹翻了。

    现在连想打掉一个胎儿,都力不从心。

    我还能做什么呢?

    她问着自己,朝着洪流的方向,轻轻走了一步,抬起的脚还没有落地,一股大力拴上她的胳膊,将她往后一带。

    她趔趄回头,迷雾拨散,一个比她还矮还瘦的女人抓住她的手臂。

    对方长得这么娇小,力量却异样地大,她的手臂仿佛被拴在铁环里,动也不能动。

    那个女人有着很长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个精神的高马尾。她的皮肤黑黄,嘴唇丰厚,眼睛却小。她并不漂亮,但给人的感觉却很好,也许是她脸上的红晕,也许是她小眼睛里的闪亮,都给人一种昂扬向上的感觉。

    她迷惑的眼望进那双闪亮明眸。

    “小心些。”那人说,“你看起来有点累。你叫什么?我叫奚蕾。”

    奚蕾!

    纪询听完了,他再问:“奚蕾平常发朋友圈吗?上面有她男朋友的信息吗?”

    夏幼晴迷惑地望着他:“你怀疑曾鹏?”

    纪询不置可否:“现场情况像是熟人作案,他嫌疑不小。”

    “她有发,发得不多,主要是工作上的事情。”夏幼晴打开手机,交给纪询。

    纪询接过,情况一如夏幼晴所说,奚蕾多是发工作上的那些事,发得也很有规律:孕妇顺利生产会发一条庆祝消息,孩子满月了后也会发一条,这条带着照片,有时是妈妈抱着孩子,有时是孩子单独的照片。

    这些孩子的数量总共算下来有十七八个,但是有男有女,和奚蕾家里全是女孩的人偶并不相符,两者应该无关。

    他这样想着,纪询翻阅,找到了夹杂在这些信息中的奚蕾和男朋友,以及一份转发的关于海豚酒吧的招聘信,时间是半个月前。

    海豚酒吧,和他打鼓的浣熊酒吧,直线距离不足两百米。

    “还有一个问题。”离去前,纪询又问,“奚蕾家里的人偶是怎么回事?”

    “这个我不太清楚。”夏幼晴迟疑摇头,“我一开始看到的时候也被吓到了,后来问了蕾蕾,她只是笑笑,平常也没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就是挺宝贝它们,时不时将它们拿下来擦擦……”

    “没点眼睛的人偶应该是特殊定制,你知道她在哪里订这些人偶的吗?”

    “她和我提过一嘴,我想想……”夏幼晴绞尽脑汁,“好像是一个叫鲁大师的木匠?”

    *

    宁市的酒吧一条街,总是城市最后熄灭灯火的地方。

    这里火树银花,人群熙攘,哪怕是隆冬肃杀,它也呈现出春暖酒浓。

    纪询走到海豚酒吧时,正好看见两位穿制服的警察在同酒吧经理说话。

    纪询没有上去凑热闹。他绕了一个小圈,来到酒吧的后门。他经常出入这里,知道这一带的所有地形,也清楚海豚酒吧的后门在那里。

    酒吧的后门,有条倾倒垃圾的小巷,其正脸有多灯光璀璨,这里就有多晦暗不明。不知哪里来的野猫野狗,盘踞在垃圾桶上,用发黄发绿的眼睛刺着他,与其说它们是生物,倒更像是生物形监视器,于不动声色间监控一切。

    纪询路过这些,在心中默数一二三。

    前门有警察,如果曾鹏正在海豚酒吧,如果他心虚,那么……

    “哐当”一声响,海豚酒吧的后门打开了,一个戴着棒球帽,身材微胖,身高不矮,视觉上颇有分量的男人走了出来。

    这男人明明颇为高大,却弯腰驼背,勾头缩肩,走路还有点趔趄,整一个被残酷的社会压弯了腰的可悲分子,他和纪询打了个照面。

    小巷幽深,只有远处遥遥的灯光和天上疏漏的月影。

    阴暗是很好的保护色,它在人和人间隔出安全的距离。

    就在两人插肩而过的时候,说巧不巧,一辆路过的车射来两盏远灯,同时将他们照亮。

    纪询看着低头的棒球帽,冷不丁说一声:“曾鹏?”

    男人身体颤了一下,没有回头,他两手提着一个大大的黑色塑料袋,往前边的垃圾桶带。

    纪询又说:“奚蕾。”

    车灯离去,黑暗再度合拢。

    当光与暗完成交替之际,棒球帽放下手中垃圾袋,弯腰之间,衣服提起,露出腰侧。

    黑暗里,冷光一闪,是刀尖!

    冰冷的刀尖带起灼烫的热度,热度不来自体外,而来自体内。

    攀升的温度点燃了纪询的血液,沸腾的血液在蒸煮他的骨头,这刹那之间,他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连呼吸都充斥着铁锈的滋味。

    第四章

    “杀人了!”

    尖利的女音像一柄小刀,扯破了由灯光和醇酒织成的温情脉脉的夜幕。周围的人群滞了滞,接着像是被同一个遥控器控制那样,集体扭转脖子,朝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两个刚刚询问完酒吧经理的两位警察反应最快,他们冲到了女音响起的位置,看见一位女侍应战战兢兢贴墙站立,她嘴巴张着,脸上一片空白,木愣愣的眼睛直直盯着前方小巷,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叫着什么。

    她的前边,小巷的深处,一道蜿蜒的暗红液体缓缓流出,液体的尽头,有两道黑影,一道面朝下倒在地上,另外一道俯压在上。

    “住手!”

    “放下武器!”

    两位警察厉声喝止,拔出武器指向前方,同时打亮强光电筒。光线驱散黑暗,现场情况这才分明,只见现场两人体表并无明显伤口,周围有武器,是一把水果刀,丢在距离两人五步开外的地方,刀身光亮,也并无血迹。

    至于地面上的暗红色液体,来自地上的一个破损便利袋,看着像是……

    “火龙果汁。”

    纪询松开曾鹏,举起双手,慢慢站起来,面向警察:“你们来得正好,我要报警,这么漆黑的巷子,这人掏出刀子,真是太可怕了。”

    警方并没有放松,他们飞快扫了眼现场,厉声问:“你是从背后把他扑倒在地的?!”

    纪询顿了下。

    那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很简单,他看到刀光,先下手为强,将人扑倒控制;严格责任认定的话,是他先打架斗殴。

    “误会。”

    但这时候,面朝地面的曾鹏突然开口。他撑起身子,一只手臂垂着,动作迟缓的拍拍衣服,看着像是受了伤。但尽管如此,他依然诺诺连声:

    “都是误会,我没注意把厨房刀带出来了……不麻烦警察,我们私了,私了。”

    两位警察互相使眼色,曾鹏低着头,但没有用,在他爬起来的时候,明亮的手电筒,已经清晰明白照出他的脸。

    正是他们要找的嫌疑犯。

    “……都回局里一趟。”

    *

    最终,两个人都被带回了警局。纪询被安置在刑侦二支里,但太晚了,没人搭理他,只有个白天在案发现场看见的眼镜刑警,对着电脑飞速敲键盘。

    纪询摸出手机,给夏幼晴分了条消息说明情况,又打开游戏,有一搭没一搭打着。

    倏地,一阵椅子拖拉声传到耳旁。

    纪询手臂被人扯起,带着清凉药膏的手指直接抹上他腕侧的伤口。

    这点伤口他自己都没发现,有这双利眼还这样不见外的,除了一个人,不做他想。

    “嘶——”纪询手臂一抬,避开了,“轻点。”

    “帮你涂药还这么多话。”涂药的人松了手,双肘压在桌面,上身微倾,一双明锐双目看过来的时候,自然柔和了视线,“小巷缴个普通人的械都擦破皮,太弱了吧。”

    纪询目光自上向下掠过坐在身前的人。

    对方冲锋衣、马丁靴,做着随时能冲上第一线的便装打扮;他剑眉星目,薄唇微抿,剃着个精神的寸头,因而耳下颈侧一处缺了块肉的狰狞伤口便完全暴露出来,破坏了他颇为俊秀的轮廓,导致他不说话时,整个人都显得阳刚肃穆、不近人情。

    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身上产生的所有坚硬,都是为保护他人而生的盾牌。

    纪询对上袁越的眼睛。

    那双眼里的关切,轻而易举刺破分开后的些许时间,揉碎两人不同工作生出的膈膜。

    真像是自己只去休个长假,回来还和袁越搭档啊。

    纪询想。

    *

    霍染因站在询问室的单向透视玻璃后。谭鸣九和搭档呆在里头,紧急询问刚刚被带回来的曾鹏,但里头的进展不太顺利,一开始曾鹏似乎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带过来,从头一副坐立不安息事宁人的态度,最后甚至不要赔偿了。

    “我能不能早点回去?没请假就离开,店里会扣我工资,一旦扣钱,月底就没有三百块奖金了。”

    “知道奚蕾吗?”谭鸣九问。

    这个名字让曾鹏抬了一下头,就一下。他很快重新低头,脑袋勾着肩膀,像是脊柱完全没法支撑他好好坐直。

    “嗯,知道。别提她,我们早吵架分手了,我的事情和她没关。”

    “她死了也和你没关吗?!”谭鸣九大喝一声。

    曾鹏一下子呆住了,他脸上的怯弱幻化成一片茫然,茫然又蜕变成不信,他刚刚张开的嘴巴又重新闭合,像蚌壳一样紧紧闭合,这时候他的脸上反而露出了三分抗拒的倔强。

    他觉得警察在诓他。

    直到谭鸣九拿出奚蕾死亡现场的照片。

    这张照片击溃了曾鹏,刚刚还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男人居然在椅子上陷入了足足一分钟无意义的狂吼和挣扎,然后力量消失了,他像一堆迅速燃烧之后的灰烬,跌落在椅子上。

    询问得以正常进行。

    “1月11日晚,你去过奚蕾家里吗?”

    “去过。”

    “去干什么?”

    “拿钱……”

    ……

    询问室里的声音一路传入霍染因耳朵,更多的线索开始出现。

    法医推定,奚蕾死亡时间为11日晚9-11时。

    11日晚,奚蕾于7:52分出现在小区监控,回到小区。

    11日晚,清安小区大门摄像头显示,嫌疑人7:03分到达小区,7:21分离开小区,自诉拿走放在家中的银行卡,尔后回到出租屋,于8点下楼吃面,8点半后在住所附近的ATM机取款,换了四家银行,总共取出三万元钱。

    霍染因目光微垂,进入嫌疑犯的视角。

    月光冷冷照在人烟稀少的小巷子,他已做好准备,再度回到小区的后门,奚蕾的住所就在后门内的第一栋,围墙不过两米五,随意就能翻越,他翻过围墙,或者闪身进入监控坏掉很久的后门……

    他敲开了女友的门……他进去……他撕开假面,露出狰狞的原型……他将人推倒在沙发上……他狠狠拿枕头捂住女友面孔……捂住,压死,掐着!掐着!……直到抽搐的身体不再动弹……她软下去,软软躺着……

    不对。

    霍染因眉峰微拧,从嫌疑人视角中切换回来。

    绳子呢?

    为何一定要用绳子将人绑住,再捂其口鼻致死?因为害怕死者挣扎吗?

    ……不。

    曾鹏身高超过一米八,身材结实,在面对娇小的奚蕾的时候,根本用不着绳子。

    询问室内,谭鸣九咄咄逼人:“拿钱干什么?这钱是奚蕾的存款吧?你朝她要钱她不肯给你,还骂你嘲讽你,说你没用,没错吧?”

    “还差一笔税。”

    “什么税?”

    “契税。”垂着眼望地面的曾鹏慢慢抬起眼,“我给她买了一套房。只准备了房款,没准备税。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十分钟后,谭鸣九走出询问室,手里拿着张折得皱巴巴的单子,这是曾鹏自口袋里拿出来的,奚蕾三个月前在阳光医院打胎的单子。

    “曾鹏说孩子不是他的。”谭鸣九牙疼得直抽气,“孩子不是他的他还买房想和死者和好?再老实人好脾气,也不至于绿云罩顶喜当爹了还这样唯唯诺诺满心付出吧?”

    “要想生活过得去,头上总得带点绿。”和谭鸣九搭档的记录员调侃,“我看曾鹏倒是真心的,至少房子的名字,切切实实写的是奚蕾。”

    霍染因没有参与他们的对话,他在翻今天晚上的记录,当目光扫到一处时,停住了:“纪询出现在摸排现场,和曾鹏发生冲突?”

    “哈。”谭鸣九探过头来,“怎么这案子哪哪都能见到他?冬眠三年终于睡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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