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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黄头发的目光被截断。男人抬手握住还飞在半空中的挂坠,重新塞回衣服里,他的脖子顺势转了半圈,看向黄头发:“还不走,等我请你?”

    黄头发如梦初醒,慌忙从地上爬起来,朝巷子外头撞撞跌跌地跑去。

    纪询捂着胸口站直,他刚刚朝黄头发逃跑的方向踏出一步,前方刷一声响,男人不知从哪里摸出把瑞士军刀,抽出了其中的大刀,还打开手机照明灯,将灯对准刀身照亮。

    “……操。”

    纪询从牙齿中挤出一点声音。晃了他眼的刀光在收割他的力量,他的汗水自体内涌出来,一层叠着一层,冷热交混。

    僵木开始出现,他开始感觉不到手指的存在。

    这时候男人笑了一声。

    他关掉灯,垂下手。

    “好久不见,纪询。”

    “……滚开,孟负山。”

    他们认识,不止认识,更是认识过很久的朋友——也分开过很久。

    孟负山站着没有动,他穿着件带帽兜的深灰色长款薄风衣,名字一如长相,五官英朗,棱角分明,身材高大,还有个扎刺似的刺猬头。但这份英朗与袁越不同,袁越的坚毅沉默一如山石稳重,让谁都能放心依靠。

    孟负山不是。他的一只脚踏入黑暗,没有眼睛能看穿黑暗,也就没有人知道,藏在黑暗中的,是血肉之躯,还是钢筋利刃。

    黑暗里传来火柴划擦的声音。

    火焰一闪而灭,接着烟草的味道随着隐约的白雾在巷道中弥散开来。

    这支烟被孟负山咬在齿间,烟头的红光明明灭灭,孟负山抽着烟,却字正腔圆,丝毫不被嘴中香烟影响:“一个吸毒的废物,你都不当警察了,还追他干嘛?”

    “一个吸毒的废物,你拦着我追他干嘛?”纪询冷冷反问。

    “他对我还有点作用。”孟负山说。

    “牛逼了,厉害啊,三年不见你一脚蹿上了天,都开始跟瘾君子拉关系扯交情。”纪询不耐烦,“让不让?”

    孟负山不让。

    刚才被他收起来的瑞士军刀又出现了,黑暗里,他一下一下玩着刀,银亮的冷芒如同一点寒星,闪闪烁烁。

    “纪询,天下吸毒的人千万万,你管不过来也没有必要再去管,就当没看见,这不太难吧。更难的事情三年前你就做了。”孟负山说。

    巷道中最后一点活人的热气被这句话搅合了。

    “你什么意思?”纪询听见自己的声音,十分冷漠。

    现场是安静的,黑暗中的孟负山正在观察他的表情。片刻,对方说:“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但小语死了是事实,这三年来你醉生梦死也是事实。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既然你选择了这条道路,现在又为什么这么拼命呢?”

    纪询的呼吸开始断断续续,前方的刀光隔空压迫着他的心脏。

    孟负山的声音没有停止,白色的烟灰夹杂火星落下,缭绕的烟雾遮住孟负山,他的声音低沉平静。

    “这会让我觉得,小语还比不上你路上碰见的一个不认识的普通吸毒鬼……纪语,你的亲妹妹,死在2013年2月9号,这天除夕。还差11天,才到她20岁的生日。”

    刀芒如箭,刺穿纪询的心脏。

    但没有疼痛,只有一片从伤口炸裂开来的麻木。

    黑暗翻涌起来。

    他的思维竭力想要站在现在,站在此处,忘记三年前看见的那一幕。

    但越想忘记的越忘不了,越想忽略的越被提醒。

    不用闭上眼睛,熟悉的一切已经在黑暗中显现:

    他看见自己家的门,暖黄色的光照亮防盗门旁刚刚换上的大红春联,上联“梅竹平安春意满”,下联“椿萱并茂寿源长”,横批四个字,“出入平安”。(*1)

    自从他当上警察,家中年年春节都贴平安春联,恐怕得等到妹妹也出来工作,父母才会在门联上展现出新的寄愿。

    他踏上门前脚垫,脚垫来自妹妹,上面印着很可爱的大小几只鱼,和老一辈的审美不太相符,她买来时候还和妈妈犟了两声嘴。妈妈嫌弃妹妹快二十的大姑娘了,审美还和小学生一样;妹妹不高兴,圆圆的小鹿眼极力睁大,嘴撅得都能挂油瓶了,说自己属鱼的,就是爱鱼。

    这又是妈妈和妹妹的分歧了,妹妹说的鱼是双鱼座,妈妈不懂这些,只认十二生肖。

    看报纸的爸爸照例当和事佬,毫无意外先站在妈妈这边,训了妹妹一通,问她怎么没大没小和妈妈争执,接着又站在妹妹这里,安抚老婆:

    没大事,一脚垫,买都买了,不用浪费。

    妈妈气得点了点妹妹的脑袋:鱼鱼鱼,成天就知道鱼,我看是你给取错了名字,应该把你名字中的“语”换成“鱼”,早晚是个被人下锅的命。

    而后鱼儿脚垫就上了门口,当妈的哪可能拗过女儿。

    纪询在这里停了许久许久。所有温暖的回忆至此为止。

    面前的这扇门,是潘多拉的盒盖子,无论打不打开,罪恶已在此间。

    门拉开。

    时隔三年,记忆毫无褪色。

    他一遍一遍主动回忆着,也一遍一遍被动回忆着。

    他知道进门木地板上的一道裂缝,看见散放在玄关的一瓶跌打药。他知道这道裂缝是爸爸搬运妹妹的新衣柜时候弄的,那盒跌打药也是因为搬运时候扭了腰,才买来的。这药还是他帮爸爸涂的。

    他涂的时候还问爸爸体力活怎么不叫他,都这把岁数了,还要自己上。

    爸爸趴在床上,气哼哼捶床:不就是一个衣柜吗?你老子我还没老呢!

    他还看见了妹妹。

    妹妹背对着他,长到腰际的头发几乎遮住她整个上半身,她纤瘦得像一只竹竿挂了薄薄的帆,撑在原地。

    当日瞥见时候的惊异到了今日已经消失了,被火燎干净了,剩薄薄的灰,积在心底。

    但血腥气却穿透了时间与空间,让三年后的纪询依然被呛到。

    他耳朵边听见三年前的自己与妹妹的对话。

    “纪语,你最近怎么瘦成这样,是不是又不好好吃饭靠饿减肥?跟你讲了减肥没问题,不要瞎减,饿坏了胃看妈不念叨死你。对了,家里在杀鸡吗?血腥味怎么这么大?”

    “……哥。”

    纪语叫他。

    背对着他的妹妹总算转过身来,像一片布那样轻飘飘翻个面。

    他看见妹妹的脸,圆润的脸失去了光泽,尖尖的下颔凸出来,灵动的鹿眼也不再有神采,只剩下直愣愣的茫然。

    和光泽一起失去的还有血色。

    她的面庞苍白如张僵冷的面具,有两道清晰的泪痕残存在她脸颊,冲散她颊上血点。

    那种如坠冰窟的寒凉,也同血腥味一样,穿透时间与空间,重新出现在纪询身上。

    他循着她的脸往下看,看见更多的血液,喷溅的血液。

    妹妹白色裙子的正面几乎染红了,她双手有着最多的血液,和一把刀,厨房里的菜刀,日常拿在妈妈手上做菜用的刀。

    “哥哥……”

    纪语向他一步步走来。

    纪询终于看清了妹妹身后的情景,鲜血在饭厅地板上肆意涂抹,两具年老的尸体横躺在上边,一个仰面躺着,一个俯身向地。

    他们的身体已经残破,面孔上还残留着惊惧与迷惑。那是他年迈的父母。

    记忆被一键替换了,所有幸福的画面被撕碎扯烂,只剩下眼前血淋淋支离破碎的一切。

    纪询的心在颤抖,晕眩袭上他的脑海,纪语走到他面前,张开沾满鲜血的双臂想要拥抱他,他仓促后退。

    纪语停下来了,黑洞洞的眼睛注视着他,干涸焦枯的眼眶颤了颤,再度淌下泪水。

    “哥哥,我好痛……”她哭道。

    她抬起手。

    刀光晃入纪询的眼。

    “我好痛啊……”

    鲜血飞溅出来。

    ……

    回忆在这里戛然而止。

    三年前的幻影消失了,漆黑的巷道重新出现,孟负山依旧站在他面前,他背靠着墙,墙撑住他的身体。

    “是啊。”纪询说,“我的亲妹妹,杀了我的父母。”

    “……别这样说。”孟负山冷冷道,“不然我不保证手中的刀会不会失手飞出去。”

    两人交谈着,角落一个伏在地面的身影悄然动了动,身体触到地面匕首。

    纪询意兴阑珊地扯扯嘴角。

    他们太熟悉了,早在纪语还在的时候就是朋友,知道彼此太多太多东西。

    但知道得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在随意伤人的同时,也会被人随意击伤。

    “五分钟了。”纪询说,“你还没拖够时间吗?”

    孟负山拖够了。五分钟的时间,早够黄头发跑到外头街道上,乘车逃出升天。

    他说另一件事:“这次见面纯属意外,不过确实有一件事,我需要你帮我查查。别忙着拒绝,这件事已经在你的计划之中了——唐景龙。”

    孟负山吐出这个名字。

    “你不妨往他的工作方向查查。注意,他没有你现在想的这么简单……好了,起来。”

    最后一句不是对纪询说的。

    不知什么时候,孟负山来到趴在地上的那个人身旁,拿脚踹踹地上的人。

    “别装死了,把匕首给我。”

    被刀疤中年人压在身体下的匕首到了孟负山手中,而被孟负山反复抛着玩的瑞士军刀则到了刀疤中年人的手中。孟负山拍拍刀疤中年的肩膀:

    “我帮你救了你要救的人,现在轮到你帮我挡挡了。等价交换,你说对不对?”

    说罢,他一用力,将中年人提起推向纪询,自己合身投入反方向黑暗中。

    “……别过来。”被强硬提起来的刀疤中年踉跄两步后勉强站稳,他手持军刀,刀尖对准纪询,但瑞士军刀说实话只比美工刀大一点点,实在不是捅人利器,他威胁的声音中透着一股色厉内荏的劲,“你小子小心点,老子长眼,刀子可不长眼!”

    纪询双手插在兜里。

    背后的墙还做他最坚实的后盾,他还有点舍不得离开这么个地方,毕竟游离在空气中的力气大概玩得欢快,一个个忘了归巢。

    纪询活动活动手脚,好消息是,多少有点习惯了,那种感觉不到肢体的僵木消褪不少,坏消息是,现在他的状态像是吹了瓶白酒再高烧40℃,每走一步都跟踩在棉花上飘飘渺渺。

    他向刀疤中年走去。

    他前进一步,刀疤中年退后一步,他们拉锯的时候,刀疤中年又说了些什么,纪询不耐烦逐一去分辨,只注视着刀疤中年越来越狰狞的脸色。

    当恶意积攒到临界,狰狞化作扭曲,握在刀疤中年手中的军刀被高高举起,刀尖如同一道流矢,朝纪询飞驰而来!

    刀光晃得纪询恶心欲呕,他眯着眼睛,偏斜视线,完全凭直觉抬手去抓身前的人,这一抓抓到正主,纪询重重将人抵在墙上,但堆砌在墙根下,没被注意的杂物绊住他们的腿,两人失去平衡,先后倒在地上。

    刀疤中年手里的瑞士军刀在这次撞击中掉落在地,但他的手掌再抬起来的时候,又牢牢抓住了这把军刀。

    纪询死死摁住对方的手,没有用,那只手依然越来越靠近,军刀的刀尖,也在不断前进中调整位置,最后准准对上纪询的眼睛。

    他用力扎下——!

    千钧一发,一只手臂自后横来,挡在纪询眼睛和这把刀之间。

    军刀给裹着手臂的呢子外套划了道口,这也是刀疤中年最后的反抗,下一刻,他持刀的手腕被背后的人叼住一抖,军刀落地;再接着,沉闷一声撞击响,刀疤中年软软倒下。

    纪询身上一轻,再望过去,望见霍染因。

    霍染因收了地上军刀。

    对方那双总藏在雾与夜之后的眼睛,第一次收起那些深深浅浅的猜疑和警戒,只剩下全然的关切:“没事吧?”

    关键时刻还是人民警察让人安心。

    纪询提在胸膛的一口气泄了,身上哪哪都疼,尤其是脑袋,疼得一百个锥子同时在钉。他有气无力,软软伸手:“警察弟弟,帮个忙,扶一把。”

    作者有话要说:1:源自网络的平安春联。

    第十八章

    左拥右抱,男女通吃,高,实在是高!

    现场一阵安静。

    霍染因沉吟许久:“叫哥。”

    纪询:“嗯?”

    霍染因:“叫声哥,我把你扛起来送到车上。”

    纪询懒懒说:“凭什么叫,凭你年龄比我小?”

    霍染因:“你又知道我年龄比你小?我今年30了。”

    纪询不客气嗤笑道:“30?26吧。我的大队长,你的年龄问题已经在队里传了一圈了,猜你为什么能这么年轻就当上支队长的都猜出了好几个版本。想知道其中流传最广的一个版本吗?”

    霍染因:“不想。”

    纪询:“局长是你爹。”

    霍染因指出:“我和局长不同姓。”

    “私生子嘛,”纪询说,“八点档狗血剧老爱演这个情节了,是不是?”

    霍染因凉凉道:“我觉得你还死不了。”

    说完,他拍拍干净的膝盖,站直了,拖起旁边失去反抗力量的刀疤中年,走了。

    纪询没理霍染因,他继续躺着,闭目休息,还没休息两分钟,又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自远处走近,没等他张开眼睛,他被人从地上扛起来了,霍染因的头发扫在他的脸颊上,有点痒。

    他侧侧头,朝贴着脸的头发吐口气。

    那点细碎的发尾与主人截然不同,有很深的顺从精神,随着他气息扬起落下。

    霍染因感觉到了,看他一眼:“痒?”

    接着抽出手,将头发别入耳后。

    唔——

    也许不能说截然不同,对方内心深处也有那么点点顺从的精神。

    毕竟被叫了警察弟弟,但还是跑来搭手了。

    纪询想,他被人塞入了副驾驶座,后车厢躺着刀疤中年,霍染因自己转到驾驶座,发动车子的时候,他说:“你的心理问题有点严重,没去看医生吗?”

    “一周见三次,吃药比吃饭还多一顿。”纪询倦怠道,“够了吗?”

    霍染因没再说话,一踩油门,车子平稳驶出。

    倚着车窗休息一会后,纪询开口:“有纸笔吗?”

    霍染因目视前方,拿下巴点点杂物箱。

    纪询打开箱子,里头放这些常备用品,一样样整整齐齐,霍染因收拾东西都带着强迫症似的精细。他拿出纸笔,开始画素描:“后车厢的不是从KTV逃跑的人。逃跑的是个黄头发,一身名牌,我追着黄头发到了刚才的位置,这个人突然窜出来,持刀威胁我,我和他搏斗,黄头发就趁着这个机会逃跑了。”

    “就他一个?”

    “嗯。”

    “现场的烟灰怎么解释?后车厢的人身上没有带烟。”

    纪询一顿:“什么烟灰?”

    “距离你们斗殴之地左侧,东南方,三步外,落在地面的烟灰。”霍染因字句清楚,“烟灰量不多,应该烧了三分之二根烟,有人站在那里抽了将近一支烟。烟的牌子是银双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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