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你好,我叫奚蕾,昨天谢谢你,我是护士,我来看看你的伤。”她站着,笑着,目光明亮而温暖,好像向日葵迎阳而生。
美梦做过,没有消散,反而留在了他的身边。现实纷至沓来,光怪陆离的大城市还是那样光怪陆离,但他周遭的一小块地方突然变得夯实,他看清楚自己未来的狭窄小道:
工作,存钱,买房,落户,结婚,生子。
他从酒吧离职,在蕾蕾的监督下戒毒,戒毒的每个频繁打寒颤做恶梦的夜晚,他都能感觉蕾蕾抱着他,一下下拍着他的背,安慰他,从深夜到天明,每次如此。
他发誓戒毒,后来真的戒断。
他重新找了工作,一家洗车行的洗车工,洗车工是他能找到的正经职业中工资比较高的,每回来车,他都是洗得最认真的一个,有时候老板高兴,额外打赏他一两百块钱;有时候老板要求比较多,让他连鞋一起擦。
他没敢和任何人起冲突。
他努力赚钱,以前有的花钱爱好全部抛弃,也不怎么和同事出去聚餐,聚餐就要花钱,他知道家里有人会给他做好饭菜——就算家里没有饭菜,他做好了,也会有人赶着回来吃。
后来一次意外,蕾蕾怀了孩子。
那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他戒毒不久,工作不久,蕾蕾也还在阳光医院当护士,两人都没有太多存款。
一切都是那么实际,他们没钱,没房子,没时间,他甚至没有父母,他父母早已过世。如果生下了孩子,只有两种选择,让孩子和他们一起颠沛流离,把孩子送回蕾蕾父母家。
他们相对无言几天后,蕾蕾去医院打胎。
白色的床单,刺鼻的消毒药水,蕾蕾躺在病床上,一贯阳光温暖的笑容中第一次出现恍惚悲伤,他至今还记得他掌心中蕾蕾手指的冰凉。
“我好不容易从山村里走出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回去,也不会让我的孩子回去……我们在这里买个房子吧。我想留在宁市,我想成为这里的人。”
他说好。
他越发的努力工作,蕾蕾也一样,蕾蕾只休息了不到半个月,就继续上班。但这些似乎没有什么用,他们努力,宁市的房价也努力,他们每一天都在攒钱,都在尽可能过得像样一些,然而相比房价,相比房子,一切依然那么遥远。
后来他发现了那张单子,阳光医院打胎的单子。
孩子不是他的。
他和蕾蕾爆发了冲突,他单方面的咆哮,暴怒,砸东西,最后倒在房子的墙脚。那只笼中的白文鸟疑惑地看着他,他忽然希望自己也是一只鸟,这样就自自然然有个笼子——有个房子,能把自己的一生都装进去。
最后,他感觉蕾蕾过来,蕾蕾将手放在他的背上,像很早很早以前,他戒毒时候那样。
他回头,看见蕾蕾悲伤木然的脸。
“是那个人强迫你的吗?”他问。
蕾蕾点点头,又摇摇头。良久,他听见蕾蕾说:“后来我拿钱了,再过一段,我们就有钱买房了。”
他从两人的出租房里走出来,他在这个从没有接纳过他们的城市里游荡,他游荡到过去的酒吧,看见过去的朋友。过去的朋友上来关心他,拉他去喝酒,最后给了他一沓钱。
这是有代价的。
这世上什么没有代价?
他就要一个房子,一个写着奚蕾名字的学区房,他能和奚蕾一起住在里头,结婚生子,再把孩子拉扯长大,一辈子就这样简简单单,平平淡淡。
……
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子的。
他知道自己会进去,会被判刑,可蕾蕾是无辜的。
为什么要杀她?
为什么他好不容易,买了房子,达成愿望,却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打破房中僵滞的是纪询的话。纪询自兜里摸出个从KTV果盘上顺手拿来的梅子丢嘴里,嚼着梅肉说:“找个好律师吧。”
曾鹏像婴儿一样蜷起来,轻飘飘说:“没意义了,我不需要,你们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奚蕾迁坟需要。”
这唤回曾鹏的神魂。
“什么?”
“脑子是个好东西,不要一副它早已离家出走的模样。”纪询评价,“你买了房子,是实际出资人,这个房子实际属于你,也实际属于国家——因为这是你贩毒所得,它会被追缴进入国库。但考虑到你现有的情况,只要你在审判中没有被判死缓或者死刑,你的财产就不会被全部收缴,如果这个房子中有部分是你的合法财产,法院会对你做出一定返还。这笔返还的钱,对你没什么意义,对奚蕾父母呢?他们除了女儿还有儿子,这还是奚蕾生前的愿望,你说他们会不会考虑,会不会愿意?——而这一切,需要你找个好律师,才能提前和奚蕾父母协定妥当,及时将奚蕾迁坟。”
曾鹏僵木的脑袋转过来,他怦然心动,那张灰白铁青的面容都泛出一层希望的光:“但我不认识好律师……”
“我认识。我可以帮你。”纪询轻巧说,“但你要付出代价。”
代价,一切皆有代价。
“曾鹏,供出一切。”纪询,“我来解决这件事。”
良久寂静。
“……东西在房间床后的踢脚线里,还有屋子外头壁挂空调的空调外壳中。我能把我所接触到的上线全部告诉警方,但你要做到你说的,你要让我亲眼看见你做到了这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5400,啾~随机掉落20个小红包~
援引下关于贩毒财产的知识小tip:
贩毒罚金怎么认定
贩卖毒品案件判处罚金刑时,应当结合毒品犯罪的性质、情节、危害后果及被告人的获利情况、经济状况等因素合理确定罚金数额。对于决定并处没收财产的毒品犯罪,判处被告人有期徒刑的,应当按照上述确定罚金数额的原则确定没收个人部分财产的数额;判处无期徒刑的,可以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判处死缓或者死刑的,应当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第二十一章
秋名山车神。
曾鹏的口子算是撬开了,但行百里者半九十,他的上线,他们的拿货地点,依然是千头万绪一堆事。不过这些事情就不归霍染因与纪询处理了。
霍染因答应治安队长滕天海的线索已经彻底办完,他给人打了个电话,三言两语交代了情况,在这里等了一会,等到那面来人接收曾鹏,就带着纪询重新坐进车子。
这么一折腾,时间都将近十二点了。
纪询两眼放空,望着灰色的车顶棚,已然一副疲乏已极,灵魂出窍的模样。
“现在送你回家,”霍染因,“真困了?”
“你说呢?”
“平时多流汗。”霍染因点到为止。
“战时少流血?”纪询嗤笑,“我现在到不了战时,流不了血。”
“才29,不能不行。”霍染因换个说辞。
“行不行的,你这么言之凿凿,体验过啊。”纪询说荤话。
可惜他说了荤话,霍染因也没朝他这里瞥一眼,人家两手放在方向盘上,目光直视道路前方,不抢红灯不超车,安分守己的在自己的道路上徐徐前进。
想斗嘴却没人接,好比一拳打了个棉花糖,总叫人寂寞。
纪询遗憾道:“霍队今年62了吧。”
霍染因:“怎么说?”
纪询:“没点年龄,开不出这四平八稳,老牛驼犁的车。”
他才说完,霍染因的手机响了。
霍染因直接打个转向灯,靠边停车,接起手机:“喂?”
霍染因静静听了一会,挂掉手机,对纪询说:“刚才我让人查了程正的出行时间。”
“霍队可以的,为破案分秒必争,查真相纤毫不漏。”纪询赞道。
“现在结果反馈过来了。程正说的大体没有问题。”霍染因接着说,“19号20:43,程正和其余乡人,包括奚蕾的父母弟弟,来到杏春路的老乡饭店吃饭。”
“杏林路和杏春路距离多远?”纪询突然问。同是19号,同是19点,唐景龙出现在杏林路博物园,程正出现在杏春路老乡饭店,根据街道命名规则,这两条路应该不会相距太远。
“就在隔壁。”霍染因说,“博物园跨过一条街,再走三百米就是老乡饭店。”
“哇哦,好近的距离,好大的嫌疑。”纪询弹弹舌,“不过我猜没有用。”
“又是直觉?”
“这还需要用到直觉。”纪询嗤笑,“刚才程正将自己的行程描述得那么细,摆明车马让你查。这种态度可以说有恃无恐,也可以说坦坦荡荡。无论哪一种,既然说明白了,还能让你查出问题来?”
“你觉得他是凶手吗?”霍染因问。
“我没什么感觉。”纪询伸手往兜里一摸,摸出个一圆硬币,放在指尖弹动,“要不有事不决问硬币,银行他是,菊花他否?”
“……”霍染因好悬没把纪询丢下车。
他平板着脸,继续说:“从现有证据上看,他确实不是。当日21:48分后,他们结账离开老乡饭店,随后驱车回到小乡村,这里有四个小时的车程,20日01:34分,他们离开高速,这条高速与去梧山的不是同一条,城中没有作案时间。这天以后,高速公路收费站再没有这些车辆进城的记录。当然,梧山19号以后进出的所有车牌号里也没有这些车辆。”
这段话才说完,霍染因的手机又响了。
这回是谭鸣九打来的,这家伙一激动就容易放大嗓门。
纪询朝车窗外看看,发现车子也到了自己家附近,前头就是宁市第三医院,第三医院距离他家,也就两条街的路程。
第三医院,早上才出现在咖啡店员的口中。
唐景龙让同行的人帮店员生病的妈妈安排床位,第三医院的床位。
他心头萌生不祥的预感,决定自力更生,自己回家。
他解开安全带,一手按着驾驶座,另一只手屈指叩叩霍染因扶着方向盘的长臂。
霍染因瞟了他一眼,抬起手。
纪询探身过去,够车门锁,结果空间估算错误,他的背脊撞到了霍染因抬起的胳膊,对方的手肘落下来,手指搭在他的脖颈处。
冰凉的手指如同一滴自空中降落的水滴,纪询打了个寒噤。
打完才发现,这跟手指没在他脖颈处停留太久,它微微抬起,在他额前抚过,撩开遮住他眼睛的头发,再向前一伸,替他开了车门锁。
可算是贴心了一回。
就在这时,霍染因突然说:“亮晶晶KTV众人供述唐景龙每次出现在亮晶晶中,身旁总有一个人,这人是第三医院泌尿外科医生许信燃,好赌,赌得很大。他也是19日晚上,在交流会和唐景龙争吵的人。但你们赶到时候晚了一步,没堵到他,现在他开车从医院跑了?”
第三医院,前方200米。
许信燃开车跑路。
这八成就是和唐景龙同喝咖啡,解决了咖啡店员妈妈住院病房问题的人!
纪询没防备听了个全,迅速抓出重点。他心中不祥的预感应验了,蓦地直起身,语速飞快把自己想法给说了:“这块距离我家就两步路功夫,你有事你去忙吧,我自己走路回家。”
迟了。
霍染因长臂一伸,将纪询推回座位,也不知道他的速度怎么这么快,还为纪询拉安全带的时候,另一只手已经拨上车门锁,同时一踩油门,油门狂轰,车子离弦急射!
向前的惯性将纪询死死压在座位上,眼看回家的小目标在与自己一步之遥时,渐行渐远渐无踪,他从喉咙里憋出一声:“……操。”
他骂的太早了。
霍染因与谭鸣九还在通话,霍染因复述:“对方车型蓝色捷达,车牌号NS8873SN。嗯,我看见他了。”
不止霍染因看见了,纪询也看见了。
这个牌号的蓝色捷达车子正从前方向他们驶来,两辆车分在两个方向相反的车道。双方的速度都很快,只是两个呼吸,两辆车已经隔着黄色道路线相遇。
就在这时,霍染因如同秋名山车神般来了个灵魂摆渡,一阵天旋地转后,纪询发现他乘坐的车子变了车道也变了方向,直接横拦在蓝色捷达的前进路上。
捷达车灯射出的两束光,如同两道刺穿纪询车玻璃的刀,透过刺眼的刀光,纪询完全看见许信燃扭曲失措的表情,甚至连他惊慌的大喊,似乎都能听见:
“不——”
千钧一发,慌不择路的许信燃大打方向盘,车头急速调转,擦过霍染因的车子,狠狠撞在了路旁栏杆上。他来时的路也一阵警笛响,一辆辆警车刺穿黑暗,追赶上来,将蓝色捷达团团围住,把许信燃直接控制。
霍染因停好了车,悠悠然侧头看向纪询:“如何,现在不老牛驼犁了吧。”
纪询口中一阵发干,喉结上下滚动:“霍染因,我招你惹你了,你这么恨我。”
霍染因笑了一下:“我哪恨你了?”
纪询:“要是他刚才没有踩刹车打方向盘,我的副驾驶座已经被击穿了吧,这还不够恨,什么才算恨?”
“我心里有数,不会让你出事的。”
“半点看不出来。”
“我出事也不会让你出事的。”霍染因再说,“你担心的话,下回我拿我的驾驶座去挡。”
霍染因说得似乎很诚恳。
可惜纪询没有一丝丝的感动,他嘴角抽搐:“还有下次?”
眼看旁边的人一副马上要夺路而逃的模样,霍染因明智地转移话题:“现在真的没事了,我继续送你回去吧,这么点路,你打车不划算,走着又累。”
“回个毛线!”
“?”
“送我去浣熊酒吧。”纪询面无表情,“睡不着了,嗨起来。”
纪询没在说笑,霍染因调转车头,将纪询送到浣熊酒吧。
晚上十二点对于作息健康的人来说已是入梦时间,但在酒吧,人来客往,气氛正燃,他通过员工通道走向放置架子鼓的舞台,戴上耳返摸到鼓槌的刹那,将心中所有的郁气,狠狠敲下!
“哗——”
舞池中光焰迷离,人头攒动,人们酒酣耳热,笑着,闹着,洋溢热情,洋溢快乐,他们的背后是敲鼓的人,鼓点像雨,像雷,像一场由纪询奉献的洗礼耳膜的盛宴。
霍染因在酒吧中聆听一会,转对吧台:“能送花吗?”
等纪询敲完了鼓,从舞台上下来的时候,酒吧的中央已经支起大桌子,上面叠着座香槟塔,粉红玫瑰色的香槟自塔上徐徐倒下,注满晶莹剔透的玻璃杯。
酒吧里的客人围拢在大桌子周围,等待着香槟塔的主人——纪询,拿起最顶端的酒杯,开启香槟宴会。
杰尼在旁对他咋舌:“大明星,刚才有人给你送了个香槟塔,十来天不见,你越发魅力无边,人家悄无声息地给你献上这份礼,都没敢留下来要你的电话号码。”
“除了香槟塔还有什么?”
“还有一束花。”杰尼变戏法般自背后掏出束鲜花来,“里头有他留下的卡片,我可没偷看——是给你留了联络方式吗?”
纪询接过花,取出卡片,上边是霍染因手写三行短句,字体如人,银钩铁画,锋芒影绰:
警民鱼水情。
捧场。
不谢。
纪询屈指弹弹卡片,哼笑一声,转身拿起香槟塔上酒杯,潇洒举起,对众人说:
“有人请客,不要客气,Cheers!”
“Cheers!”
*
送走了纪询,霍染因并没有闲着,他驱车回到警局,去见嫌疑人。
他到的时候,询问刚刚开始,预审组的同事正在里头负责许信燃,显而易见,进展并不顺利,除了最开头时候,许信燃说了句“我要见律师”外,无论预审组的同事说什么,许信燃都跟哑巴一样,咬死了不出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往前走,抓到嫌疑人后多巴胺分泌出的兴奋在消褪,黑夜的魔力重新张狂,人体的生理时钟坚决拒绝光线的刺激,开始摇摇欲坠,昏昏欲睡。
一杯杯浓茶摆上台面,众人开始吸烟。
霍染因坐在角落,翻看许信燃资料。
许信燃,男,42岁,硕士学历,第三医院泌尿外科主治医师,已婚离异,有一个8岁的儿子,儿子归前妻抚养。
1·23梧山分尸案手段极其残忍,社会影响极其恶劣,市局已经抽调骨干成立了专案组,现在在里头询问的,就是预审组中的骨干精英,但是显然,今天晚上抓到的嫌疑犯,也是嫌疑犯中极为难啃的一块骨头。
两方陷入了僵滞。
现在不同以往,如果嫌疑人打定主意不开口,警方是无法强迫对方开口的,只能通过各种方法击溃对方的心防,或者用切实完备的证据链说服法院,在嫌疑人不发一语的情况下完成有罪审判。
但是现在,证据链远不足以让嫌疑人伏法,只能由预审专家继续努力了。
里头迟迟没有进展,专案组成员明天还要上班,还要跑其他线索,不能全在这里干等着,众人很快商量出个结果:除了预审组外,需要休息的都去休息,想等的还可以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