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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对方神色从容,以公事公办的口吻陈述性说:“这个案子是有证据的吧。”

    “……啊。”纪询对上霍染因笃定的眼神,一耸肩,承认了,“没错,有。绑走唐景龙的地点姑且不说,那里是监控盲区;但无论是谁要去杀陆平,TA都会事先踩点,这是替罪者事后无法弥补的,只要调取陆平家周围监控,谁出现在监控之中,谁就是真凶。”

    “我明白了。”霍染因点头,“你手机掉了吧,要我送你到家吗?”

    “不用,我有带钱包。”纪询提醒,“棉花糖再不吃就化了。”

    “你给我买的时候就没想到我会不吃吗?”霍染因反问。

    纪询忽地咬了霍染因的棉花糖,咬出枚月牙的印子。

    猝不及防的愕然同样浮现在霍染因脸上。

    “想过啊,但我非要勉强,不行吗?——霍队长,让我靠近,是会被我勉强的。”

    纪询站直了,嘴角的弧度与棉花糖上的月牙一模一样,他竖起食指,摇一摇:

    “最后,珍惜食物,别浪费,拜。”

    纪询走了。

    霍染因在原地僵了半天,望着被咬过的棉花糖,撑头,头疼。

    第二卷

    必然的随机数

    第三十四章

    外头的戏比里头还精彩。

    这是个好天气。

    太阳不冷不热,温度不高不低,风不大不小,一个适合做任何事情的天气。

    站在大型商场外、电影巨幅宣传广告牌下的男人想。

    他身高腿长,年至不惑,一身皮肤久经阳光洗礼,晒成黧黑,穿在身上的衣服肘部膝部都有磨损褪色的痕迹,抱在怀里,很明显,这是个干着体力活、家境平平、囊中羞涩的男人。

    这个全身上下都没什么出奇之处的男人,思想与外表一样贫瘠,他拉拉杂杂,鸡零狗碎地想:

    是先看电影,还是先去办事?

    这部电影很好看的样子,要是先去办事的话,就来不及看了。

    要不看电影吧?两个小时就能播完。

    可是手里的东西太重了,不然还是先去办事吧。

    他做出了决定,但依然舍不得电影,目光兀自在广告牌“媲美韩国杀人回忆,更惊悚,更罪恶,一个杀人者的自白书”的宣传语上黏了好一会,才恋恋不舍地挪开。

    他提起脚边的帆布袋,往广告牌不远处的高档小区走去。

    他先看见了站在保卫室的保安,保安气质精神的装扮让他隐生羡慕。

    本来想应聘这里的保安的,可惜没选上。

    只能当个水管工,进来修水管了。

    他在保安室的本子上记录了自己的姓名与身份证,提着袋子往里头走,小区里电梯管得严,得刷卡才能上,他费了番功夫,算是从消防通道上了目标楼层。

    三十三楼。

    他重重喘了一口气,脱下外套,坐在楼道间里,像只累趴下的狗,张着嘴吐着舌散了好几分钟的热,才重新穿好衣服,提起包,敲响3303的房门。

    “谁啊?”门里传来声音。

    “物业。”男子神色自若,他有张温顺老实的脸,“来检修天然气管道。”

    门打开,一位五十出头的秃顶业主站在门后,鼻翼两边的深深的法令纹让嘴巴突出,神色刻薄:“要检修管道怎么不提前通知?进门要脱鞋,别把你脏兮兮的鞋子踩进来……什么味儿,你工作证呢?”

    “您稍等,我把工作证给您看。”男人低声下气,拉开提包拉链,伸手进去。

    再抽出来时,一把寒光凛冽的尖刀,对准秃头业主的胸腹。

    秃头业主脸上的刻薄变成空白,空白又凝结出大团大团的恐惧,他牙关不受控制的打颤,磕磕磕磕磕,风不断吹打百叶窗一样的响动:

    “你,你……”

    “别怕,赵老板。”男人还是那张温顺的脸,“我不是抢劫犯。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辛永初,怡安县人。您应该还记得怡安县,那是您的福地,您在怡安县做工程项目时,还是个小小的工人,等到怡安县工程结束后,您突然有钱做生意了,成为一家食品厂的老板,开着豪车,住着豪宅……”

    “这些,这些钱,是我多年的积蓄,”不知什么时候,赵老板涕泪横流,“不是你想的那样,真的不是……”

    “我想的是什么样?”辛永初问,他的刀逼近了,赵老板只能一步一步地后退,门被辛永初用脚踹上,关严了,他将赵老板逼到餐厅的餐椅上,用尼龙绳子捆好了。

    而后他将刀子放到一边,再将随身携带的袋子拉开,从里头取出摄像机与三脚架。

    他将这些东西在室内安装完毕,又调试了好一会儿,确定摄像机正常工作后,才再度转向赵老板:“现在摄像头能将一切都记录了。赵老板,不要紧张,只要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你一定会没有事的。我想问的是……22年前,怡安县中,你是不是用榔头,敲碎了汤志学汤会计的脑袋?除了你,现场还有另外一个人,那是谁?”

    ……

    时间过去了半个小时。

    辛永初换了好几种方法,也没有撬开赵老板的嘴。

    赵老板已经瘫在椅子上,他裤管湿淋淋的,脚下一滩黄色液体,他身上也并不干净,他的额头被打破了,血和汗糊了他一脸,他像一只鼻涕虫那样,软塌塌瘫在椅子上,半死不活:

    “不是我,我没有……汤会计的案子早结了,外来人员流窜作案……”

    辛永初有点累了。

    他走到摄像机面前,动手调整角度,对着摄像头自言自语:“其实我不想这样的,我知道汤会计如果还在,也不会让我这样做。但是总之……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对吧。”

    他退后两步,摄像头照出他握着刀的颤抖的手。

    他对着摄像头鞠了一躬,90度,两分钟。

    然后转身,捂着赵老板的嘴,将刀深深捅入他心脏。辛永初看见赵老板那一瞬间暴突的双眼和涨红的面孔,对方如同离了水的鱼那样,在他手掌下剧烈地挣扎,要敲碎椅子崩断绳子一样的挣扎。但这种挣扎不过回光返照,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宝贵的生命自他体内流逝,他停下,不动了,眼睛也渐渐失去光泽,泛出僵硬的死白色……

    他死了。

    事情办完了,辛永初开始收拾东西,看眼时间。

    “咦?”他念叨,“好像还来得及看电影?”

    *

    纪询讲完案件的来龙去脉后,夏幼晴身前的咖啡还是一口没喝。

    纪询来时,她就是这样了,一个人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一圈一圈地搅动着没有一丝热气像是苦药的黑咖啡。

    叙述案件的过程里,夏幼晴也始终安静,她的表情一度空白,面容如同白瓷面具,漂亮,精致,空洞且没有生机。直到他说起那句话。

    ——“蕾蕾很高兴,她觉得自己救了一位孕妇,救了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

    这句话如同一束生命之泉,注入夏幼晴的体内。

    始终不言不动的女人突然侧开脸,定定地看着窗外,纪询跟着看过去,看见一幅悬挂在电梯前的母婴店广告灯箱,上边有个穿着熊熊套装,可爱爱笑的小宝宝。

    太阳光照在她脸上,将她脸颊点亮,她眼睫轻动,一滴泪珠滚了出来,它牵动她脸上的白瓷面具一同滑落,落在地上,砸个粉碎。

    “结束了。”夏幼晴最后这样评价。

    纪询也这样想,这是三年来他参与的第一个案子,过分冗长又过多枝节,哪怕昨天闷头睡了一整天,也跟没睡似的,梦里霍染因依然拉着他的手搭在心口,对他说再猜猜。

    他迟钝了三年的思绪在疲惫中活跃的不同寻常,唐景龙的社会关系在脑海里织成了一张蜘蛛网,网中心孟负山在嘲笑他怎么对路边随便一个吸毒犯都那么在意。

    直到夏幼晴这句话说出来,他才好像终于有一种摆脱案件的真实感。

    无论怎么说,都结束了。

    也许结果不尽如人意,但这就是真相,弥足珍贵的真相。

    随后,纪询陪夏幼晴上楼,去母婴店逛了婴儿用品,这是夏幼晴第一次踏足这里,第一次认真考虑将孩子生下来后,会需要什么。

    人很脆弱,但更坚强。只要一生中感觉过一次希望,希望就会在他心中落下种子,再如同火炬一样向前传递。

    一如女人们传递奚蕾,一如奚蕾传递夏幼晴,一如夏幼晴传递自己的孩子。

    商场里的母婴店占地还挺大,进去逛一圈,半个小时就不见了。

    夏幼晴已经满载而归,至于纪询,他正站在店铺门口,对着红蓝二色包装、口味不同的幼儿饼干陷入纠结。

    这家母婴店正好夹在两家手机店之间,他手机掉了,必须买个新的,面前就有手机店很好,不好的是,多了一家,逼得他不得不在两家相同功能的不同店铺中做出选择。

    这对选择困难症来讲是个绝大的难题。

    他决定通过红蓝幼儿饼干来考虑,如果要进左边买手机,就买红色胡萝卜味饼干;如果要进右边买手机,就买蓝色蓝莓味饼干。

    他的手指在两包饼干间来回游走,直到——

    “纪询?”

    袁越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他转身一看,袁越刚刚从商场观光电梯中走出。

    “……”

    他毫不犹豫,掉头就走,走没两步,又自扶手电梯上看见霍染因。

    两人前后夹击。

    纪询进退维谷。

    “你们怎么在这里?”纪询声先夺人。

    “案子破了,局里发电影票福利,电影院在这里,倒是你怎么来了?”袁越奇道。

    “嗯……手机掉了,出来买个手机。你来得正好,帮我决定,左右两家店,我要进哪家店买。”纪询同袁越说话,顺势瞅了眼霍染因。

    霍染因望了望母婴店,又望了望他,而后好整以暇,一挑眉梢。

    这家伙,别是猜到了吧。

    纪询循着空隙蹭到霍染因身旁,低声道:“电影要开始了,你手下的人都进门了,霍队在这里磨蹭什么?还不赶紧进去看电影?”

    “不着急,”霍染因同样低声说,“外头的戏比里头还精彩。你走钢丝绳走得挺漂亮,运气也很不错。”

    “……”

    霍染因什么都发现了,倒是袁越,什么都没有发现,还一口答应纪询的要求:“这个简单,电影马上开始了,你和我们一起进去看个电影,出来再决定吧。”

    这家伙,迟迟没能抱得美人归,是有理由的。

    “不看,有什么好看的。”纪询同样一口拒绝,“三流剧本拽了个大大的噱头而已,浪费时间,不值一看,都不用进电影院看,我就能把大概情节猜出来——”

    这是部热门电影。

    临近播放时间,越来越多的观众到达这里,等待进场。各种各样的味道混杂交织之间,一丝血腥味突然袭到纪询鼻端。

    他的声音缓下,循着味道看去,只在川流的人群中,看见个一闪而逝的黑色大提包。

    第三十五章

    天才总将天分虚掷。

    电影院里有了点让纪询在意的东西,他拒绝的态度就没那么坚决了,随意推拒两句就依着袁越的意思检票入场,只在进门的时候把红蓝两色的幼儿饼干都买了。

    进了场后,袁越带纪询来到特意给他留的位置——影厅最中间一排的最中央位置,而且左右两个位置都是空的,相当于纪询一个人占了三个位置。

    纪询左看右看,最后看向袁越。

    “几个意思?”

    “你看电影喜欢说话还喜欢猜后面的情节,还猜得八九不离十。”袁越的神色和话语中都带着极大的包容,“所以这样比较好,你可以自由说话,我们也不会听到你的剧透。”

    “呵呵。”

    纪询给了袁越一个白眼,把红色袋子的饼干抛给对方,走了。

    他一路走到电影院的最后一排,打算坐这里,但这个展厅的最后一排全是情侣卡座,本该不怎么讨喜的位置硬是被情侣占据,一个个男朋友带着一个个女朋友,分享一份爆米花和一杯饮料,甜甜蜜蜜黏黏糊糊。

    这群人中的唯一异端,大概就是正神色无聊,手肘架在扶手上,用手指撑着额头,以一种国王坐姿垂眸看全场人员的单身狗霍染因霍大队长。

    纪询的目光在霍染因身旁的空位处停留几秒钟,来到倒数第二排,他站在这里评估了下视线的高度,发现并不能将全场的人员尽收眼底。

    于是他的目光再度转向霍染因身旁空位。

    这下他毫不犹豫,坦然入座,和霍染因共享一个情侣座。

    “不嫌挤?”霍染因。

    “是挺挤。”纪询实话实说,坐了才知道,原本在其他情侣那里还挺宽敞两位置,换了他们一起坐,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他和霍染因的肩膀并在一起,大腿也差不多,反正只要稍稍动弹,必然一串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要不是这里视野好,才不和你一起坐。”

    “哦——”霍染因懒洋洋,低着嗓子,拖长声音,“我的荣幸。”

    光明并没有持续太久,一忽儿,灯光熄灭,广告开始。

    这半昏半明的光线其实挺适合聊天,霍染因也真的开了口:“你到底是想让夏幼晴和袁越复合,还是不想让夏幼晴和袁越复合?”

    “你猜?”

    “我猜不出来。”霍染因说,带着轻轻的调侃和嘲笑,“你的行为充满了矛盾,也许你的想法也充满了矛盾,你的理智觉得他们应该在一起,但是你的感情,又啪地,把理智关在门外……”

    “你在写诗吗?”纪询无语问,“还是自以为好的那种。”

    霍染因低哼,不悦:“既然夏幼晴看着不想把孩子打掉,那么无论怎么样,袁队都应该承担起属于他的责任,照料妻儿。”

    “人家是清清白白的前·男女朋友关系,你民政局的啊,这么急着给他们扯红本盖钢印?”纪询嘲笑,“是不是打包了多少对新婚夫妻,就有提成可拿?”

    “孩子需要父亲。”霍染因又说。

    “一个刑警队长式的父亲?”纪询揶揄。

    从纪询过来到现在,霍染因都没有怎么动弹,似乎打算将国王坐姿保持到天长地久,唯一还能感觉他是个活人而不是雕像的,大概是他的眼睛。

    纤长的睫毛如同半扇密密的帘子,稍稍下垂,遮了他的眼,但那道森冷、凌厉的目光,依然从睫毛底下射出来,落在他注视的每个人身上。

    直到此时,霍染因终于稍稍转了眼珠,看向纪询:“刑警队长怎么了,你对这个职业有偏见?”

    电影大屏幕上还在放广告,这都有五分钟了吧。干聊天实在无聊,周围人都在吃东西,他也拆了手里饼干,自己吃两口,又抓一把放到霍染因掌心。

    霍染因懒得推拒,沉默地接受了。

    于是纪询再将手里的饼干袋自己塞到霍染因掌心,自己反从对方手掌里拿东西吃。

    “有什么差别?”霍染因开了尊口。

    “这你就不知道了。”纪询,“拿零食累啊。”

    霍染因的嘴角动了动,极大概率,他马上要说嘲讽的话了。

    “说职业偏见用词太重了,应该说了解。”纪询适时做个打断,“来,霍队做个选择题:A,你未来的老婆在产房难产马上就要一尸两命;B,我又双叒被活埋了。人性的抉择时刻到了,AB两地你只能选一个地方赶往,你赶往哪里?”

    “……”霍染因。

    “100%……错了,袁越是100%赶去救人,你的话,可能95%吧。”纪询说,“我说错没有?”

    没有说错。

    霍染因默了半天,摆张冷脸,找到理由:“我是警察,不是医生。赶去产房救不了老婆和孩子,赶去现场至少能救个作死被活埋的家伙。另外这种虚构的选择题考验不到我,这种未来不可能出现。”

    纪询挑挑眉:“霍队总是很自信。自信是好事,希望未来确实如你所想。不过上边的题目也论证了我的观点,有个刑警队长当老公,看着是活的,其实像死的。女方想嫁就嫁,是牺牲小我造福大我的崇高觉悟,不想嫁倒也没必要由旁人来催着她嫁。”

    “多少有点区别。”霍染因。

    “是否成为烈士遗孀的区别?”

    “多张工资卡的区别。”

    “这个理由倒是很真实。”纪询失笑,“两张工资卡总比一张好。没想到霍队看似脱离了普通群众阶层,思想却这么朴实接地气,难得。”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霍染因刚才施舍给了纪询一眼,现在又转开了,继续盯着影厅中的人。

    纪询相信影厅中的人既没自己好看,又没自己有趣。

    那么霍染因眼珠不转的审视他们的理由就呼之欲出了——霍染因是从他突然决定进来看电影的态度上意识到了不对,于是在影厅中寻找可能存在的异样。

    就一个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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