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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第一九一章

    Y染色体

    当这个名字出现在纪询的脑海中的时候,仿佛有个重重的音符,从天空落下,落到底,再被极力拉长。

    于是这沉重悲哀的声音,便长久地压抑在胸口上方。

    迟滞片刻后,纪询看了眼霍染因。白日的光穿透窗户的栏杆,在霍染因脸颊上留下晦涩斑驳的棋盘格纹阴影,这种阴影仿佛是种具有生命的灰翳,正伴着霍染因的呼吸起伏流转。

    “这是空想推理,其实没什么切实的证据依据。”纪询开了口,打破胶黏重叠到仿佛都变出重量的空气,“不能由此作出推断……”

    “嗯。”霍染因轻轻应了一声。

    刑警队长看着相簿,手指按上被涂抹掉的文字,可眼神变得悠远,他似乎在回忆……回忆什么呢?回忆那具此刻正摆在琴市警局法医鉴定室中的尸体吗?

    那具膨胀的,褐色的,失去了呼吸和生命还被锁在泥塑的雕像中一二十年的恐怖躯体吗?

    那是他的血脉源头,生身之父吗?

    “有个办法。”霍染因忽然说。

    “其实不着急……”纪询试图打断对方。

    “有个办法。”但霍染因说下去,他并不疾言厉色,正是这种平静中的坚持,显现出了他的冷酷和镇静,“有个捷径。想要知道案子的脉络——想要知道文成虎究竟是不是我父亲,做亲子鉴定就行了。”

    “但文成虎已经死了。”纪询叹气,“尸体上的活性细胞不容易提取,再加上尸体封存在警局里头,你总不可能为了这件事知法犯法,盗窃证物吧?”

    他是故意这么说的。他相信霍染因有自己的操守,无论再想知道真相,都不会用违法手段去谋得结果。

    霍染因看了纪询一眼。

    他微微笑了下,宛若冰雪雕就般的笑容,里头夹杂几缕讽刺:

    “纪询,来自父系的Y染色体是恒定不变的,如果我和文成虎是父子,那么我和文成虎的哥哥与弟弟的Y染色体同样一致——这证明我是这个家族的家庭成员,想必也能曲线证明我和文成虎的实际亲缘关系。”

    “这种常识性的问题,纪询,”霍染因问,“你真的不知道吗?”

    “人少知道一点,才更快乐一些。”纪询说。

    “可是相比快乐,我更想要真相。”霍染因回答。

    “果然是你。”纪询叹了口气。

    还能怎么办呢?这就是霍染因。

    想要知道真相,总有知道的办法。这点事情,不用通过警局和赵雾,纪询和霍染因自己也能简单搞定。首先是打电话给文美花。

    文美花在昨天来警局做口供的时候,提到了个关键性的证词“他弟跟他住过一段时间”。这个弟弟,指的不是文成虎的哥哥文成龙,而是文家最小的弟弟,文成豹。

    想要在这么多年后,知道更多的关于文成虎的消息,找文成豹,恐怕是最好的选择。

    联络文成豹,也有理所当然的借口,就说关于文成虎的案情相关需要询问。

    “上午都来问过了,怎么现在还来问一次?”文成豹给纪询和霍染因开门的时候,脸上带着颇为浓郁的疑惑。

    纪询和霍染因则打量着这个人。

    这人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住着不错的小区,房间里的装修也跟着能看出些档次。

    相应的,身材也跟着“还不错”式的横向发展,从肩膀到腿部,全没有胸、腰、臀,看上去就是个平平直直长方形,再在长方形上安个圆球当脑袋,带着些活灵活现的好玩之意。

    “我们是省局专案组的。”纪询随口诌了个理由,“案子见报,社会影响恶劣,上头责令限期破案,不止我们,接下去还有其他人来,你这几天可能会被反复询问。”

    文成豹闻言释然,又看了霍染因的警察证确认之后,再没有任何其他疑问。

    他叹了口气:“我哥也是可怜……”

    说着,请纪询和霍染因进入家中客厅坐下喝茶。

    霍染因神色淡淡,拒绝了茶水,目光只盯在文成豹脸上。

    那委实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一双浓墨重彩的眉毛底下,是宛如蛤蟆般宽阔的眼距,再到下边,一个扁平的鼻子,和一张肥厚的猪肝色嘴唇,皮肤倒是白的,白白的,随着行动颠颠儿,让人想到五花肉中腻腻的那一层肥。

    兄弟的长相多少相近。

    文成豹的容貌和法医室的尸体的轮廓,依稀能看出相似之处,看得久了,更像是那具尸体死而复生,活在了文成豹身上。

    白色,肤色。

    肤色是显性基因还是隐性基因?

    初中时的生物课大抵教过这个,但这时忽然想不起来了,是忘记了吗?

    也许不是,是情绪的恐惧引发了大脑的警报,于是通向记忆殿堂的那扇门被轻轻掩去,徒劳地拖延着时间……

    “哎呀,不好意思。”纪询突然说。

    “没事没事。”文成豹道。

    霍染因眼睫轻颤,盯着文成豹面孔的眼珠动一下,转到纪询身上。纪询刚才吃了桌子上的两颗糖,正把糖纸往垃圾桶扔。

    垃圾桶在茶几的右侧,他却坐在左边位置,扔垃圾必须起来走两步,走路的过程中自背后撞到了靠坐在沙发上的文成豹……

    故意撞的。

    就在那一刻,纪询已经文成豹脑袋上拔了两根头发。

    霍染因沉默不语。

    纪询拿了头发,再回到位置坐下,虽然此行的目的已经达成,但他不急着走,还是和文成豹对坐着,聊着文成虎的事情。

    当纪询问到你故去和文成虎住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觉得你哥哥生活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的时候,文成豹在沙发上坐了片刻,从兜里掏出烟盒,自己咬上一根,又给纪询和霍染因分发。

    两人都不抽。

    文成豹自己点燃了,猛吸一口之后,神色有些阴晴不定:“其实……有个事情,我之前没和警察说。现在看你们警方这么重视,我觉得也许应该说说。”

    两人一怔。

    “我觉得我哥,私下可能干点不法勾当。”

    “……怎么说?”纪询问。

    “我当时和我哥住一间房,那是三室一厅的房间,我哥住主卧,我住客卧,那时候我还是个穷小子,没着落,不好白住我哥家里,就常常给我哥打扫屋子,有一天我把床板抬起来打扫床底下,结果发现……”

    “发现了一叠叠的百元大钞!有二十三叠!”文成豹恶狠狠说道,都过了二十年了,他还将这些事情记得这么清楚,可见当时这一幕给他的冲击性,“那可是九十年代,万元户都很牛逼,北京的一栋房子也不过二十来万,我寻思着我哥哥从哪里来这么多钱?有了这么多钱,他干什么不行,为什么要一叠叠地码在床底下?要说是他小卖部赚的,我觉得也不像,那时候他确实开了蛮久的小卖部,可赚来到钱,应该都买了过去他住的那套房子了才对啊!然后……”

    “你去问了你哥?”纪询插嘴。

    “没有,我不敢问,但我开始悄悄注意我哥的行踪,后来我发现了……”文成豹匪夷所思,“有一天晚上,我哥把床底下所有钱都取出来,给了一个人。那个人看着还不太想要,跟我哥推拒了一番,但我哥特别坚决的把所有钱都塞到他怀里,那坚决的样子,似乎不是一整袋钱,而是一整袋石头!”

    “那个人是谁?”霍染因追问。

    这是他进来以后说出的第一句话,像柄细薄的刀,倏尔飞出。

    “我没看清脸。天太黑了,没有路灯,那个人站在阴影里,完全看不见……就是这样,说不清楚明白,我前边才没有和警方交代。现在说了,对你们有帮助吗?”

    当然有帮助。

    有说总比没说强。

    何况如果按照两人的推测,纪询和霍染因还手握着也一个极为重要的线索:霍染因的妈妈是被两个男人强奸的。文成虎就算是强奸犯,也只是其中一个强奸犯……另外一个强奸犯,在哪里?许成章找到对方了吗?那位文成虎给了偌大一笔钱的人,又是谁?

    来这里一趟,知道了更多的情况,也带出了更多的疑惑。

    从文成豹这里离开的时候,纪询又顺走了文成豹的一根烟头。烟头上有唾沫残留,防范着待会DNA检测的时候,头发不行,还有可以备用的东西。

    接下去两人直接到达琴市的定点检测机构,将拿到的东西交上去,便在这里等着。

    现在DNA检测技术越发成熟,也不用再等十来天,加急的话,几个小时就能做好。

    霍染因坐在医院走廊里的休息椅上,看着窗户,窗户外,人流来来去去,行色匆匆,落在视网膜上,便是一抹模糊的色彩。

    纪询没有和人搭话,显然,霍染因现在既不想说话,也不想吃东西,恐怕也不太需要别人的安慰。

    男人被安慰了,总不免佯装坚强。

    这个装模作样的粉饰,反倒耗神。

    给他一个安静独立的空间会比较好。

    彼此沉默之中,时间静悄悄地流动……继而,机构里的医生突然拿着报告走了过来,纪询在第一时间站起来,迎上前去,接过了这份霍染因和文成豹DNA中Y染色体的对比报告。

    他看了报告,接着,对上霍染因追来的视线。

    “你们的Y染色体……”

    纪询说出答案:

    “不一致。”

    第一九二章

    液体猫。

    答案说出的那一刻,已准备接住的,攒足了力气要落下的拳头,却变作了个拳形的泡沫,砸到身上,还未感觉痛楚,就碎做虚幻缥缈的流光。

    沉甸甸的心,虽由此轻松了一瞬,也跟着在四散的流光中无依无着。

    纪询看见霍染因挺了一会背脊,慢慢松懈下来,在医院的休息椅上蜷着,缩着,一片树叶的阴影穿过窗户,轻柔覆盖在他身上,似乎连伫立在街道上的大树,都投来怜悯一瞥。

    然而怜悯似乎是不应出现在霍染因身上的一种情绪。在纪询要走上去之前,由阴影折射下来的脆弱,已经消弭在霍染因如同苍玉冷石一般的坚硬容颜中。

    “还有一个办法。”

    纪询看向霍染因。

    “二十七年了,各种线索都灭失了,但想要知道谁是我的父亲,还有一个办法……”

    霍染因同样直视纪询,他的视线,像是两道出鞘的染血的刀锋。那样锋锐的刀,染了敌人的血,也染自己的血。

    “我。”

    “我就是那场案子中的最大罪证。”

    纪询被震撼了一瞬。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纪询质问霍染因。

    “美国有人做了个游戏,将自己的DNA上传网站,追踪自己的父系亲缘,还有警方通过这种方式,寻找出多年未解的悬案,将犯罪分子逮捕归案……”霍染因答非所问。

    “先回答我的问题。”纪询打断霍染因的话。

    “这是事实。我是罪证,不需讨论,无可申辩。”

    霍染因面露不耐,继续说。

    “但国内和国外不同。国内只有警局内共享拥有罪犯数据库。所以要完成这一设想,只要在警局内走个流程,不难。”

    霍染因的语速越快,话语里刺出的尖锐的锋芒便越发森寒,他不止迫使别人下定决心,更迫使自己下定决心。

    “唔。”纪询,“那你要怎么和局里形容这件事情?让局里走这个流程?难道是在报告上写,‘我妈妈是被轮奸的,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我想借助警局系统调查我的父系亲缘,找出我真正的父亲’?这么说倒是挺令人感动的。”

    “纪询——”

    纪询看见霍染因瞳孔迅速一缩,对方被他激怒了,于是蕴在视线中的无形的刀片,便冲他而来。

    这正是纪询想要的结果。

    霍染因说的当然是他母亲案子的解法——解法之一。

    但一定还有别的方法,别的不这么残酷的,不对霍染因这么残酷的……也能知道真相的方法。

    是什么方法呢?

    文成虎究竟为何而死?

    这些人物,彼此间的关系缠绕得太紧密了,但除了人物关系,还有别的逻辑推导方式。

    快点想,快点想。

    一定有办法找到罪犯的倏忽之处,一定有能定罪的罪证!

    “你的案子交给我来查。”纪询不容拒绝说,“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在你的案子里,我才是找到真相的那个人。何况霍染因,冷静冷静吧,你凭现在的状态可以查案?”

    “为什么不可以?”霍染因冷笑。

    “那你在查什么?查你的生父?”纪询。

    “当然不是,我在查腹中藏尸——”霍染因倏然收声。

    “对,你在查腹中藏尸。”然而纪询已经以极快的速度接了上去,“现在你为了查这个腹中藏尸案,你决定利用警局的资源查你父系的Y染色体——”

    “你不觉得……”

    迫视的人换成了纪询。

    霍染因视线如刀,纪询言语如刀。

    相处有很多的方式,相爱亦然。

    “你因为自身情感的缘故,混淆了重点?”

    许久,霍染因转开视线,避过纪询的眼神。

    他闭了闭眼,一丝晕眩冲上他的脑海。

    也许不是晕眩,是一层迷雾。

    他行走在迷雾之中,却偏偏在迷雾里看见了隐隐绰绰的真相幻影,于是瞬息之间,方寸大乱。但真相幻影褪去了那道诱人的光,这里又变得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我办案和你不一样。我不从证据走,我从直觉和逻辑走。”

    一无所有中,伸来了一只手。

    纪询将手伸来,手里是酒店的房卡。

    “……什么意思?”霍染因蹙起眉头。

    “文成虎身上少了东西。”

    也许纪询说得对,他现在头脑有些不清醒,这句话在他脑海中打了个转,他居然没有抓住话中深意。

    而纪询没有等他,往下说。

    “钥匙。”

    只是两个字,霍染因忽然如同醍醐灌顶,脑袋亦为止一清。

    “每个人都有住处,有住处就该有钥匙。”纪询踱步到医院门口,手指轻点门锁,

    “就算文成虎马上就要去别的城市了,他依然要睡觉,依然要住在房子里。他的弟弟只跟他住过一段时间,在他准备着离开琴市去别的城市发展的最后关头,很大可能是自己独自居住,既然独自居住,文成虎怎么可能不带钥匙?但尸检中,他的口袋里只有一个拓麻歌子,他的钥匙去了哪里?”

    “被凶手拿走了。”霍染因轻声接话。

    但是凶手拿走了文成虎的家门钥匙,却没有进门——否则当年警方上门调查,不可能这点东西都没有查出。

    那么由此设想,凶手拿走文成虎的钥匙,不是为了进文成虎的家门,而是为了……

    “大叶寺不在市中心区域,当年文成虎是怎么到大叶寺的?”

    “……开车。”霍染因。

    “对,他有一辆车。孤零零一辆车停在山脚下,十分可疑。所以凶手在杀害文成虎之后,开走了文成虎的车,我想凶手……”

    纪询闭眼再睁开。

    一帧帧画面开始设想,一串串逻辑重新整合。

    他双目熠熠有神,满含智慧辉芒:

    “车辆不是好处理的东西,尤其要在不惊动文成虎的家人和可能上门的警察的情况下处理,我想与其卖掉,或者沉海,凶手更有可能选择的是……”

    “将车辆开回文成虎的房子底下,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只要我们找到这辆车子,只要这辆车子现在还在,这案子,一定能破!”

    想要知道这辆车,首先还是得联络死者家属,纪询打了文成豹的电话。电话还在接通的时候,纪询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叠加在漫长的等待音上,像一曲忐忑不安的奏鸣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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