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不。这当然不是一句套近乎似的恭维。
纪询已经完成了对记忆的检索,他准确找出了自己和喻慈生第一次见面的时间地点。
6年前,尼泊尔雪山。
那时候他已经参加工作,工作还顺利,攒了年假出国旅游,没想到适逢碰上雪崩,他及时找到一个山洞,和导游一起组织同行的其他人员先躲入山洞,又发消息联络山下救援队。
那次雪崩有惊无险。
很快,山下的救援队就找到他们藏身的洞穴,那时候洞穴已经燃起了火堆,熊熊的火焰驱散冰天雪地的寒意,他们分享着救援队带上来的,和自己本来的食水,竟然在这洞穴里围坐着……讲故事。
也忘了是谁说出这个提议的。
总之他们效仿“故事说不好听就要被吃掉”的原始人典故,谁说了个不好听的故事,谁就要开始表演才艺。
相较说故事,显然更多人的才艺还是在表演才艺上。
纪询记得自己听了几首歌,看了一些热闹的魔术,至于他们说了什么故事,已经忘了,非要记也能记起来,只是没有必要。
后来轮到他开始讲故事。
他讲了一个……罪犯第一视角的犯罪故事。
当时的听众里,同车的人都知道他是警察,发生雪崩时为了维持秩序,他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他们有些诧异,恐怕以为他会讲警察抓捕罪犯的故事。但现实里,他实习办的案子多半摧枯拉朽,有什么曲折离奇可讲?还是天马行空的推理更有趣些。
那大约是他第一次编故事,即兴发挥,倒也靠悬念让在场听众听得津津有味。
最后的反转也让大家直呼过瘾。
而后人群里有个人开口,猜中了那个故事他藏着的第二层反转,又做了一番深得他心的夸奖,最后含蓄的建议前文第一人称的心理活动可以描述的更细腻些。
他们相谈甚欢。自己仿佛同他又说了什么话,可惜那些随口打趣的话就和所有已经想不起来的小故事一样,落在那座雪山上。
但他依然记得自己在交谈中看清的对方的睫和眼。
雪白的睫,浅淡的眼。
言行说话间,是雪中精灵,不言不动时,是山中神像。
喻慈生。
他记起来了自己和喻慈生的第一次见面,但喻慈生似乎没有记起来。
……对方真的没记起来吗?
纪询想起他曾去过的书房里自己成排的带签名的书。
他一直都对自己的直觉有着超常的自信,雪山的追忆在聊天时特意带出来,不是味道,毕竟不是人人和自己一样,有着那么好用的记忆,但这个,倒是可以聊一聊。
“染因带我去过喻先生的家里,我在喻先生家里看见了我写的书,再加上他告诉我喻先生喜欢做慈善,我的书籍的后援会中,又正好有个‘刑一善慈善基金’组织……冒昧猜测,这个基金组织是喻先生投资成立的?”
喻慈生静静听完:“纪先生爱猜谜?”
纪询:“想来像喻先生喜欢做慈善一样喜欢。”
喻慈生忽地一笑。
这一回,他的笑容变得真切了,像是雪有了温度,霎时变得可亲可爱了。
他冲纪询颔首:
“你猜谜很厉害,写书也很好。刑一善的口头禅是日行一善,这很好,我很喜欢。世界那么大,很多事靠缘分。我有缘看到那么喜欢的故事,就想为喜欢的故事做点喜欢的事。”
“唔。”纪询。
说惊讶,有点惊讶,说不惊讶,也确实不怎么惊讶。
“等等。”霍染因听到这里,眉头蹙了蹙,问喻慈生,“你不止喜欢他的书,还给他的成立了基金会?”
“没错。”喻慈生。
“听上去有点怪。”霍染因评价。
“我的行为不怪,你的心眼有点小。”喻慈生,“或者以后基金会运作作者去他市签售的时候,我让他们记得预订双人旅程的票?”
“那么琴大附中也是你特意圈定的吗?”霍染因。
“正好它在选择名单中,想起来它曾经是你的学校,就选择它了。”喻慈生说。
三人的交谈并没能持续太长的时间。
很快,霍家墓园到了。
这是霍染因头次来。
铁色的大门是陌生的,高高的院墙是陌生的,连院墙之后,如伞如盖,如士兵列队的松柏也是陌生的。
将闭合的铁门敲开,对着神色诧异的工作人员说明了身份后,霍染因才得以带着纪询和喻慈生进入其中。
进了里头,沿着石板路,一路来到墓碑伫立的地方。
只剩最后一截路的时候,纪询和喻慈生不约而同的放缓脚步,让霍染因独自上前。
人是群居动物,可也需要独立空间。
先前从未来见过家人墓碑的霍染因,恐怕也正需要这几分钟的孤独。
年少之际面朝生,年长之后走向死,中间的路,曲曲折折,艰难攀援,最终,都是灰色墓碑上鲜红的几个字。
霍染因的手,捏着早上得到的鉴定报告。
人死化灰,不存灵魂,不存意识。
世间的事与逝去的人再没有关系。
但有时候,这种时候,就算意志再坚定的人也不免迷信的想:如果死去的人依然在地下睁着眼望着人间,那么该怎么办呢?
当真相是丑陋的,幸福是真切的。
该用丑陋的真相戳破真切的幸福吗?
前方的霍染因对着墓碑沉默,远离霍染因的后边,喻慈生和纪询站在一处。
喻慈生忽然开口:“我今天看霍染因,他的行动一直不太方便,是受伤了吗?”
“背部受伤了。”纪询回答。
“又是背。”
这个‘又’字,让纪询多看了喻慈生一眼。
喻慈生像是随意闲聊般同纪询说:“你们在一起的话,应该有看到他背部的烫伤吧。那是他小时候被开水烫到,留下的痕迹。”
“怎么烫到的?”纪询问。
“他妈妈帮他洗澡,没有兑好水,刚刚烧开不久的水对着背浇下去,烫伤了。因为被烫到的时候霍染因没有叫也没有哭,所以过了好一会,他妈妈才发现,才把他送医院。后来他跟我说起这件事。”
原本目光一直直视前方的喻慈生微微侧头,他剔透的瞳孔注视纪询,因为没有聚焦的落点,有种朦胧的美感。
这是白化病患者常见的视力病变,一种不能通过手术矫正的缺陷。
当这种带着透明玻片感觉的瞳孔落在身上的时候,纪询感觉到细细的战栗,似乎正为他所预感到的接下去的不祥内容而恐惧。
“那时候我们都很小,刚认识不久,我同他说,家里不敢哭可以来我家,那里没人欺负他。可是最后他也没有哭。”喻慈生将话说完,“他很开心,并不觉得烫伤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他说那一次,妈妈抱了他。”
第一九六章
孤坟
轮到纪询朝前看去了。
墓地两侧松柏挺拔如同卫兵,而霍染因站立的姿势比松柏还要挺拔。
童年艰涩的人若侥幸长大,总不免走向两个极端。
成为那些人,或者,战胜那些人。
“染因的父母死于一桩煤气中毒事件。”纪询看着霍染因,却对喻慈生说话,“事发时候,染因8岁,对当时的情况已经有所模糊了,喻先生当年12岁,还记得些更清楚的东西吗?”
喻慈生似乎有所诧异。
“那时候我也很小,记得的细节也不多,不过……”喻慈生说,“我尽量想想,你想知道什么?”
“死者是什么时候死于煤气中毒的?”
“晚上吧。”喻慈生,“被发现的时候是早上。”
“也就是说,他们晚上睡觉,紧闭窗子,却没关煤气,导致煤气泄漏一氧化碳中毒死亡?”纪询说。
“除了没关煤气外,还开了空调。”
这是纪询所不知道的新的细节。
但稍稍一想,更为合理。
霍染因提过,他父母死的时候正是当年初雪,许成章和霍栖语条件好,很可能有开空调的习惯,空调进一步降低室内的气流流通,导致最终悲剧发生。
“既然煤气泄漏是在夜晚发生的,为什么染因没有在家?”纪询说。
“纪先生,你真的不知道吗?你知道。但非要从我口中再得出一次答案,承受两次伤害。”喻慈生淡淡一笑,“这恐怕是你们这类人的严谨吧。”
“你是想说,染因因为又一次被家暴离开了家里。”纪询平铺直叙,“然后,他去了……你家吗?”
“没有。”喻慈生回答。
“那他去了哪里?”
“我后来听说,他在小区滑滑梯下的玩具屋躲了一夜。”
“那天下雪……”纪询低语,“你们关系很好的话,他向你求救,应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如果你置于霍染因的环境,你会向朋友求救吗?”喻慈生问。
接着,不等纪询回答,白化病人将伞轻轻一旋。
那蓬自伞中静静落下的阴影也跟着旋转起来,遮去他的面容。
“人都有奇怪的自尊心,孩子尤其有。”
这段关于霍染因父母案子的对话结束以后,纪询在原地站了一会,确定自己已经调整好情绪之后,才向霍染因走去。
“其实不一定非要做选择。”
霍染因沉思之间,熟悉的声音突然自背后传来,转回头,看见走到身旁的纪询。
纪询伸手,把霍染因一直捏在手中的鉴定报告拿到了自己手中。
他知道霍染因沉默的些许时间里,一直在纠结着什么。
但这没有关系,本来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够被选择。
实在不能做出选择的时候,就先将它轻轻放在一旁吧。
纪询拿走了后,霍染因的目光追过来,定定看了报告一会,终于吐出一口浊气。
“我献束花吧。”霍染因说。
这些墓园里都有准备。
虽说平常也委托专人照顾,墓碑左右都很干净,霍染因还是专门拿了水和布,擦去墓碑上的灰尘,再上了香,又将一束鲜花献上去。
纪询和喻慈生随后,都拈了香,拜一拜。
整理了父母的墓,自然要去爷爷奶奶,以及舅舅那边看一看。
当时购买的墓园颇大,又请了先生来点风水,自然,几个碑没有立在一处,霍善渊的墓碑还在更里头。
几人再度向前。
走了一会,先看见霍东望的碑,接着又看见挨着霍东望墓碑不远的一处小墓碑。
这墓碑额外地小,比之霍东望的简直小了整整一圈,最重要的是,碑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这是谁的墓?”霍染因略感困惑,问了工作人员。
但工作人员并不知道,只是略微为难说:“我来这里工作时就有这个碑了,想必是霍家的人吧?”
霍家的墓园里,自然葬着霍家的人。
如果霍家的直系子孙都不知道,一个外人又怎么可能知道?
这是段虽然没直接说出来,但似乎从工作人员闪烁的目光中投射了出来。
“是你不太认识的亲戚吗?”纪询猜,“旁系的?”
“不,应该不是。”霍染因摇摇头,“这个墓园只葬直系亲属。”
“这应该是你妈妈那辈夭折的女孩。”喻慈生忽然开口。
众人的目光集中到喻慈生身上。
“我是早年听我爸爸说的。之前你爸卖船厂的时候和我爸接触过,我爸后来调研了下你家船厂的事情。”喻慈生说,“可能顺便查到了吧。我隐约记得他在饭桌上说过这件事。”
一笔偌大的买卖,自然要经过周密的调查。
许成章卖出霍家船厂的时间是霍善渊过世时,那时喻慈生8岁,正处于一个半懂不懂,倒也能听些家里情况的年龄。
霍染因和纪询对视一眼。
他们先是诧异,诧异之后顷刻间联想到了老胡。
依照时间线推断,既然老胡看见的必然不是霍染因的妈妈或者霍染因的奶奶,那有没有可能,老胡看见的是这位……被埋在无名碑里的无名氏?
“你看过你爷爷的户口簿吗?”纪询问霍染因。
“看过。子女只有舅舅和我妈妈。”霍染因肯定说,但他随之皱皱眉,“不过早年户籍管理不像现在这样严格,我爷爷从福省搬到琴市来,是有可能在更换户口本时发生登记错漏的情况……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吗?怎么死的?”
最后两句话是霍染因转问喻慈生。
“不知道。”喻慈生说,“就算听过,也忘记了。不过回头我可以帮你们问问我爸爸。他或许还记得一些。”
确实如此,只是8岁时候饭桌上听过的一件小事,至今还能记得,已经算是记忆力非常良好了,不能再要求太多。
“麻烦了。”霍染因说。
“记录可能缺失,但只要人存在过,当年的相关联系人总还有印象。问问霍家在琴市的亲戚。”毕竟时隔太久,纪询没有把希望全部寄托在喻慈生的父亲身上,他沉思着,“或者去福省看看。”
霍染因嗯了一声。
那艘在福省失踪的,老胡曾经工作过,归属于霍善渊名下的远洋船,霍染因并没有忘记。
总归要找个时间过去看看。
第一九七章
终夜将近见黎明,暴雨之后有天光。
墓扫完了,纪询和霍染因倒也没有同喻慈生分道而走。
两人还要去一趟霍染因的家里,而喻慈生也要回家,正好顺路,就一起行动了。
等到了同样的小区,上了同样的楼层,喻慈生叩叩隔壁的门,隔壁门打开,露出个手里捻着一串佛珠慈眉善目的老头来,他的眉毛最为醒目,长长的,十分丰茂,像是画上的老寿星。
这是喻慈生的父亲,喻凡海。
他今年六十七岁,原本是香江人,后来移民去了新加坡。许是一直有些迷信,又许是他同许成章夫妻关系好怕触景伤情,自那个意外的夜晚后不久,他们一家也搬离了这个小区,只是这里的房子不太好卖,就留了下来,已备主人们不时回来。
这些都是后来霍染因同喻慈生的联系里得知的,他自己再没见过这个长辈。
“喻叔叔好。”霍染因打一声招呼。
喻凡海看见了霍染因,眼里迸出惊讶似的光,那光凝在霍染因的眼眉处,如他手里握的佛珠,缓缓,被主人转了一格,落回了不可捉摸的空泛处:“你与你母亲,长得真像什么时候回来的?进来坐坐?”
久未相见的长辈看见晚辈,到底脱不了这些似是而非的客套寒暄。
但喻凡海的出现正好让惦记着墓地里无名坟的霍染因得以直接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