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县衙里管事的人名叫朴烦,不久前还不过是个普通的伙夫。谭弘溃败军心大乱以后,被熊兰一路提拔,现在已经是万县城里一个小头目了。熊兰步履匆匆地离开县衙后,朴烦心急火燎地把长官交代的任务布置下去,把所有工作都安排好后,才轻松地长叹一声,胸中全是工作之后的满足感。环顾空无一人的县衙大厅,朴烦看着狼藉的座椅,还有打翻的粥钵和饼筐,不禁心疼起来,一手提着饼筐,一手把地上的碎面饼仔细捡起来。拾取着地上的粮食,朴烦想起了自己年幼的时候家里是如何的拮据,不要说这样好的细粮,就是一粒粗粮渣也舍不得丢掉。村子里邻舍打架,都会自动避开碗缸之类免得损坏,哪里会让珍贵的粮食被糟蹋呢?
幼年时父母长辈语重心长地教诲朴烦,做人要有信义、说话算数,不然就没有朋友,世上所有的东家也都喜欢忠厚老实的汉子。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朴烦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在谭弘军中当火工这么久,从来没有偷奸耍滑,谁都知道他工作勤恳、老实本份、待人厚道……直到前些天,侯爷忽然说从此大家就不是明军了,是大清的兵了,这个事情让朴烦彷徨了好几天:祖祖辈辈都是大明的人,怎么一下子就剃头去当鞑子了呢?
朴烦还在彷徨的时候,侯爷把他分派到了北营——北营的人不吃香,可是北营军人也要吃饭,离不开伙夫;心怀对大明的羞愧做了两天饭后,就听说侯爷被人捉走了,为此朴烦还偷偷掉过泪,无论如何这几年都是侯爷赏口饭给他吃啊;泪迹未干,熊把总就嚷嚷着要投降明军,军官们都被熊把总说服了,朴烦一个小小的伙夫又如何能够反对?就算他觉得亏心也只能把这不满深藏心中。
朴烦战战兢兢地把熊把总交代的工作做好,想不到熊把总夸奖他能吃苦、不怕累,把他一路提拔,几天下来朴烦成了伙夫队里数一数二的人物了。今天熊把总冲进县衙,下令把谭弘和他的手下都放出来时,朴烦觉得这事好像有点不妥:韩世子人不错,也没有追究大伙儿的罪过,这前脚出城后脚就反,就是人走茶凉也不能这么快吧?但熊兰的命令朴烦还是不折不扣地执行了。
见到谭弘的那帮亲卫后,朴烦又开始惭愧了,这些人说什么也是老战友,多年来一个营里的弟兄,才几天不见一个个饿得都不成人形,朴烦觉得自己前几天真该偷偷给他们送点吃的东西去。对于朴烦这样卑微的家伙,亲卫们平时就把他呼来喝去,今天当然更不会给他们这些叛徒什么好眼色,对此朴烦一点儿也没有生气,他满脸的笑容不是装出来的,心里确实想着对不住这帮子兄弟,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好好补偿、赎罪,本来就是自己背叛了谭侯爷,不对在先遭些白眼也没什么嘛。
没想到熊兰又一次冲进来,听到熊兰命令捆人,朴烦的脑袋嗡的一声就晕了,条件反射地服从执行,向那些他刚刚还满怀歉疚的人扑过去。制服这些熊把总的敌人时,朴烦还穷凶极恶地掐住他们的喉咙和脸颊,把他们已经咬到嘴里的面饼夺过来。朴烦自己不知道,当时他脸上的凶光可是把周围的同伴都看得心里发毛。
现在回想起被自己口中夺食的那些人的绝望目光时,朴烦感到一阵阵心酸,可是当时他却只有快意,觉得在熊把总面前展示了自己的身手。
“咱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朴烦抱着头,感到非常的迷惑。短短几天的生活比过去二十几年还要变化多端,朴烦颠覆了自己过去的行为准则,变化之大让周围的人、也让他自己吃惊不已。不过也就是这么几天,朴烦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角色,变成万县伙夫中小有名气的一员。刚才熊把总称赞他勇于任事,还说万县城内数百的伙夫从今天起就都归他朴烦管了。要是干得好,等渡过了眼前这关,熊兰还会让他带一队兵试试看——那不就是军官了嘛。
“头!我们来了!”
朴烦正在烦恼的时候,一群人走进屋来打断了他的思绪,几个领头的家伙都是朴烦从自己手下刚挑出来的小头目,领着一群膀大腰圆的人来向朴烦报道。
“跟我来。”朴烦跳将起来。反正自己的脑子不够使,许多事情想也想不明白,干脆不去想了。把忧愁抛于脑后,全身上下又充满了干劲:“去城头,到把总大人那里听用去!”
……
邓名听到身后响起新一轮响亮的鼓声,他勒定战马回头望去,不错,确实是明军开始出击了。
注意到这个动静的不止邓名这些人,有些本来还紧追不舍的敌兵听到鼓声脚步也慢了下来,回头向明军方向指指点点。但是大多数没有觉察,继续向邓名这里追来。
“停,我们就在这里稍等一会儿。”邓名环顾左右一圈,问赵天霸道:“如果我们坚守在这里,大概能守多久?”
“鞑子短时间里是攻不上来的,”赵天霸看着那层层叠叠追来的人群,有些已经开始向他们所在的高处爬来,有些则绕过高处跑过,想要抄到邓名前面的路上:“不知道周千总他们能不能一时半刻内赶到。”
“好吧,我相信周千总没问题。”清军比己方兵力雄厚得多,虽然直到现在一切顺利,大部分清军都被自己引诱了出来,但是邓名依旧非常担心清军会回过头去救援主将。他引着卫队一直来到这座山丘的最高处,然后一跃下马,拔剑在手:“诸位,如果大军不胜,我们岂能独存!”
赵天霸记起听邓名讲过,郑村坝一战,燕王朱棣带着一百多人,吸引官军主力绕着大圈子跑,那时郑和是一百多人中的一员。官军都是南军精锐,数万步骑兵抛弃了主将李景隆去追杀朱棣,官军几次追近燕王时,领头的将领都被郑和所杀。虽然邓名寥寥数语,但其中的惊心动魄可想而知,也正是这样朱棣才紧紧牵住了南军主力,从始至终都没有人想到回去救援李景隆和大营。此时赵天霸看到有些清军脚步放慢,似乎犹豫不决,谁敢说不会有更多的敌人效仿?
“殿下所言极是,”赵天霸大声赞同:“当战则战!”
看到韩王世子不再继续逃窜,而是在山丘顶部下马后,追击的清军顿时欢声雷动:很显然韩世子已经被困住,无路可逃,所以不得不在山顶做困兽之斗。从河边一路追来,大部分清军士兵都已经相当疲惫,可看到韩世子终于落入包围后,他们顾不上休息继续奋力前进,他们发出的欢呼声压倒了从背后传来的金鼓声,所有的士兵都再一次目不转睛地盯住前方。就在他们的眼前,韩世子带着寥寥无几的随从站在山顶,黑压压的清军正在爬上山坡,迅速地形成包围圈,缩短了与韩世子之间的距离。
“骑战,当有闪转腾挪的余地,否则骑马还不如步行。”看到密密麻麻的清兵往山腰上爬来,赵天霸对邓名说道:“殿下在此安坐,看卑职破敌。”
说完赵天霸就带着十名骑兵上马,向着距离山顶最近的一股敌军发起冲击,十名骑兵虽然不多,但人人奋勇。弯腰爬山的清军已经是气喘吁吁,靠着一股子领赏的念头在勉强撑着,看到十一名骑兵呐喊着从高处冲下时,不少人连举枪迎战的力气都不多了。
赵天霸冲到敌军阵中,刀砍马踏,转眼间就把最前边的几个清兵都搁倒在地,他身旁的明军骑兵也是挥刀砍杀。那些清兵本来以为胜劵在握,准备轻松拿人,不料明军这么凶悍,心中的幻想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清兵士气一泄,就纷纷调头退到身后的同伴群中去。赵天霸也不追赶,见已经把这边的敌军逼退足有十步,就马上调转马头返回山顶,挥手示意刚才跟他冲阵的人稍稍休息,带着另外十个人又向另外一边的敌军冲去。
如此反复冲杀几次,清军的攻势登时缓了下来。本来为了抢功,大家都是能跑多快就跑多快,现在见到明军强悍,他们就互相凑在一起,齐声吆喝着缓缓向山顶逼上来。赵天霸几次冲阵,使得明军与清军之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能够让马跑起来,气势上也压倒敌人。当清军不再像之前那样疏散而是结成紧密队形后,赵天霸就不再进入敌阵,顶多是冲过去吓唬一下,让敌军自行停步或是往后倒退,以此拖延时间。
又一次退回山顶后,赵天霸站在马背上向岸边遥望。那里谭诣的大旗已经不见了,岸边沙尘滚滚,朦胧中似乎正有一些人在亡命奔逃,江面的船只也在移动,有几艘已经起火。
“周千总应该是得手了,再等一会儿,就会来给殿下解围了。”赵天霸大声吩咐旗手和另外四个人:“你们保护好殿下,余下的和我挡住敌兵。”
现在清军的阵型很紧密,冲阵已经没有什么效果,同时包围圈也缩小了,明军只剩下环绕山顶的一圈地盘,就是想冲阵马匹也没有足够的距离加速,更不用提众人的坐骑也开始疲惫了。
赵天霸改变了策略,让其他人尽力维持着战线,自己绕着包围圈奔跑起来,看到哪里压力大就上前帮忙。赵天霸口中大声呼喝着,把手中的一杆长枪舞得虎虎生风,不停地向眼前的敌兵群中扎去,把清兵挡在外面不敢前进。
前排的清兵都是一路上跑得最快的,不少人丢掉了盔甲,没有防护,面对凶神般的赵天霸,不由自主地心里胆怯,所以只是口中吆喝,但并不拼命进攻——韩世子已经穷途末路围在圈子里了,四面八方这么多清兵,只要有几个攻上山顶就赢了,省点力气到时候抢上去抓住韩世子才是明智之举;要是自己玩命地往前冲,死在胜利前不用说是亏本,就算没死,万一把明军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对面的同伴冲上山抓住韩世子又该哪里说理去?
包围圈最内侧的清兵没有一拥而上,被他们挡在身后的同伴,包括谭诣的亲卫骑兵都急得破口大骂,催促前面的人赶快扑上去,要不然就后退把位置让出来。
第27节饮血
把好不容易抢到手的好位置让出来当然是绝对不可能的,前排清兵既不愿意死在胜利前夕,也不愿意让眼看到手的大功劳飞走。着急上火的后排清兵纷纷用力向前推着前面的伙伴,眼看韩世子近在咫尺,怎么可以迟迟不将他拿下?至于那个来回奔驰,把武器在空中舞得虎虎生风的韩王近卫,最好和自己前面的同伴杀个同归于尽才好。
后排清军不断的推搡,加上前排人对功绩的渴望,使得清军的包围圈继续缩小,虽然缓慢但是不停地收紧。不知不觉中赵天霸已经是汗流浃背,一刻不停地用武器去驱赶敌军让他体力迅速地消耗着,趁着一个空档,赵天霸又向远处眺望一眼,这时岸边的战斗似乎已经告一段落,已经能够看见打着红旗的明军正向这个方向赶来,而他们面前的清军也开始溃逃。
面对冲上来的大批明军,谭诣很快就意识到根本无法抵抗,残留在他身边的清兵好多人连武器都没有,更不用说铠甲。那些平时主要工作是搬运、营造的辅兵见人多势众的明军挺着长枪冲上来后,早就已经腿肚子发软,等被捅死了几个人后顿时就有不少人脚底抹油,战线一瞬间就土崩瓦解。还在谭诣身边的近卫二话不说就砍断了将旗,护着谭诣往岸边的船上跑,其他士兵见状更是一哄而散。
由于船只停靠的位置太近,明军一下子就冲到了停泊地点,谭诣的护卫拦住了一些水手,抢了条船就拔锚离岸。可是其他人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不少水手慌不择路没能立刻逃上船,有些士兵虽然跳上了船,但是手忙脚乱地怎么也解不开缆绳,或是失手把船桨扔到了水里,明军杀到眼前的时候大部分船还没有离岸,更没有人组织士兵进行抵抗拖延时间。杀到的明军没有遇到有力的抵抗,直接就冲上了船,来不及逃走的清军士兵纷纷跳水逃生。
周开荒和李星汉都担忧邓名那边的局势,不敢在这些溃散的清兵身上耽搁太多的时间,他们留下一点兵力继续追击溃兵,把控制不过来的船只点燃以免被逃敌利用,主力则马上回头去增援邓名。距离明军主力最近的清军此时也已经看到谭诣的将旗消失,船只正在被焚烧,连万县都重新挂起了红旗,本来还是极为高昂的士气一下子跌落到谷底,他们的表现丝毫不比岸边的同伴强,一见到明军严阵的队伍逼近就四散而逃。此时只有围着邓名那座山头的清军依旧还在进攻,他们太关注眼前的功劳,以致还没有注意到身后和万县的变故。
根据看到的情形,赵天霸估计明军很快就会杀到面前的敌军身后,这些清兵就会发现他们已经处于绝境,所以只要再坚持一小段时间就可以安全脱险了。想明白这点后,赵天霸感到身上的疲惫一下子散去了,他大喝一声,又要冲下丘顶去前线助战,这次赵天霸去的是北面,他觉得因为视野的关系,一定是这面的敌军最后知道他们已经遭到失败、也会是最后停止进攻的一批,所以此处的战线才是最危险的。
在赵天霸冲下去前,他看到邓名也一手握剑、一手持缰,要上前参战,连忙伸手一拦:“殿下要干什么?”
邓名确实是打着过去助战的念头,他让旗手自己呆在丘顶,就要领着最后四个贴身护卫上前。
刚才邓名提议不退,用的理由就是大军若是战败,他们这队人绝对无法独存。听到赵天霸的问题后邓名没有多想,随口答道:“你们若是不在,我又岂能独存?”
说完邓名就要纵马上前。
“殿下不可!”赵天霸一把扯住邓名的缰绳,虽然清军步步进逼,但是明军的动作同样很快,转眼间这里的清军就会知道自己的处境,到时候哪里还会有心情继续围攻邓名?而这点时间赵天霸确信能够为邓名争取出来,根本不需要他冒险。
阻止邓名的时候,赵天霸看到前方一个卫士被清兵刺落马下,战线上出现了一个空隙,他没有时间再和邓名废话,纵马上前去补漏洞,同时对身后的人大声喊道:“无论如何都要护住殿下,援兵转眼便到。”
邓名带来的这二十个卫士都是军中翘楚,不但骑着马还身披重甲,可长时间的战斗让他们都已经很疲劳了,已经有三人落马。落马的重伤明军在赵天霸赶到前就被蜂拥而上的清军杀死,敌人也利用这个空隙又成功地突前一步,面对黑压压的敌兵赵天霸毫无惧色,把一杆又一杆刺过来的长枪拨开,不但没有后退一步,反倒压得众多敌兵无法上前。
只是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赵天霸这样的本事,在他身侧的那个明军骑兵苦战多时,现在双臂只感到沉甸甸的都快要抬不起来了,勉力拨开左右两杆刺向他两肋的枪尖后,没来得替坐骑挡开一矛,已经几次受创的战马一声悲鸣,轰然倒地。这名骑兵也跟着摔倒在地,一条腿还被压在马身下。
虽然就在赵天霸触手可及的地方,但他此时忙于应付几个同时攻过来的敌人,竟是无法分神相助,眼看清兵已经逼到那个倒地的明军身边,举枪抡刀向他刺去。这时赵天霸背后传来一阵风声,又是两骑先后赶到,前面的一匹坐骑人立而起,好似要向敌兵的头上重重踏下,清兵为了躲避这气势十足的一击也只好放弃攻击地上的明军稍微退后躲避。跟在后面的那个则从马上跃下,单手挥剑在空中砍了一个大圈,另一只手拉着地上明军的领子,帮他把腿从死去的马下抽了出来。
下马的人就是邓名,得救的明军士兵虽然成功从马尸下脱身,但显然也已经精疲力竭,邓名拉他出来把这个士兵推向丘顶,而自己则并没有跟着一起退回去。
赵天霸心里焦急,暗骂护卫不晓得轻重,但邓名和最后四名骑士加入战团后,明军的战线一下子就又稳住了。而且很快明军就主动后退了一段:刚才为了将邓名保护在安全的地方,赵天霸他们不得不尽力把敌兵隔远一些,但现在邓名已经到了一线就没有必要继续维持这么大一个圈。
“殿下,殿下!”
后退的时候,赵天霸焦急地朝邓名叫了几声,援兵转眼就到,要是在这个最后关头邓名受了什么意外,岂不是前功尽弃?但邓名对赵天霸的叫喊声毫无反应,抓住机会又上马后,还是和其他明军并肩对抗清兵。
又有一个明军士兵没能躲开敌人的攻击,一支从侧面投过来的短剑掷中了他头盔和铠甲的结合部,从缝隙间深深地刺入咽喉。随着战斗的持续,清军的攻击也变得越来越凶狠,尽管知道韩世子就在边上,他们也大量地使用飞刀、投矛进行攻击,显然已经杀红了眼。
明军这边也是一样,被掷中的明军士兵本能地作出一个去捂住伤口的动作,人已经向后倒去,从颈部喷出的血像喷泉一样地洒向半空,然后化作无数雨珠落下,把邓名左侧的头盔和脸颊都淋得湿漉漉的。在重庆城下的时候,也曾有血溅到邓名的脸上,不过那是敌人的血,而现在则是一个战友,而且这个人在牺牲前一直在为保护邓名的安全而拼尽全力作战。
甚至没有时间伸手擦去脸上的血,邓名就是一剑劈下,斩在一个扑上来想抱他腰的敌兵耳边。又是一股血泉和凄厉的惨叫同时冲天而起,把邓名的衣甲染得更加鲜艳。和那次用箭射杀了一个人不同,这时邓名脸上再没有丝毫的同情之色,他飞快地侧头看了一眼那刚刚倒下的卫士,他还能从左侧脸颊感觉到战士残留的体温。把视线重新投向前方,又有几个敌兵向自己马前扑过来,邓名挑了一个最近的又是一剑挥下……
“谭诣——败了!”
“谭诣——败了!”
从远处好像传来了锣鼓声和这样的呼喊,虽然周围是一片厮杀呐喊,但这声音相当的响亮,并没有被完全遮盖下去。
此时周开荒和李星汉已经领军杀到了南坡近前,不过这呼喊声并不是从他们那个方向发出的,虽然他们也在喊着类似的话,那些开始奔逃的清军也在发出类似的惊慌呼声,但是他们呼声大多杂乱无章,远远不如这和着锣鼓一起发出的声音那么整齐有力。
“一,二,一。”
喊号的人话音才落,二十个鼓手就同时用力擂鼓:
咚,咚,咚!
三响过后,
“谭诣——败了!”二百多个人扯开喉咙齐声大叫。
接着又是二十面铜锣的合奏:
咣,咣,咣。
“一,二,一!”
熊兰喊号子的时候还做着手势,若是邓名在现场,说不定会感慨他颇有点前世音乐指挥的架势。就算是以熊兰之能,他也无法把万县的士兵拖出来打仗。整个万县城中也没有几件武器——本来他们就没有多少,邓名来了之后更是因为不放心降军而尽数搜走,至于士气就更不用提了。实际上在熊兰赶回城头后,就发现留在那里的几个同谋的军官在他走后越想越怕,嘀嘀咕咕地商议了会儿后,他们心中的恐惧再也无法抑制,已经出城奔向北面的山地逃命去了,熊兰交代的立刻换旗子一事也由于无人监督而没有完成,有些士兵同样担心明军回城后大肆报复,跟着那些军官一起逃离了万县。
把这些废物笨蛋大骂一通后,熊兰只好一边亲自监督换旗帜的工作,一边尽力鼓舞尚留在身边的那些同伙的士气。给万县重新换上红旗后,熊兰从各队网罗来的壮汉和大嗓门也基本到齐,他立刻亲自带队出城——虽然没有去和谭诣余部厮杀的勇气,但是隔着里许冲他们大喊的胆量还是有的。
为了引起更多清兵的注意同时也是为了喊声整齐,熊兰把能够找到的所有锣鼓统统拿出来伴奏。熊兰知道自己如果不努力做点什么,明军回来就是想饶自己一命都没有借口——把谭弘抓起来显然不是功,因为那就是他放出来的。而河岸那边明军打的很好,熊兰就算想帮忙也没有可做的,所以只有设法帮韩世子这边出点力。
一遍又一遍的喊声传到了更多清兵的耳中,心中狐疑的士兵们手中的动作也慢了下来,这时邓名南面的清军已经开始混乱,有人回头看到明军靠近后发出的惊呼很快就引起了更多身边同伴的注意。而北坡的清军此时还看不到那边的形势,数百视野受阻的清军既看不到谭诣的将旗已经消失,也不知道明军靠近,但这喊声引起了他们的疑虑,不再疯狂地一个劲向山顶(这河蟹的)进攻。
很快就有人发现万县城上此时又张满了红旗,这变故引起了一片哗然,军官们或许还强自镇静,但士兵们交头接耳,感到似乎这是明军的什么计谋。随着恐慌心理在军中不断蔓延,对邓名他们的攻势彻底停止下来,清兵和明军隔开了一段距离,然后四下张望。
四下张望的清军开始认真地倾听周围的动静,马上就听到从南面传来的更多的喧哗声。侧面的清军士兵也陆续看见无数败兵从南面滚滚而来,一看他们惊慌的样子和人数就知道这绝不是装出来的或是局部受挫。
“中计了!”不少向北跑的清兵凄厉地喊叫着,军官也都充满了这样的绝望感,在他们看来,连一开始万县的易帜都是明军计谋的一部分。
“败了。”看到这番场面,邓名左右两侧的清军也发生了雪崩,他们再也没有心情和明军相持,纷纷扔下武器开始北窜——之前有人扔下了盔甲,现在只要扔武器就够了。
“败了!”邓名和赵天霸眼前的敌人也丧失了所有的斗志,片刻前还争先恐后蜂拥而上的敌兵,在仓皇吐出这个绝望的字眼后,当着不远处敌兵的面转身离开,一个个奋力向后排挤去。后面的士兵见到这番情景,意识到全军崩溃即将或者说已经发生,那还有谁肯停在原地?
直到这时,邓名才腾出手擦了擦脸颊上的血迹,得以回首仔细地看一下刚才那个就在他身边倒下的卫士。邓名看到那个卫士直挺挺地仰躺在地上,嘴角间都是血沫,大睁着双眼望着天空,保护邓名的二十个卫士五人战死,一人重伤。
邓名跳下马,一言不发地把牺牲者的双目合上,然后又一言不发地走回马边。翻身上马后,邓名重重地踢了一脚马肚,坐骑立刻如离弦的箭般冲出,赵天霸和其他卫士微微一愣,随后也先后跟着冲出,紧随在邓名的背后,全速向那些正在溃逃的敌军追去……
面前是满山遍野逃窜的清兵,周开荒一直带兵紧跟在他们身后,追杀逃敌的同时也在寻找邓名的踪迹,刚才邓名的王旗明明就在一座山丘的顶峰,但是在周开荒赶到前一晃就从山丘的另一坡后面消失了。
遍地都是清军的尸体,今天明军的损失虽然还不清楚,但是周开荒深信是微乎其微,谭诣身边的人根本没能给明军造成伤亡就垮了;攻击岸边的船时大概折损了几个,估计是几个、十几个的样子;然后就是一路的追亡逐北,没有指挥、丧失斗志同时也缺乏体力的清军士兵被明军赶鸭子一样地追。追着清军不住手地砍,周开荒就没看到一个敢于回头反抗的。
不过邓名在哪里?如果邓名有什么差错,那损失再小周开荒也不认为这是可以接受的交换,可他不但没有见到邓名,连他身边的卫士都没有见到几个。只找到了五具尸体和一个被马压断腿的卫士,那个卫士说当时他疼得头晕眼花,好像看到大伙儿都向北面去了,当时韩世子也在北坡。
周开荒又向北赶了一段路,明军的士兵此时也已经相当疲劳,很多人都脱队,就是周开荒也追不动了,他看到和自己分头进军的李星汉部也停了下来,后者的部下不少就席地而坐,有的人一停下来就倒在地上休息。
李星汉走来周开荒这边,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殿下呢?”
“没见到。”周开荒摇摇头,脸上全是忧色。
就在这时,突然有士兵发出了欢呼声,周开荒和李星汉同时转头望去,看到一行骑兵的影子正从远处的一条小道上绕出来。
来的正是邓名和李天霸,还有十四个卫士和掌旗兵,那面旗帜依旧被笔直地擎着。一见到周开荒和李星汉二人,赵天霸就笑道:“今天我可是杀得手软啊。”
不过周开荒和李星汉二人的注意力并不在他身上,他们都望着邓名,现在后者身上的气息和往日完全不同,见到二人后邓名并没有说话而是点头示意。邓名的衣甲和坐骑已经被彻底染成血色,他的剑收在腰间鞘中看不到,但是能看到随着马匹颠簸,不断有血从鞘口渗溢出来,顺着剑鞘淌下,滴答在地上。
“回万县。”邓名轻声说道。
“遵命!”声音虽轻,但周开荒和李星汉都感到从这声轻语里透出一股威严,他们二人同时尊敬地躬身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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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第二更,我记得的。
第28节人心
浩浩荡荡的明军一路向着万县开回来,士兵们都显得非常兴奋,今天明军阵亡的不过十七人而已,负伤的虽然上百,但大都是不值一提的轻伤。除了邓名身边的这队卫士伤亡比例比较大以外,明军各队基本是开出万县迎战时的原貌。自己、好友,身边的同伴一个个都完好无损,又是如此辉煌的胜利,这让每一个明军士兵都心情舒畅,就是那些被同伴抬回来的伤员,也都在担架上高谈阔论,放声欢笑,嗓门更是一个比一个洪亮。
出征前虽然士兵们都清楚邓名的计划,可同样知道此战是以一敌二,战败就是死路一条,严峻的形势让明军官兵心中都沉甸甸的。对前景悲观的士兵嘴上不说,心里已经抱着杀一个够本的念头,还安慰自己能从重庆逃到这里已经是多活了好些天了;其余大部分士兵则觉得能够打赢就已经是最好不过的结果,毕竟谭诣也是夔州的一条地头蛇,对这些普通士兵来说则是需要仰望的大人物;就是乐观的那些人,也觉得如果伤亡能少于一千并击败谭诣就是了不起的胜利。
因此这样的战果让士兵都觉得如在梦中,看上去不可一世、已经把明军逼入绝境的强大敌军竟然如此不堪一击,今天的战斗简直比行军困难不了多少,这哪里是打仗?不过是追着人砍了一个时辰而已。明军先是突袭谭诣,然后急行驰援韩世子,军阵最后面几排的明军士兵辛辛苦苦地跟着队伍跑东跑西,结果连一个敌人都没看到仗就打赢了——这种情况的士兵还不少,他们现在都在大声抱怨着:说敌军实在太过无能,白白累得两腿发酸。
在尽情地嘲笑无能的敌军同时,这些士兵也很清楚是谁领导他们取得这样的光辉胜利,当望见邓名的身影时,明军官兵都发了狂一般地向他雀跃欢呼,直到把喉咙都喊哑了还完全没有意识到。
跟在邓名身边的赵天霸心里也是美滋滋的。
多年以来明廷总是败多胜少,别说以少胜多,就是以多打少也经常闹个灰头土脸,比如这次重庆明军一开始占尽上风,莫名其妙地败下阵来。长年来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让明军变得越来越悲观,而清军变得越来越骄狂,就连那些刚刚投降过去的,比如谭诣这种,一挂上了清军的旗帜就感觉自己好像突然变强了很多,打起明军来信心十足。这种悲观情绪明军口中不愿意承认,但是心里都有。这也是今天一听说清军比自己人多,明军军官几乎立刻气馁的原因之一,让他们迅速达成统一意见:此战必败,赶紧撤退争取让更多的人能够逃脱。
“两千破五千,还连损失都没有,这仗不但打出来了,而且我还亲身参与了,不但参与了,还在其中立下了大功。”赵天霸越想越是得意,二十二个人抵挡数千敌兵,这根本就是传奇嘛,至于后面十几个人追着成百上千的敌人砍,杀得十几里路上血流成河,那更是了不得:“今天听殿下说了好几回昆阳之战,当时我还想三千人追杀四十万,那场面得威风成什么样子了?今天虽然敌军没那么多,但也有点这意思了。”
想完了昆阳之战,赵天霸又想起邓名提到过的郑村坝之战,本来赵天霸一向看不起太监,但听说郑和在几万追兵中数次取下敌将首级后,立刻就对三保太监肃然起敬:“连成祖皇帝都赞不绝口,还赐他姓郑,咱今天也有点郑大官的意思了吧?嗯,对,不是咱不想取,实在是没有敌将啊,可惜咱不是太监,不然以后就是万天霸了……呸,什么可惜,是幸亏咱不是太监,不然这世上就要多个万天霸了……”
在万县城前,熊兰带着一群人迎接凯旋的明军,刚才组建的锣鼓队跪在最前面——熊兰指望韩世子看见这支队伍,就能想起他刚才的一点功劳不至于痛下杀手。看到明军的最前面就是邓名的那面王旗,又一次自缚出降的熊兰和他的同伙们赶快低下头,跪在道边一动不动。
虽然盼望韩世子能够绕过自己,但熊兰也是做了两手准备,他身上的绳索看起来捆得结实,但和其他人不同,熊兰并没有像其他死脑筋的同伙一样让人把最后扣真正结死,而是偷偷把两个绳头攥在自己手里。双臂背在背后,人又在地上跪着,还真没法看出来他一松手就能自行把身上绳索解开。
这次熊兰也觉得自己做得有点太绝了,韩世子一出城门就易帜,虽然他感觉对方似乎是个心软的人,但熊兰也不敢说对方一定会饶了自己。在熊兰的计算里,明军打了这么久的仗,一定都很疲惫了,如果韩世子翻脸要杀万县的降官,场面可能也会混乱得很,他就松开绳索往山里面跑,疲劳而且还身披盔甲的明军未必追的上自己,再说还有那批认认真真把自己绑得结结实实的同伙能拖延下时间——同样不敢说一定能逃生,但总是个为自己在最坏的情况下留一线生机的招数。
韩世子的旗帜越来越近,熊兰偷偷抬眼看了一下,看到邓名已经策马来到了不远处,他赶紧又把头低下——韩世子肯定不会亲自追杀自己,而且他和那些亲卫的坐骑估计也累的够呛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刚才还一直强自镇静的熊兰突然感到心脏狂跳,刚才的战斗他并不是没有看到,素有威名的谭诣被这位韩世子摧枯拉朽一般地打垮了,那可是仁寿侯啊,心狠手辣、足智多谋,听说在重庆随随便就把谭文和袁宗第打得一败涂地。熊兰不要说见过、听过,就是做梦都不敢想会有这样一边倒的仗,两千四百多明军开出万县一个时辰,玩一样地杀败了两倍于己的敌兵原样回来了。
这样的人要是杀自己……熊兰刚才用来给自己打气的一点小算盘、小主意,突然之间不翼而飞,几乎要啊不顾一起地松开绳子站起来逃跑,只是此时熊兰还感到自己两条小腿突然不受控制地哆嗦,腿肚子开始剧烈地跳动,迅速开始发疼,好像已经开始抽筋了。
在熊兰拼命尝试收回身体的控制权时,他身边的同伙同样在瑟瑟发抖,熊兰能够感觉得到身旁那些人的剧烈抖动,一阵风吹过,熊兰还嗅到了一股强烈的尿臊气,肯定是有人失禁了,气味是这么的浓烈不知道到底有几个人。
马就停在熊兰前面,他看着那条马腿,咬着嘴唇,背在后面的双手也开始发抖,痉挛一般地死命握着手心里的绳索,什么利用同伴拖延片刻,什么先往身后的人群里一扎,然后利用万县地形脱逃,这些熊兰苦心琢磨了半天的脱身计划都再也想不起来了。
“熊兰……”
从头顶传来一个声音,是韩世子的声音,这声音一响,熊兰身边突然有人彻底崩溃了,一个同伙向前扑在地上,好像身体瘫软已经完全跪不住了。
在这个家伙倒下的时候,语无伦次的哭喊声被猛地吐出:“殿下,小的罪该万死……饶命啊,殿下,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罪该万死啊……”
实现熊兰还和同伙们交代过,不要瞎哭瞎闹,要是彻底失态不但无助于求饶,说不定还会激起对方的杀心,这并不是熊兰第一次和他们交代这个,上次投降的时候大家都把情绪控制得不错。但是今天气氛完全变了,看到刚才那一仗的结果后,熊兰的这帮同伙对韩世子的恐惧已经无法控制,就连最镇定的熊兰,此时也是不由自主的全身发动,连早先想好的说辞都一个字也无法吐出口。
马上的人没有搭理那些哭喊求饶的降官,继续质问熊兰道:“我是不是和你说过,背叛朝廷,一次已经是大罪,但念在你带头反正的功劳我许你可一而不可再?这次你还有什么说的么?”
这句问话入耳,熊兰感到自己的舌头又开始听使唤了,两条小腿抖得也不那么厉害了,因为他察觉到对方似乎并没有坚决要杀自己的心。
“殿下,罪人……罪人真是愚蠢至极!罪人真是胆小如鼠!一看鞑子人多势众,把胆都吓破了,只想着怎么留住这条狗命。”熊兰努力地想把自己的罪过降低一个层次,从叛国求荣变成贪生怕死:“刚才罪人知道死罪难逃,可没有逃走,而是带人出城向鞑子喊话,殿下杀罪人理所应当,可这样可能会让其他有反正之心的人犹豫啊,殿下!罪人这条贱命一文不值,还是赐还给罪人吧,说不定能对朝廷的大业有一星半点的用处啊。”
马上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的声音温和了一点:“可我上次已经说过此事不可再,我放你一次足够让别人知道朝廷的宽大了,为何要放你两次?”
“殿下,罪人听说圣贤有言:‘事不过三’。不是‘事可一不可再。’,圣贤说这话,意思就是让人有悔改的机会。”熊兰感到活命的机会一下子变得非常大,胆子也回来了大半,他也不知道事不过三是不是圣贤说的,反正能用上就好:“罪人今天不敢脱逃,一心立功自赎,放罪人能够证明殿下的大度,让其他有悔过之心的人学着罪人的样子立功赎罪。再说,殿下上次说因为罪人有些功劳可以自赎,并没有说自赎就那么一次,以后不可以再次立功自赎啊。”
邓名低头看着跪在马前的熊兰,今天刚看见熊兰倒戈的时候他确实异常愤怒,心里想着要是此战得胜定要把此人碎尸万段。但大获全胜以后,邓名对熊兰的杀心确实淡去不少,此人的行动对明军没造成什么伤害,而在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以后,邓名也杀得有些累了。
“我出城前让你准备的饭食、还有伤药……”邓名已经有了饶过熊兰的心思,就拖着长音问道。
“罪人已经安排妥当,”熊兰忙不迭的答道:“罪人不敢偷懒,热食、热水都已经备好,大军入城即可食用,若有缺少罪人甘愿领死。”
此时熊兰已经彻底回复了身体的控制,说话的时候熊兰偷偷把手中攥着的两个绳头系了一个蝴蝶扣,用大拇指捏着蝴蝶扣的两个扣头。
“好吧,我再饶你一次。”这些天来邓名觉得这个家伙还是挺有才干,明军的饮食住宿都安排得很好,若是杀了他还要自己操心,说完邓名就对熊兰背后跪着的锣鼓队成员喝道:“给熊把总松绑。”
那些跪在后面的降兵倒是没有自缚,闻言有人就要膝行上前帮熊兰和其他降官松绑。
“殿下,罪人还有一事禀告。”熊兰又叫了一声。
“什么事?”
“罪人刚才把谭弘放出来了一会儿。”熊兰老老实实地向邓名交代了自己释放谭弘还有其他俘虏的行为。
“现在他在哪里?”邓名不耐烦地打断了熊兰关于给犯人熬粥、蒸饼的叙述,直截了当地问道。
“又被罪人关回去了,还在县衙大牢里。”
“好吧,那就也不和你计较了。”邓名一提马缰,不再看熊兰径直向万县城门行去。
“罪人谢殿下不杀之恩。”熊兰在背后高声颂道,双手同时使力,把手中的蝴蝶扣系成了一个死扣,这时背后的降兵又开始移动,挪过来给熊兰这伙儿绑着的军官解开绳索。
解开绳索后,降官们依旧在道边跪着,一直等明军都开过去后才敢站起来,熊兰有些鄙夷地看着那些裤裆湿漉漉的同伴,正要骂他们两句,突然一阵风吹过来,冻得熊兰一个哆嗦,这时他发现自己的衣服也已经被汗浸透了,都快要能拧出水来了。
虽然邓名已经远去,这些降官的脸上还是多有惊惧之色,上次他们投降后弹冠相庆,很快一个个就笑容满面,而这次他们虽然高兴又捡了一条命,但却绝对不会再有人笑得出来。
“这韩世子,这么慈悲心肠的一个人,打起仗来却这般厉害。仁寿侯……不,那谭诣老贼谈笑杀人,我还以为韩世子绝不是他对手,想不到韩世子打他比杀鸡还容易。”回到万县城中后,一个降官低声说道。刚才他们又从得意洋洋的明军士兵口中得知,邓名领着十几个骑兵追着几千人砍——他很难把这种英雄气概和那个不嗜杀的韩世子联系起来,也没法和任何一个他知道的将领联系起来。
其他的军官听到这话也都露出赞同之色,他们同样感到极度的不可思议。
“谭诣翻脸无情,伏杀涪侯的本事是有的,但是让他自己上阵去和敌人厮杀那是不行的,”熊兰已经换了一件干衣服,听到这话后他低声地发表意见道:“无情未必真英雄,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
“殿下真是宽宏啊。”
上次赦免熊兰的时候,李星汉等人都有些不满,但今天却没有什么反对之声,除了邓名是这场大胜的领导者外,明军微小的损失也是原因之一。假如今天明军是苦战得胜,伤亡数以百计,那军官们心情就不会像这么好,现在大家都觉得杀不杀熊兰、追究不追究万县降军的责任实在是小事一桩。
“熊兰这个人挺有本事的,”之前邓名他们都觉得经过第一次投降时的纷争,熊兰和万县其余的军官已经势不两立,想不到他居然还有这么大的号召力,最让邓名觉得此人了不起的是他采取行动的决心和能力,制定计划相对来说是容易的事,但制定计划后能够迅速付诸实行,这就是相当了不起的才能了:“确定一个目标,然后围绕这个目标去尽力做事,这是人杰啊,怎么会在谭弘军中混得这么不得志?”
邓名的疑问周开荒和李星汉自然都解答不了,因此他就派人去打听一下熊兰的情况,至于邓名对熊兰的评价这些人也不太赞同:“一个鸡鸣狗盗之徒,殿下太抬举他了,什么人杰,殿下要杀他还不是和杀一只狗一样?”
“他能给我个不杀他的理由,”邓名向大家解释为什么他决定饶熊兰一命:“今天若不是他敲锣打鼓地喊‘谭诣败了’,围着我们的鞑子不会那么快退去,恐怕还会有折损,熊兰此举可能救下了几个卫士的命,他以此换回自己的命。说不定,折损的不是卫士而是我,他救我一命我饶他一命,才算是两不亏欠。”
“殿下当时也是太冒险了。”想起当时邓名身先士卒,赵天霸颇有些后怕,明明援军马上就到了,包围圈也还能维持,邓名完全没有必要亲自战斗。
“是我提出来的留下,不再逃跑而是固守丘顶,”邓名当时随口说的理由并不是他当时真实所想,现在他才有机会把真正的理由说出口:“有人战死也是因为我的这个决定,我岂能留在后面?”
“这不是为了全军嘛,”赵天霸觉得这个理由完全不能成立:“殿下千金之体岂能轻掷?”
“不错,殿下可不是众人。”李星汉很少会附和赵天霸的说法,但是这个问题他的看法是一样的,宗室与众不同。
“我不是什么宗室,今天我要把话和你们说明白了,”邓名摇头道:“我姓邓不姓朱。”
第29节机密
从最一开始邓名就没想冒充过宗室,别人有这样误会不是他的错,只要纠正了就可以。这也不是邓名第一次想纠正这个错误,不过之前他担心会给自己带来比较大的麻烦所以一直在这个问题上没有明确表态,始终是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但是今天邓名自认为出力不小,大家心情也不错,在这个时候坦承想来其他人也不会特别愤怒,大不了真诚的道歉就可以了。虽然眼下的时机看起来不错,但邓名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挑明此事。
果然如邓名所料,随着他这句话一出口所有的人脸色一下子都变了,屋内鸦雀无声地等待着邓名的下文。
“嗯,就是这样。”邓名让屋内的等了半天,终于又吐出这么一句,现在大家给他的感觉很不好,哪怕有人站起来怒斥他欺众也好,现在这种一片沉默令人难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