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不管心里有多少不解,贵客的愿望是一定要满足的,大厨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又仔细地煮了一只鸡。“贵客说了,再来一只!”
第二只鸡送过去没多久,新的命令就又来了。
当第三只鸡送上去后,大厨忍不住跑去雅间那里看个究竟。伙计把房门拉开时,他从门缝间恰好把叶天明看个满眼。后者正双手抱着花雕酒坛,仰头把酒往喉咙里倒。从浙江运来的黄酒就如同路边的劣酒一样,顺着贵客的衣服洒落满地——刚才叶天明吃得太急了,噎住了。
叶天明手边的桌面上汁水淋漓,横七竖八到处都是鸡骨头,几个掌柜都呆若木鸡,怔怔地看着如牛痛饮的贵客。
“随便吃肉啊,做盐商真好。”疏通了喉咙后,叶天明又抓起还没啃干净的骨头,扫了一眼刚刚端上来的第三只鸡,在心里对自己说:“还可以再要。”
……
“老爷,出事啦。”
已经上床安歇的陆尘音被仆人叫醒,等他披好衣服走到书房时,大掌柜正一脸惶急地等在那里,见到陆尘音后大掌柜忙不迭地叫道:“叶老板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陆尘音不慌不忙地问道,在他看来最大的事也就是被衙门抓到:“哪个不长眼的家伙?”
陆尘音对掌柜办事不够谨慎有些生气,不过顶多也就是一场麻烦罢了,给武昌知府周培公送去一个口信就能解决了。
“叶老板要不行了。”大掌柜急得眼泪好像都要掉出来了。
“不行了?”陆尘音大吃一惊,要是叶天明在武昌城内出事了,那他跟邓名可就解释不清了:“叶老板怎么了?”
“叶老板撑着了。”大掌柜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一口气吃了好几只鸡,已经抬去看郎中了,郎中说形势危急,生死未卜。”
第18节对手
听完大掌柜的叙述后,陆尘音第一反应是勃然大怒:“叶老板乃是提督手下的盐商,岂会如此不堪?见了白水煮鸡都能不要命的上?”
但话出口没有多久,陆尘音就想起自己也曾误以为叶天明是个军汉,越是回忆叶天明的举止,陆尘音就绝对刚才自己的判断没有把握。
跟着大掌柜一起来陆府来还有其它几个缙绅的手下掌柜,他们也想陆尘音证明大掌柜所言非虚,这样陆尘音心中忍不住嘀咕起来:“难道真就能这么不堪吗?”
但不管陆尘音信不信,也不管真相到底如何,只要叶天明丧命武昌城中,陆缙绅知道自己这趟差事就算是办砸了。无奈之下,老缙绅只好打发管家去跟着掌柜们看望叶天明,提心吊胆的陆缙绅睡意全无,坐在家中眼巴巴地等着消息。
“撑死的?”陆缙绅不得不预备最坏的情况发生,他苦思着该如何向邓名解释:“不要说邓提督不会信,就是总督大人和知府大人也不会信吧?恐怕他们第一个念头就是把我绑了送给邓名赔罪吧?虽然最终不会如此,不过肯定会要我把管家、掌柜什么的交几个出去。”
一个时辰后,管家带着大掌柜回来,报告老缙绅叶天明暂时还没驾鹤西去,重赏之下不仅有勇夫、同样也有勇郎中,刚才郎中们为了赢得掌柜们许下的大笔诊金,采取了一些凶险的手段,总算让叶天明把肚子里的鸡肉吐出来了一些。
“几个会诊的郎中说,以往逢年过节的时候,总会有乞丐出现这种事,多亏几位掌柜反应及时,要是拖上一、两个时辰那就神仙难救了。”陆府管家一五一十地报告道:“也多亏了叶老板身强力壮,郎中们也都赞叶老板是条铁打的汉子,刚才那通整治,搁一般人也挨不住,要真是乞丐遇上这种事,也一样没得救。”
“叶老板性命无碍了吗?”听到这里,陆缙绅始终高悬着的那颗心总算是放下了一些。
“还不好说,毕竟是伤了脾胃,郎中们都说这两天若是能挺过去就没事了,不过这两天最好要吃得清淡些。”
“嗯,这个不消郎中们说,这两天叶老板除了白水什么也别想看见。”陆缙绅立刻说道,他脸上的表情说明他显然不是单纯因为医嘱才做出的这个决定。
挥手让管家退下后,陆缙绅又将大掌柜一通斥骂:“不知道虁东兵都很穷么?一年也未必能吃上两回肉,竟然还敢让他看见鸡!”
随后两天陆缙绅派人精心照料叶天明,仗着年轻、身体好,叶天明总算是拣回了一条命。
在武昌城外的邓名很晚才知道叶天明遇到的危险,两天后邓名因为叶天明迟迟不归才派人去询问,这时叶天明已经度过了危险期,清方使者才吞吞吐吐地把前两天发生的事转告了邓名。
邓名的反应远比清军预想的要平静的多,一开始邓名虽然有些激动,但得知叶天明已经挺过来后,他就迅速地冷静了下来:“没事就好,那就让叶老板在武昌多休养几天吧。”
虽然食盐交易还没有正式开始,但在周培公和邓名已经展开了正式谈判。
“我方保证不进攻武昌、汉阳的贵军地面据点,不偷袭、骚扰湖南,若虎帅或是贺将军采取上述行动时,我方也将保持中立。”邓名正式向周培公确认履行以上条款:“但我军保持对贵军水师、造船厂、水师训练营的行动自由。如果贵军向虎帅等虁东军发起进攻的话,只要不超过夷陵、钟祥这条线,我军就依旧保持中立;如果贵军超过这条警戒线、而且我方决定打破中立介入冲突的话,会在正式参战前通知武昌,保证不突然袭击。”
“我方保证不扩编水师,不兴建沿江炮台,如有类似举动,听任提督采取任何必要的行动。”周培公叙述的条款已经得到了张长庚的首肯,短期内他不可能训练出一支足以对抗明长江水师的湖广水师,所以他干脆就认输放弃,以换取邓名不继续动武的保证——现在武昌已经没有鹰派了,大家众口一词,都说邓名仁义无双、一诺千金:“只要提督不上岸深入扎营,那我方不干扰提督通过武昌附近水面或是其他我方控制的长江水域,为了满足粮食和菜蔬的需要,提督可以派遣不超过一百人的远离江岸进行采购。
除了军事上的谅解外,还有湖广前鹰派集团最关心的税收补偿,上次邓名在张长庚的仆人面前很小心避免提起周培公的身家财产数量。周培公承认他因此欠邓名一份人情,也从中感到邓名对自己的那份善意。
今天在处理完张长庚最关心的军事谅解原则后,周培公和邓名也就补偿问题达成了一致,在运到湖广的货物中——目前只有盐,以后若有也有其他货物也或包括其中——欠条有最高的购买优先级,只要有人手中有欠条而邓名手中有货,那邓名就不能拒绝欠条而坚持收取金银或是其他种类的抵偿。
这个补偿原则是周培公和湖广鹰派集团事先想达成的最高目标,包括他们的领袖周知府在内,鹰派集团认为邓名不太可能接受这个条件。不过周培公也不指望能够达成最高目标,所谓漫天要价、落地还钱,他可以接受欠条和金银混杂使用,而底线则是拥有欠条本身不具有交还价值,但拥有人拥有和欠条数量等额的购买优先权。
不过预料中的艰苦讨价还价拉锯战并没有出现,周培公刚拿出这个条件,邓名就痛快地答应下来了,还称他也有此意。
“其中必定有诈!”邓名二话不说地答应下来后,周培公不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兴奋感,反倒有一种如堕冰窖的感觉。
在周培公苦苦寻找己方战略上的漏洞时,邓名反倒显得喜悦,高兴地说道:“看来我以后要多往武昌运一些货物来了,要是连你们的欠条都兑换不光的话,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周培公敏锐地抓住了这句话里的深意:“原来邓提督确实打算兑现全部的补偿诺言,而他这话则在暗示我,这是给武昌缙绅的好处,要想让他肯把补偿永远兑现下去,那就得让他拿到好处。”
想通了这点后,周培公心里一松,不再疑神疑鬼。
“提督这办法就是模仿以前的成法吧?”大事已经谈妥,周培公轻松地向后一靠,舒服地依在椅子背上和邓名闲聊起来。
明初,边军所需的粮食全靠军屯,短短几十年后,边疆军屯就开始荒废,随后大明的边防军普遍出现了严重的粮食不足问题。对此大明朝廷也束手无策,因为依靠中央政府向边疆输送军粮成本极高,途中的损耗更是无可容忍,根据明内阁的估计,就是把当时全国的税收都算上,也未必能填上中途损耗这个无底洞。
幸好世上不仅有官办一条路,虽然由官府负责运输难以控制损耗,但商人可以,他们可以用官府难以企及的高效率向边疆运输粮食。而官府需要付出的只是一些盐引,只要商人运输一份粮食到边疆,就可以靠边军收粮的凭据去换一份盐引——反正不管谁拿着盐引来买盐,官府的盐价都是一样,盐税没有减少,而边军多获得了足够的粮食。
“提督可知这是为何?”周培公以一开始并不熟悉军队,在钟祥一战中也闹出了不少笑话,但当他意识到以后肯定会长期参与军务后,就开始大量有关的资料和书籍。
“官官相护,若是官府运粮,各个衙门雁过拔毛,官员不会和自己的腰包和同僚过不去,这耗损要是能降下来才是怪事;而商人逐利,他们自己贪污自己的粮食有什么意义?而且会精心选择路线,改善运输工具以降低损耗。”邓名不假思索地答道。
“提督所言极是。”周培公哈哈笑道,他看到这里时,潜心思索良久,得出的结论和邓名完全相同:“提督可知道商人后来是如何把耗损降低到最低的么?”
“更多的车,制大舟?”邓名猜了几种,但周培公始终微笑摇头。
“周知府不要卖关子了。”邓名始终找不到正确答案,就放弃认输。
“商人在边关附近种田,雇人种植这些土地,产出粮食后就交给军队,换取盐引。”周培公见邓名居然不知,微微有些惊讶:“如此不用从内地千里运粮,商人的损耗自然也降到最低。”
邓名抚掌笑道:“果然是极妙。”
“提督果然不知,我还以为提督是想效仿这个办法呢。”周培公笑道,他以为邓名就是想让这些武昌缙绅如同当年边关的商屯一样为湖广明军提供军粮,然后邓名再用盐补偿他们。
“我可想不出这么好的办法来。”邓名连连摇头,略一沉吟后,邓名又问道:“这些商屯从何而来?若是有这些田土,军粮不足的边军为何不组织军屯?”
周培公眼中闪烁着得意的光彩:“提督不妨再猜一猜。”
“唔,”邓名凝神想了想,问道:“边关良田本尽数军屯,日后虽然荒芜,但土地依旧在,莫非这些土地就是原来的军屯,商人从边军手中租来耕种,不但没有和军屯那样蚀本,反倒在缴纳租子后仍能够提供大量军粮用来交换盐引?”
“提督神算!”周培公惊讶地发出又一声赞叹,这次他的赞叹之意可比上一次要浓得多,他虽然让邓名去猜,但绝没有想到邓名居然一猜就中。
“周知府谬赞。”邓名谦虚一声,心中却是苦笑:“从远古时代开始,无论东西中外,都有大批的人认为军屯这种模式生产具有最高的效率,而且认为别人做不成是别人太笨,若是换了英明神武的我来主持自然大不相同。但对二十一世纪的中国人来说,有‘自然灾害’之痛,加上‘改开’的反例,这里面的道理还用去猜吗?”
“商屯延续数十年,边关仓禀充足,兵强马壮。隆庆朝,明内阁已经不记得当年边关无粮之痛,觉得既然商屯足以自给,那又何必白费盐引呢?遂改成法,从此盐引不再用军粮来换,而是向明廷缴纳白银来换取。”在于邓名说话时,周培公言语很克制,没有明确称呼明朝为前朝,但始终以清臣自居,他发现邓名对此没有丝毫的不快——真君子自有雅量——周培公对邓名的评价又多了一项。
“商屯必定荒废了。”邓名轻轻叹了口气,既然军粮换不到盐引了,那商人肯定不会再呆在边关义务劳动,经营那些土地了。
“正是,数年之内,商人就都搬迁回内地,而还给边军的这些土地,不到十年就再次入不敷出,再次被边军纷纷荒废或是租、售给别人。万历初年,九边仓储的军粮就纷纷告罄,万历君臣竭力供给,可惜陆输有耗损、海运有漂没;万历中叶,边军为生计所迫,沿街乞讨者有之,售妻卖女者有之;至崇祯朝,九边灾害连绵,军屯所获更是稀薄,崇祯君臣每岁征两千万以输边关,仍不敷所用。”
邓名听出周培公话中有劝说之意,湖广明军若不广泛征地开辟军屯,武昌的缙绅当然能收益,保住产业不失。不过周培公用来劝说的说辞并非他杜撰,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也不怕邓名去查是否确有其事。
“军屯与国无益、与民有害,只是对军官有好处罢了,这并符合我双赢的思想。”邓名对周培公说道:“虽然很多地方我确实是鞭长莫及,不过我会尽力劝说虁东众将放弃这个念头的。”
周培公用手指轻轻敲了一下桌面,由衷地感慨起来:“武人必须要受到节制,若是这场战争的双方都是由提督和我这样的人来控制的话,无论最终胜负如何,破坏都会小很多,对百姓的祸害也会轻很多。”
邓名也称赞了周培公一句:“周知府才学过人,见微知著,前程不可限量。”
“呵呵,提督讽刺我了,若是在别人面前这句称赞我或许还敢受一下,但在提督面前哪里还敢猖狂?至于现在这个知府,那也是皇上的恩典……”虽然在场的除了周培公自己只有邓名一人而已,周培公在说话的时候仍向北面拱了拱手,就是态度比较随便;接着周培公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向东面武昌方向拜了两拜:“总督大人的栽培……”最后周培公又郑重地向邓名躬身一礼,规格只比给张长庚的稍逊一级而已:“还有提督的看顾。”
这些周培公心中甚明,他觉得即使与邓名是敌非友,那也是要恩怨分明的。
……
又过了几天,叶天明养好身体后返回邓名营中,见到他后邓名并没有什么责备的话。
满脸惭愧的叶天明觉得他给邓名丢脸了,给他急诊的那几个郎中治疗时还把叶天明倒挂起来,拿竹签刺激喉咙以强制呕吐……种种手段施展出来,算是让那些旁观的掌柜们又开了一次眼。
但邓名并不这么看,他认为就算丢脸那也是叶天明自己的脸面,可叶天明不久前还是个吃苦受累的辅兵,这又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呢?
“鸡是人家的,肚子是自己的。”邓名简简单单地说这么一句,从此再不提此事:“最后盐价定了多少?”
“一斤两分银。”叶天明从鬼门关转回来后,就拖着病体与武昌的那些掌柜商谈买卖,最后还是按照邓名的建议定下了盐价。
“这是你们的事,反正都府的盐行是你们的产业不是我的。三百万斤盐中的二百万斤能够拿来换银子,一斤两分银就是四万两银子,你们可以把银子卖给我,或是用来在武昌购买东西,这都随你们盐行心愿。不过我们有言在先,等到了年底,盐行这种暴利行业我是要抽一半的税的。”这次盐行的发展战略、销路、运输、定价,邓名都统统管了,他不打算再为叶天明的下一步行动操心了,他觉得自己不能一直扶着这些商行,适当时也要让他们尝试自己去走路。
“武昌这里不想只做一次买卖,他们希望能长期购买我们的川盐。”不过不用邓名发问,叶天明就主动汇报了武昌的盐价,告诉邓名现在淮盐质量虽然不如川盐,但批发给地头蛇的价格依旧高出川盐一倍。
“那你为何不提价?”邓名好奇地问道。
“我曾想过,但才一露口风,武昌的几位老板就面露难色,以我之见,他们买卖淮盐虽然挣得少,当是放心,和我们买卖除了给提督面子,也是觉得利很大,若是川盐和淮盐一样的价,他们宁可去挣淮盐的安心钱。”
“分析的很好。”邓名点点头:“你定价两分,所以还有后面的生意。”
“以前河运畅通的时候,每日运到武昌的淮盐大约有五万斤之数,现在数量大减,所以价格上涨。但等到南京那边的新船造出来,淮盐供应就会恢复,到时候若是我们还卖两分银武昌的掌柜未必愿意,若是减价盐行挣得就会少很多……”
叶天明语速并不快,但中途没有任何停顿和停歇,邓名感觉他应该是想了这些事很久。
“而且淮盐每天能卖出去五万斤,每天五万斤啊!”说到这个数字后,叶天明情绪也有些激动起来:“等淮盐回来了,我们川盐还能从中分到多少呢?”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邓名静静地看着叶天明,就在几天前,这个家伙还能吃鸡撑个半死,过去二十年中见到的所有银子加起来恐怕也没有十两。但邓名听他说起五万斤食盐这个数字的时候,双眼中却明显地露出怒火和对竞争对手恨意,好像一日不驱逐对手、不独占这每日至少一千两的生意,他晚上就再也没法睡踏实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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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按,最近一段始终比较忙,更新时间也不太稳定,明天更是全天有事,可能会出现本书开书来的第一次断更。笔者保证尽力争取明日更新,不过若是有意外,还望读者理解。
第19节帝国
“肯定得多雇人,而且要把卤具、灶具都换成铁的。”在叶天明看来,第一重要的事情当然是扩大生产,现在成都只有十余万人,每年需要的食盐数量只有百万斤的规模,就是出口一些给建昌,所需的产能也非常有限。但如果想满足武昌这里对食盐的需要,无疑需要雇佣大量的工人,需要更多、更好用的工具。
这次明军带来的三百万斤盐都是都府利用解散的军队的人力加班加点生产出来的,邓名再次召集军队把很多临时的盐工都征召入军队。即使都府的盐商想扩大生产,一时间也未必能有这么的人力可雇佣,想提高产量势必要改善工具。
“我打算从武昌这里买一些铁器。”叶天明随口说道。
“可以,但是若是从武昌这里买铁器,我要从中抽税,至少一半,如果数量大还要提高抽税比例,如果你们只是买生铁,送回去委托都府的冶铁商行帮你们制造,我抽税比例不会超过百分之十……嗯,这次我不抽税都可以,还可以给你们免费运输。”邓名马上答道,并进一步解释道:“这是为了保护都府的铁器商行,不然你们都从武昌买他们怎么办?”
“可,”叶天明据理力争:“都府的冶铁商行同样缺乏人手,而且他们很难一下子造出这么大批的铁器。”
“所以我只抽一半的税,这笔钱会用来扶持都府的铁行,若是你们一点买卖都不留给都府的铁行,我就要抽更高的税,以保证都府的铁行不会倒闭。”邓名用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答道:“铁行和你们盐行一样,都是退役军人开办的,雇佣的伙计也有很多都是同举人,我当然不会厚此薄彼。不过我不会干涉你们从武昌购买工具,我乐于见到你们赚钱,你们自己权衡,或者缴税帮助都府的铁行,或者把活交给他们办,两者都可以。”
叶天明琢磨了一会儿,没有立刻下决定,而是说道:“提督,这件事我需要计算一下,也需要和都府的同行知会一声。”
“没问题,如果你有信想送回都府,我会为你安排快船和使者。”邓名本来也没有立刻逼盐商做出决定的意思:“还有什么要求吗?”
邓名的问题让叶天明沉默了一会儿,虽然他在返回军营前屡次下定决心,但当他真要把这个要求吐出口时,还是感到很为难,因为叶天明也知道这个要求很过份。
“提督能不能……能不能……”不过叶天明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张开口,大着胆子说道:“能不能带着船队在江西转上一圈。”
邓名脸上并没有显出惊奇的表情,而是平静地问道:“为什么你希望我去下游转一圈?”
“因为……”叶天明把牙一咬:“淮盐销来武昌,借重的就是长江航运,只要航运断绝,别说一天五万斤,就是五斤也别想运到这里。”
“而只要淮盐运不来,武昌这里的人就不会想着压低川盐的价格,若是长期不能运来足够的盐,他们就会越来越依赖川盐,叶老板打的好算盘啊。”邓名轻叹了一声,叶天明的要求并没有太出乎他的意料,刚才看到叶天明那副吞吞吐吐的样子时,邓名就隐约猜到对方希望影响他的军事战略。
随着把要求说出口,叶天明所有辛苦聚集起来的勇气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他只剩下羞愧,为自己轻佻、狂妄的要求而感到悔恨。
“我们这次的军事计划就是到武昌为止,只要能迫使武昌收下我们带来的盐,并不完全禁止我们的川盐进入武昌,我们就满足了,出兵前我也是这么和全军宣布的。”邓名又像是和叶天明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邓名对商人的支持远远超出这个时代的习惯,他也知道总有一天商人集团会试图影响他的政治、军事决策,但邓名绝没有想到这一天居然会来的这么快,稚嫩的成都盐商集团现在就是才出娘胎的婴儿,居然连眼还没有睁开,就有向封建制度下的同行露出牙齿的意图了:“如果我下令向江西进军,那就会让战事扩大,兵凶战危,将士们可能会遇到危险,也可能会遭到损失,而这一切都不是为了攻城略地,为了帮助同盟,而是单纯为了都府盐行能够谋取更多的利润。”
“小人知错了。”听到这里,叶天明已经惭愧得汗流浃背,他甚至忘记了维持朝廷功名的尊严,连自称都换成了原先的那种。
邓名又看了叶天明两眼,他有一种感觉,这似乎是帝王**向帝国x主义国家转变的第一步。在封建帝王国家里,最重要的是一姓一户的利益,就好比他前世的鸦片战争,只要对外妥协能保住爱新觉罗家族的利益,那牺牲国内的利益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甚至是天经地义的。而帝国x主义则更倾向于按照国家内外来决定取舍,只要对国内有利,那么外国人为此要付出多大的牺牲都无所谓。
因此叶天明的要求无疑在侵犯邓名的封建权利,他提出的要求虽小,但本质上却是在要求属于邓名的私人军队为他的利益而服务。
“如果军队按照他的要求而行动,那就更像是帝**队而不是天兵了吧。”叶天明并不知道邓名现在正浮想联翩:“帝国x主义臭名昭著,在我前世如过街老鼠一般,最典型的代表就是大英帝国了,为了英国人的口袋里能多一块钱,英帝国x主义是不在乎世界人民会蒙受多少苦难的。”
其他帝国x主义者也差不多,比如在邓名前世的一九二九年,苏联拒绝归还沙皇俄国从中国抢走并且已经到期的中东路铁路极其附属权益,为此苏联向中国发动侵略战争,在中国境内奸x淫掳掠,杀害中**人近万,迫使中国政x府同意继续割让铁路及其附属权利,最后将其出售给日本关东x军。
而在苏联发动侵略战争后,中国国内部分人立即策划在全国进行暴x动和罢工,以达到支援红军和武装保卫苏联的目的。这种把世界人民的利益置于国家和民族之上的思路,就是享誉全球的国际主义,受到全世界人民的无限敬仰。
“领先时代一步是天才,领先两步是疯子。”邓名在心里默默想着,他并不相信这句话,不过偶尔也会用来当作说服自己的理由:“国际主义超越这个时代太多了,还是先凑活着用帝国x主义吧。”
“召集全部军官开会。”邓名叫来一个卫兵,对他下达了命令,然后转身对叶天明说道:“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我必须与全部的军官商议此事。”
叶天明又是羞愧又是感激,他并不知道为什么邓名为什么不能一言而决,在当前的情绪下,叶天明并没有仔细思考的能力。
“如果由我做出这个决定的话,那军队依然我私人之兵,是军阀的军队,如果有一天我被黄袍加身,他们就会从军阀的军队变成天子之兵、皇帝之兵,而不是帝**队。”在等待军官集合的空闲里,邓名仍在思考这个严肃的哲学问题,他身边并没有其他的穿越者可以探讨,所有的定义都是他自己的理解:“就是不知道这些军官有没有帝**官的觉悟呢?我猜多半没有,他们多半还是把自己看成军阀的下属。”
很快所有少尉以上的明军军官就聚集在邓名的讲台前,邓名朗声开始发言:“诸君想必都知道,我们这次来武昌是为了售出我们手中的三百万斤食盐,这些食盐都是我们在这两个月在都府造出来的,跟着我们来武昌的士兵中,十个里有七、八个曾经烧过盐,他们还等着这些盐卖出后好拿到分红。”
接着邓名就大声宣布,这次销售食盐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顿时台下响起一片欢呼声。
“现在有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我们是按照原几乎返回都府,然后展开对重庆的围攻呢?还是采取更进一步的行动。”邓名仔细地向军官们叙述了叶天明探听来的食盐行情,在场的军官都和叶天明差不多,一辈子也没见过十两银子,也想像不出五十两的元宝会是多么大的一块,所以听到武昌的盐业能够给四川盐业带来每日一千两银子的进账时,不少军官都露出匪夷所思的申请。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不少军官的呼吸都变得沉重了。
“但想要让盐行拿到这每天一千两的银子,就需要军队继续切断长江下游航运,请诸君注意这点,是都府的盐行而不是我们军队拿到这么一大笔银子。不过若是盐行确实能拿到这笔银子的话,他们就会有能力在都府雇佣数千个短工,让这些工人和他们的家庭过上更好的日子,这些工人可能是你,也可能是你们的亲属朋友。而盐行的发展会让他们购买更多的工具,就会让都府的铁行、矿行雇佣更多的人手,提高工钱。”
邓名尽力地说明了一番前景,最后问道:“但这需要军队冒生命的危险,如果我们按计划回师,这次的战争就结束了;如果我们向江西进军,就会爆发新的战斗。”邓名环顾着在场的军官们,问道:“你们认为我军应该如何行动,是就此班师,还是发动新的攻势?”
底下的军官对邓名的问题都感到很惊讶,一时间根本没有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过了很久周开荒才带着迷惑之色举起手。
“周少校请说。”邓名立刻指了一下举手的心腹。
“提督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好了。”周开荒站起来后大声说道:“我是个粗人,只知道唯提督之命是从。”
周开荒的话道出了很多人的心声,顿时大批的人都纷纷响应,表示坚决服从邓名的决定,很显然,他们和叶天明一样,认为这军队是邓名的私人工具,他们需要做的就是服从而已。
“果然还是皇帝的军官而非帝**官啊。”邓名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并不打算在军队实行表决制度,也认为服从是军人的天职,他只是希望军官们能够对战争有自己的看法罢了。
“我现在就是拿不定主意,因为权衡不好利弊,而且我在出兵前已经和将士们说好卖出盐就班师。正因为我迟疑不决,所以我才把诸君请来,希望你们各抒己见。”邓名知道观念不可能一下子扭转,但可以加以诱导,同时他也很想知道这些军官会如何取舍。
邓名宣布自由讨论后,台下的年轻军官们立刻大声交流起来,不久之前他们还都是浙江的义勇军,有一些人也知道商业的利润。不过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次出兵的目的让他们感到有些不解和迷茫。以前在张煌言手下时,无论军队多么缺乏训练和组织,每一个人心里都很清楚他们的目的是为了驱逐鞑虏,夺还汉家江山。而他们浙军的每一次行动都紧密围绕这个目的,是为了从清军手中把土地和政权夺回来。
到了成都之后,邓名给明军更好的训练,更精良的装备,但是邓名的军事目的则远比张煌言要复杂的多,这让很多军官都感到非常的迷惑。就好像这次邓名出兵武昌,就并不是以夺取土地或是歼灭清军军队为目的,而是为了销售他的食盐。
如果仅仅如此,这些军官还能勉强理解为:这是为了改善官兵和成都百姓的生活,为了获得珍贵的物资来进一步提高明军的力量,最终还是为了邓名的大业。但如果仅仅为了满足叶天明垄断盐业贸易而出兵下游的话,那这场战斗对邓名来说到底意义何在呢?无论邓名如何解释,军官们都感到邓名能够从中获得的好处实在拐了太多到弯了,而且军队看起来似乎是在为商人的利益而服务,其次还有百姓的利益,相比之下邓名的利益就显得太少了——这就是封建军队向帝**队转型时必要要出现的思想混乱吧。
“这应该也是一种启蒙吧,真正的帝**队应该为帝国利益而不是皇帝的利益而行动,”看着台下人热烈讨论的时候,邓名在心里琢磨着这个决定的利弊:“帝**队无疑比天子之兵更有战斗力,更有为国家而战的**,但对皇帝、军阀来说,这很能是一条通向断头台、绞刑架的道路,因为不会有一个封建**的皇帝因为犯下叛国罪而被判决死刑的,但帝国x主义国家就完全不同了,军队真正效忠的是帝国的利益而不是一家一姓。不过我没有什么可担忧的,现在我也就是一个军阀而已,满清十分天下有其九。再说,就算我最后击败了满清,要皇帝担忧犯下叛国罪也得要很多代人以后了吧?”
……
叶天明并非军官,无权参加明军的军官会议,所以只能在营帐外等待消息。
过了足有一个多时辰,邓名才缓缓走出营帐,见状叶天明立刻迎接了上去,满怀着期待问道:“提督,将士们都怎么说?”
邓名手中拿着一份信,他把这份信向叶天明挥舞了一下,然后交给身后一个打扮得十分利落的卫兵,对后者吩咐道:“立刻出发吧。”
“遵命,提督。”那个卫兵向邓名行了一个军礼,大步走向帐外。
“这是我派去舟山的使者,他会和另外两个人带着我刚才给他的那封信去见张尚书。”现在邓名已经从湖广这里得知,达素在把张煌言和马逢知赶出大陆后,已经带着主力前去了福建,汇合耿继茂的福建水师窥视厦门。所以眼下江南又变得空虚,只有蒋国柱、梁化凤他们刚重建的绿营。被两江总督衙门依为长城的江西、苏松水师之前也因为邓名和李来亨的偷袭而全军覆灭,虽然蒋国柱努力重建,但时间只有短短六个月,实力可想而知远不如前。
“他们去舟山?”叶天明轻轻重复了一遍,激励忍耐着心中的激动,等着邓名的下文。
“在信中,我问张尚书有没有兴趣和我列舟长江之上,向南京的虏丑展示我军的兵威。”邓名微微一笑,今天在场的明军军官绝大多数都支持继续进军。不过仅靠邓名手边的这点人马,他觉得威慑效果恐怕有限,而且风险也有些过大:“不过若是见到张尚书,我们可不能说我们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切断长江航运。要是张尚书发现我们的真实目的,那他恐怕会大为光火。”
“提督的意思就是说,您同意为了都府的盐行而发动一场攻势了?”虽然事实摆在眼前,但叶天明还是感到如在梦中一般。
“国民的意愿,就是帝**队的使命。”邓名微笑着说道,看到面前这个商人脸上的疑惑的表情时,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不错,我的意思就是,我们将向江西进军,向南京进军,向扬州进军!”
第20节合伙
继续向下游的进攻需要一些准备工作,邓名不可能立刻出发,因此他建议叶天明先一步返回成都:“食盐已经都说好卖给武昌了,叶老板跟着我们去下游也没有什么好做的,不如就此返回吧,都府那边还需要叶老板去督促一下,想满足武昌这里每天五万斤的要求可不容易。”
“提督说的是,我这就返回都府,至于那些银子,我想我可以代表都府五大盐行做主,都卖给提督好了。”经过一番仔细计算,叶天明觉得还是从成都购买工具更合算,这些金银对邓名来说非常有用,但在金银不能流通的成都作用就要小很多了。
“价格怎么算?”
“一两银子一百元,怎么样?”叶天明并不打算和邓名讨价还价,如果邓名想继续压低价格,叶天明也不会拒绝。
“好。”邓名高兴地答应了,他写了一个纸条给叶天明,告诉刘晋戈去筹措八百万元支付给叶天明和其他几个盐行。拿走了盐商们的四万两白银后,邓名仍不忘提醒叶天明:“这些钱可还没有扣税哪,等年底的时候都府的税官会收缴四百万的税,你们可千万要记得。”
和叶天明一起返回的还会有一些明军水兵,他们会把那些已经卸空食盐的货船带回成都,与他们一起返回的还会有两千水兵,以保证重庆的水师不会头脑发涨出来找麻烦。
“我支持盐行、愿意为你们的利益去封锁下游并不是为了你们自己。”在给叶天明送行时,邓名郑重地说道,他希望趁着叶天明还没有形成自己的哲学观、世界观之前,尽可能地施加一些影响:“你对我说过,你们赚钱就能让更多的都府百姓多挣钱,你们会提高工资。我相信你说的话,等我返回都府后,我也要亲眼看看你们的账本,我希望叶老板能信守诺言,分出一部分利润给其他的都府百姓。”
“提督放心,我几个月前还是一个辅兵,都府有好几千我苦哈哈的老弟兄,我一定不会吃独食的。”叶天明拍着胸脯保证道,这些日子里邓名一直给他灌输双赢和回报社会思想。
叶天明和部分明军启程返航后,邓名仍在思考该如何建设他的根据地,从小到大,邓名只学习过一种哲学体系,与这种哲学不同的思想他只能通过网络了解到一鳞半爪。如果邓名相信那种他比较完整学习过的哲学体系的话,他就不会想现在这样彷徨。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这似乎是这个哲学体系的理论基石吧。”即使是邓名学过的那套哲学,他也不敢说理解的都对,只能独自琢磨。
邓名一直认为事实胜于雄辩,他曾经亲眼见过信奉这套哲学的国家拒不遵守这套哲学断言的社会规律:其中的两个大国,一个曾是世界第二工业强国,另一个是世界第一钢铁生产大国,但其他国家在航海时代能够实行的上层建筑,两大强国在卫星上天的太空时代也因为国情问题实现不了——事实证明,“国情决定上层建筑”,“国情决定生产关系”都要比哲学创始人的那套理论靠谱得多。
邓名记得有句话很好地形容了胜利的不容置疑性:“我们的最终胜利,就连敌人也毫不怀疑。”,搁在这套哲学理论上,那就是“这套哲学理论的论断,就连它的虔信者也没当真。”,若是创始人泉下有知,那真是情何以堪啊。既然虔信者都能大拆、特拆创始人的台,那邓名只能认为实际操作中有无法逾越的难关,因此他实在不敢用这套哲学做指导理论。
不过十几年教育的威力非同小可,邓名目送叶天明离开后曾一度忐忑不安,担心自己会害了成都的百姓:“我应该是把资本主义放出来了吧?据说它一诞生每个毛孔就都充满了鲜血和其他脏东西,撕下了封建制度下人与人温情脉脉的面纱。”
“无论是孙可望的军屯、还是满洲的八旗包衣,产出的粮食都是用辅兵或汉人的鲜血浇灌出来的。我就是把资本主义这野兽放出来,都府的百姓还能比这过得更惨么?”可邓名仔细一琢磨,认为在中国应该不必担心这个,看过辅兵和百姓受尽欺压、毫无尊严和生命保障的生活后,邓名觉得很难想象有比现在更糟糕、更血淋淋的日子了;邓名估计在欧洲的封建制度下,西方底层百姓会有着比较幸福美好的人生,所以才让创始人痛心疾首地说出那番话来:“这大概是国情不同,我没有去过欧洲,不知道现在欧洲的贵族是不是爱民如子,不知道西方的佃户是不是能有鱼有肉吃着,不用担心被侮辱、欺压,但起码过得会比中国百姓好不少。马老先生受到全世界劳动人民的衷心爱戴、人格伟大,总不会是个信口开河的大忽悠吧?”
尽管邓名想像不出比封建社会更糟糕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不过他还是打算尽量避免这种风险,在叶天明走后,邓名又几次召集军官会议。在几次会议上邓名都提出同样的问题,那就是如何保证都府能够从盐行的盈利中受益:“要求盐行把全部的利润都交出来并不合理,他们承担风险,负责管理、实施食盐生产;不过显然他们从都府政权的支持中受益匪浅,官兵为他们的货物提供保护,帮助他们打击竞争对手,而官兵是由都府百姓组成的,所以如果盐行独吞全部利润显然不合理。”
正如邓名之前见到的那样,整体上来说川军依旧是一支封建军队,上次敢于集体参与对战略的讨论也是因为邓名的授权。当邓名刚刚提出这种全社会共享利益的理论时,很多军官都感到有些不适应,不过他们也说不出那里感到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