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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然后这人拉开口罩,黑色布料松松垮垮地兜在下巴上,叼着棒棒糖吃了一会儿,他吃糖没什么耐心,含了一会儿用牙齿咬碎,等要找地方扔垃圾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身边站着的这个人可能也是对面阵营前来讨要紫武的选手。

    谢俞忍了一会儿没忍住:“看什么看。”

    偷偷盯着别人看还被人直接说出来,那人没有半点不适,他面不改色地重新把口罩拉上,手指勾着布料边沿,黑色布料和手指形成鲜明对比,肤色看起来有种不正常的白:“你也是他们那边的?”

    谢俞说:“是又怎么样。”

    口罩想了一会儿,说:“朋友,过两招?”

    对面战况惨烈,老实讲,谢俞觉得挺丢人,不是很想动手:“朋友,劝你珍惜生命。”

    口罩将袖口往上折了两折,露出一截精瘦的手腕:“巧了,我就喜欢找死。”

    交手两个回合之后谢俞不得不承认这人身手意外地不错。

    干架姿势极其利落,一气呵成,快、狠、准,不小心挨到一下能顺着皮肉疼到骨头。

    谢俞从小就在人群里摸爬滚打,小时候挨得揍多了,十岁之后基本上就只有他揍别人的份,鲜少能体会到被人压制的感觉。

    但也只是片刻的功夫,在谢俞耍阴招将口罩绊倒之后,两个人的战场变成了地上。口罩缓了好一阵才固定住谢俞的胳膊,想从谢俞身下起来,冷不防又被谢俞抬膝盖顶在肚子上。

    “等会儿——”口罩说,“你知不知道今天地表温度多少度?”

    虽然这几天高温红色预警,每天都有人在地面上做荷包蛋实验。

    谢俞想说你一个大男人没那么娇弱吧?

    就在谢俞晃神的时间,口罩直接压着他一个翻身,两个人位置瞬间调换,口罩扬了扬眉——他眼窝深,眉眼间距又窄,眼神深邃。

    他凑得很近,一只手撑在谢俞脖子边上,说:“挺暖和,你感受感受。”

    “我感受你大爷。”

    两个人没能在地上较量几回。

    谢俞感觉到身上突然轻了,再一看,口罩速度极快地从他身上爬了起来,拍拍衣服裤子上的灰,然后朝他伸出手,将他拉起来,嘴里突然开始胡言乱语:“……朋友,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平地也能摔,走路的时候小心点啊,你这样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逛公园。”

    谢俞实在是看不懂这个操作:“你傻逼吗?”

    口罩说:“你才傻逼。”

    说完口罩又冲对面喊:“收手——别打了,条子来了。”

    谢俞这时候才隐约听到警车声,紧接着他看到马路对面,五六个全副武装的警察从车上一个接一个下来,隔着一条马路就指着前面喊:“蹲下!抱头!不许动!聚众斗殴!胆子很肥啊,啊!”

    他们俩离聚众斗殴的战场有点远,而且口罩反应得快,在警察下车前就拉着谢俞站了起来,警察也没有料到树底下会有两条一边乘着凉一边单挑的漏网之鱼。

    口罩搭上谢俞的肩,两个人远远地看起来就像是一对在上午十点半逛公园的好兄弟:“不用谢,我耳朵比较好使。这样,我们串一下口供,你想要一个什么身份?我已经给自己想好了,我,就是一个早饭吃得太撑来公园散步消化的无辜群众。”

    谢俞冷漠道:“我,懒得理你。”

    口罩:“……”

    谢俞又说:“出来打架还怕警察?”

    “不是怕,”口罩耸耸肩,无所谓道,“就是觉得麻烦。”

    本来他们俩应该幸运地目送警察压着十几号人离开,但是人算不如天算。

    其中一个心理素质比较差的哥们心态崩了,他左看看右看看,没找到自己大哥,扭头一看,大哥在树底下站着呢,于是惊慌失措、像小鸡找鸡妈妈似的喊了一声:“——朝哥!”

    “……”

    贺朝心里真的是一万句国骂。

    谢俞:“招哥?你?”

    贺朝说:“我说我不是,你会信吗。”

    谢俞掰开了贺朝搭在他肩上的手,兄弟情深的戏码落幕了,立马翻脸不认人:“你该问问警察信不信。”

    警察自然是不信的。

    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总之先抓回去再说。

    警察站在他们两个人面前,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时间不太确定“朝哥”是哪一位:“招哥?谁啊?”

    贺朝主动出来认领自己行走江湖的名讳:“我,是我。姓贺名朝,卓月朝。”

    谢俞还没来得及自救,跟他们撇清关系,就听旁边那位刚刚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想跟他一起串口供的人向警察介绍说:“警察叔叔,他是我的互殴对象。”

    谢俞:“……”我真是谢谢你了。

    “一起带走,全部都给我抓回去!”

    警局里。

    他们人数太多,十七八个人排队走进去,跟走红毯似的一长排,走到指定的地方之后,人分成两排,面对面蹲下来、抱着头,特别像电视里演的那种犯罪份子。

    周大雷还觉得有点新鲜,用胳膊肘顶顶谢俞:“老谢,你觉得我们现在像不像贩毒的,这待遇——我只在电视里见过,这么想想黑水镇的警察同志真是亲切,起码还会给个凳子坐。”

    谢俞:“还想坐凳子?你就想想吧。”

    贺朝蹲在谢俞对面,没忍住,笑了一声。

    坐在会议桌最中间的那位警察敲敲桌子:“干什么,以为自己是进来开茶话会的啊?还有你,笑什么笑,你脸上咋还戴着这玩意儿,自己也知道丢人啊,给我摘了。”

    贺朝配合地摘下口罩:“不是,我紫外线过敏。”

    “那你也是挺拼,还出来打架。”

    贺朝说:“没办法,为了部落。其实我是一个和平爱好者,不喜欢打打杀杀。”

    周大雷又用胳膊肘顶了顶谢俞,一忍再忍,实在是没忍住:“我操,大帅逼啊。”

    谢俞:“周大雷,你觉得你现在蹲在局子里对着一个男的犯花痴合适吗?”

    贺朝听见了,心情不错地回敬道:“兄弟,你也挺帅。”

    周大雷嘿一声笑了,觉得这哥们有点意思:“哎,你是不是混血?长得有点洋气啊。”

    面前这人虽然蹲着,但气势丝毫不减。发型干净利落,额头大半都露在外边,鼻梁高挺,眼形狭长,双眼皮深深的一道,朝别人看过去的时候,那双眼睛似乎会说话似的,深不可测,危险又散漫。

    “我八国混血,祖上在欧洲那边混了三代,后来往东南亚发展。我爸是阿拉伯人,我妈法国的。”贺朝见周大雷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崇拜,顿了顿,不可思议地说,“……这你也信?我是中国人,纯种的,不混血。”

    眼看这两位就要越过仇恨建立起友谊,警察终于切入重点,将这段友谊扼杀在摇篮里:“你们谁来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打架?”

    周大雷立马跳了起来:“因为他们抢我东西!我的紫武,那是我的勇气和信仰!”

    警察示意他打住:“子五?还抢东西?”

    谢俞听得头疼,他觉得接下去的内容实在是有点羞耻。

    果然,只听周大雷认认真真地说:“就是一把盘古开天辟地的时候用的宝刀,有999+防御值和攻击力,有了它我可以统治世界,还能卖钱。最主要的就是卖钱。”

    “我们没有偷,”另一群人不乐意了,纷纷表示,“这怎么能说是偷的,那盘古神刀就掉在地上,又没有写名字。”

    警察怀疑自己抓了一群精神病。

    为了还原最真实的打架动机,更深刻地了解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几名警察下载了“创世纪”这个网络游戏。

    这个来龙去脉让人啼笑皆非。

    他们说是聚众斗殴,也没有什么人受伤,而且警察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停手了,没有看到什么火爆的景象。

    “盘古神刀在谁手里?”

    有人举手:“我,在我这。”

    警察心里有了量刑的标准:“你登上你账号。”

    “登上去了,在那个我的背包,就是那个紫色的,嗯对……”

    然后警察接过鼠标,在右键属性里,点击了。

    “我想告诉你们,在和谐社会面前,盘古神刀根本就不算什么。”警察正义凛然地转过身,面对一群欲哭无泪的“犯罪少年”声情并茂道,“它再贵重,能贵重得过祖国的和平吗?”

    周大雷:“……!?”

    谢俞:“……”

    贺朝:“……”

    第八章

    全服争抢的王者象征“盘古神刀”就这样被丢弃在野猪山山脚下。

    周大雷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人刺了一剑,还是整个扎穿的那种,俗称扎心。

    一群沉沦游戏的网瘾少年差点扑上去抢警察叔叔的鼠标,但是残存的理智仍然在不断拉扯着他们:不可以,不合适,斗不过,不要找死。千万忍住。

    警察又指向电脑屏幕,屏幕里一头野猪正在散发光芒的盘古神刀旁边窜来窜去:“它不过就是一个虚拟道具,我不反对你们青少年玩游戏,但是要玩得适当,要有正确的价值观念。我们继续说回到和谐社会,和谐社会……”

    经过长达半个小时的思想教育,他们满脑子都是和谐社会四个大字,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转圈圈。

    谢俞蹲得累了,趁着没人注意的空当,直接顺势坐到了地上。

    周大雷余光捕捉到这个细微的动作:“老谢,你偷懒。”

    谢俞拍拍身侧的地面,道:“你也坐。”

    “……”周大雷犹豫两秒,怂了,“我不敢,我怕他让我登上我的游戏账号然后把我辛辛苦苦打的其他装备全部给扔了,我弱小的心灵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谢俞:“出息。”

    等教育得差不多了,警察想验收一下自己的教育成果,他在前面咳两声清了嗓子,然后以一种军训教官的姿态大声厉问:“我问一句大家回答一句,和谐社会是什么?”

    没人答得上来。

    刚才听了一大堆和谐社会,也没说要划重点准备测试,哪里记得住,能蹲着听完就不错了。

    “是,是……是……?”

    “是”字被念得此起彼伏、抑扬顿挫、情绪充沛,半天也没人接着说下去。

    警察扫了这群人几眼,亲自点人回答:“刚才那个和平主义者呢,你知不知道?”

    贺朝听得有点犯困,眼睛眯着,被点了名字这才抬头往前看:“我?”

    警察道:“就你,你答。”

    贺朝压根都不知道题目是什么,左右看看也没人有提醒他的打算,琢磨了一下,回答道:“我选C。”

    “……”

    因为贺朝这个回答,所有人的检讨字数从两千字涨到了三千。

    写检讨的环境还特别恶劣,不给桌子,就地解决。谢俞将纸垫在膝盖上,力道稍微重一点,笔头就在纸上扎出一个洞来。

    写几行扎一个,谢俞写到第二页的时候终于不耐烦地皱起眉:“操。”

    “别躁,朋友,心态放平。”贺朝在谢俞对面,写检讨的姿势也特清奇,笔下的字迹狂得几乎都要飞起来,嘴里却风轻云淡地说,“人生就是这样,往往有许多你想象不到的难题,但是我们可以克……操!克服个鸡巴,这纸这么脆弱的吗,没扯它就裂了。”

    谢俞抬眼,看到贺朝用手压着的那张A4纸裂开大半,上面爬满的内容看得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学过汉语,看那架势,他这是恨不得一行字都用连笔连在一起。

    贺朝重新抽出一张纸垫在地上,旁边一位小兄弟显然也被他这一手“好字”所折服,脑袋凑过来盯着看了大半天,然后那位小兄弟啧啧称奇:“我说你怎么写得那么快,这都是什么玩意儿?”

    贺朝说:“是不是帅翻了。”

    谢俞:“你有这份自信真是难得。”

    周大雷写得无聊,也凑过来聊天:“哎,这位帅翻了兄弟,听说你是他们老大?”

    贺朝停下来,抬起头,他领口开得大,脖子里有道红绳,顺着动势牵着一块玉一道划了出来,玉坠造型简单,就是圆形的平安扣形状:“老大?算不上吧,网吧里认识的,偶尔一块儿打游戏。”

    现在紫武也扔了,大家算是不打不相识,又坐在这里共患难,称得上有缘分,但周大雷还是忍不住问:“抢紫武你也有份?”

    “我没那么闲,吃饱了撑的,不眠不休在隐藏BOSS复活点守三天,”贺朝又说,“不过哥们,实在对不住,这主意确实是我出的,当时就是开玩笑,我也没想到他们真的这么执着。”

    听那帮人说想要盘古神刀又打不过隐藏BOSS,他就随口一说:去抢啊。

    没想到还真的给他们提供了新思路。

    周大雷不是很明白:“——那打架之前你还出来挑衅。”

    贺朝说:“你们既然要打架,那就好好打,是不是,你们这个气氛首先就不太对。我就出来调节一下,朋友,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周大雷:“……”这话听着怎么就那么奇怪呢。

    谢俞:“那还真是谢谢你了。”

    贺朝:“不客气。”

    检讨交上去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傍晚了,因为有个人写得特别慢,这些检讨还非得全部交齐才能走人,所以先写完的就在边上等着。

    “区区三千字就能把你击倒,还是不是男人,”贺朝一开始还试图去指点他,后来也承认这人孺子不可教也,“写检讨还不会,我错了,我深刻地认识到了错误,我保证下次不会再犯,然后展望一下你的未来——写,我说你写。”

    谢俞冷眼站在旁边看着,别人写完三千字的功夫,这人才写了个开头。他没贺朝那么多话,只说了一句就让那人差点哭出来:“你告诉我,你真的念完九年制义务教育了吗。”

    “……”

    “都齐了?”之前那名警察又接到电话,出去处理了点事情,他捏着那叠厚厚的检讨书,随意翻看了一下,说,“行吧,那就这样。念在你们是初犯,组织上决定给你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这种事情希望以后不要再发生了,不管是不是未成年,你们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起责任。”

    众人七嘴八舌道:“是是是,谢谢警察叔叔。”

    “下次不会了。”

    “一定时刻牢记和谐社会四个核心要素八大基本点。”

    “这样,你们按照来的时候那样,站成两排。”警察说。

    周大雷琢磨着,这是要大家一起整整齐齐地出去?果然是一个讲究秩序的地方。

    谢俞和贺朝按照原来的站位,面对面站着——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口罩给戴上了,只露出两只眼睛在外面。

    所有人站好之后,警察扔下一枚重磅消息,将他们炸的体无完肤:“我们警局奉行爱的教育,本着爱的原则,对你们这些打架斗殴的孩子采取一些针对性的手段。比如互相握手、拥抱、说一句我爱你我的朋友,让你们体真正体会到和谐社会这四个字的含义。孩子们,世界是美好的,世界充满爱。”

    谢俞:“……”

    贺朝:“……”

    周大雷:“……?

    !”这片辖区的警察太变态了吧?

    傍晚七点。

    谢俞坐在兰州拉面面馆里,一边看手机一边等周大雷吃第二份拉面。

    “我真的,我再也不敢在这片辖区打架了,”周大雷用筷子剥开葱蒜,捞起面条往嘴里塞,口齿不清道,“忒他妈口怕了。”

    谢俞放下手机:“你吃完再说。”

    周大雷囫囵吞枣咽下去,也不怕烫:“我雷仔行走江湖十六年,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我爱你我的朋友?能不能给江湖少年一条活路了。”

    这位吃面条的江湖少年越说越觉得苦不堪言,说到最后,所有情绪浓缩成为一句话:“我谁都不服,我就服刚才在局子里那位没有脸皮的兄弟,他怎么可以那么熟练?”

    听到某位没有脸皮,谢俞脸色有点泛青。

    所有人里,贺朝是最没有心理负担、也是动作最快的一位。

    他相当自然地抓着谢俞的手,真心实意地揽着对方的肩膀一把抱住,将“我爱你我的朋友”这七个字念得饱满而富有情感,看起来像一对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天已经黑了,傍晚突然刮起风,给燥热的天降下一些温度。

    “其实吧,今天那件紫武,我真的不是在意一件游戏装备。”周大雷声音突然低下去,他放下筷子,说,“你也知道的,我学习又不行,那课本我真是看了一个头两个大都是什么鸡毛玩意。我爸妈那个烧烤摊子看着不算什么活、真做起来挺累人的,可是我又能干什么,我只会打游戏,我打游戏也还行吧,卖卖游戏装备……谢老板,你觉得,我有没有可能能当一名职业电竞选手?”

    谢俞没说话,静静地听着。

    “算了,我就随便说说。打游戏再厉害,这能算什么工作啊。”周大雷从边上抽了张纸巾,擦擦嘴,然后起身,“走吧,不早了,赶紧回去,你这回出来跟你妈说过没有,她又该着急了。”

    周大雷平时是个挺没心没肺的人,不认识的看他,那就是个典型的不学无术的混子。

    中专的时候追到了喜欢的姑娘,那姑娘当时正好也在中二期,觉得找个社会朋友真是牛逼坏了,等中二期一过,就嫌他这不行那不行,简直low穿地心,说自己当初真是瞎了眼。

    可谢俞认识的周大雷不是这样的。

    “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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