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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蒋使君。”

    马镛领着蒋刺史,走到云母车旁,亲自撩起车帘,对车里人肃声说:“薛道友,我们到了。”

    夺天宗主身份非同一般,但圣上毕竟没有明旨,不曾授予明确的官职,马镛可以献出自家车舆,却不敢擅自将车马驱入刺史府内。

    蒋刺史则比马镛更接近政治中心,禁中传出的消息,圣上虽说发了密旨,要各州府无条件辅佐夺天宗主,可私底下,对这位谶语钦定的救世之人,态度十分暧昧。

    蒋刺史从恩师那里打听到的小道消息,更是令人心生不安。

    据说,圣天子亲口向缉妖司主承诺:“愿以社稷托付夺天宗主,方不愧对列祖列宗,亦是黎民百姓之福。”

    皇帝要让出至高无上的宝座,哪怕她确实是个千古未有的纯善之人,满朝文武、宗室勋贵,又岂能看着荣华富贵一朝沦为浮云呢?

    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更何况,这位天子上位之路,可一点都看不出她能是一个将手中权力拱手相让的大善人。

    大周宗室为何如此凋零?

    太祖一脉何以只剩当今一人?

    还不就是陛下圣明,慧眼如炬,查明了诸位藩王的叛乱之心,提前把他们送去地下,与列祖列宗团聚啦。

    从不受重视的皇次女,到君临天下的帝王,当今陛下的手上,可是沾满了骨肉至亲的血泪啊。

    既已知晓陛下是怎样的品性,蒋刺史自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夺天宗主真能是帝位的继位人选。

    所以蒋刺史对夺天宗主的态度,一定要恭敬,但又不能太亲近。

    他必须时刻提醒自己,狡兔死,走狗烹,社稷危机总有解除的那天啊。

    余光下意识瞥了眼四周,不知此刻是否有典签在侧,记录他的一举一动,蒋刺史谨慎地说:“驷州刺史蒋释古,见过夺天宗主。”

    李昼已经在车里睡了一觉。

    她不懂云母车是多高的品级,只知道这辆车走得很稳,车里一股淡淡檀香,高枕软垫,一躺下去,就像陷进了软绵绵的云朵里。

    伴随着车辆行驶的轻微晃动,她没一会儿就昏昏欲睡了。

    半梦半醒间,她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吸力,要把她的魂魄打碎,让她化作无形无质的云雾,飘向高高的太空。

    她直觉不能这样,她忘了自己是怎么知道的,天穹之上似乎藏着大恐怖,现在的她,还不足以与之对抗。

    她依从本能,在心中默念:

    “无思无虑始知道……”

    “无处无服始安道……”

    “无从无道始得道……”

    一股无形的力量,一种玄妙的道韵,把她包裹起来,对抗了那股天顶传来的吸力,让她止步于云端。

    她懵懵懂懂,俯瞰云层之下,整座驷州城一览无余,街巷如棋盘罗布,西南城门往外三百里,一条足以供四辆马车并排行驶的大路正在修缮。

    赤着胳膊的工匠卖力地运送砖石,挥舞皮鞭的监工声嘶力竭,一块块碎尸被掩盖在沙石之下,一团团鬼影若隐若现。

    扎着辫发、高鼻深目、皮肤黝黑的犬夷人挎着人皮鼓,在路边击鼓而歌,似乎是给工匠们提升士气。

    在这些犬夷人身后,李昼隐约看到了一道庞大的身影。

    它的身躯细长而挺直,发髻高耸,垂坠着数百发辫,戴着牛头冠,三头八臂,每只手上都持有剑、戟、鼓、索等法器。

    它的颈部、腹部、手脚,均有黑蛇环绕,胸口挂着的璎珞,实则是人头骷髅,个个狰狞邪恶。

    李昼俯下身去,想要仔细看看,耳边却听到犬夷人用怪异的腔调高声唱道:

    “卜啊!卜啊!卜卜啊!”

    “薛道友?”

    一道小心的男声突然响起,犬夷人身后的庞大身影刚好睁开一只眼睛。

    李昼还没来得及与它对视,眼前就蓦然一个晃动,梦境如冰面一般,倏然破碎。

    “咦?”

    没能看到想看的东西,李昼纳闷地睁开眼睛,望向呼唤她的马道录。

    马镛扶着车辕,倾身探进车厢,见李昼终于醒了,松了口气:“薛道友舟车劳顿,不如,先去刺史府休息吧?”

    李昼起身眨了眨眼,瞥见马镛身后还立着一个紫袍男子,终于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在下已经休息好了。”

    她连忙下车,觉得自己这次不太懂事了,居然让领导等了半天。

    她望向面容白净、温文尔雅的蒋刺史,谨慎地问道:“莫非这位就是……”

    “驷州刺史蒋释古。”蒋刺史等了半天,脸上却一点脾气都没有,“薛宗主,里面请。”

    李昼一听他直接称呼自己宗主,知道这是稳了,心里松了口气,一边想等会儿要是蒋刺史暗示得交点献金,她那五千两赏金够不够,一边跟在蒋刺史身后,走进了刺史府里。

    众人行至后衙,只见左前方一扇垂花门,一群披挂齐全的将军守在门口,目不斜视,丝毫没有搭理他们的意思。

    注意到李昼的目光,蒋刺史连忙解释说:“那是陛下亲卫,特地来为公主送亲。”

    这可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是陛下的人在无视你。

    李昼点了点头,心里暗暗比较了一番,要是这些亲卫与那些犬夷人对上,能有几分胜算。

    她现在已经能从旁人散发的气势,估计出对方的修为深浅,这些亲卫浑身散发着凶悍之气,显然也不是好惹的。

    可这股气势与那头庞然大物对比起来,立刻就变得渺小而无力了。

    善良的李昼不禁为公主担忧起来,也不知道蒋刺史有没有安排后手,应该不只有这些低手护送吧,还得加点高手才行。

    李昼眉心微皱,落在蒋刺史与马道录眼里,似乎是对陛下亲卫的傲慢有所不满。

    两人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没看出来。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他们可不想被圣天子与夺天宗主的争斗波及。

    三人心思各异,一路无话地走到了会客厅堂,分主宾位各自坐了,寒暄两句,便切入正题。

    蒋刺史对李昼要拿出五千两,买地、建房、开辟宗门,感到非常惊讶。

    李昼囊中羞涩地说:“在下出山时,没带多少黄白之物……”

    没带多少(划掉)身无分文(画勾)

    她正准备问问蒋刺史,能不能分期付款,蒋刺史已经捻着胡须,含笑道:“宗主要教化黎民,是我大周之福,哪有再让宗主破费的道理?”

    蒋刺史看向马道录,意味深长地说:“驷州的地,宗主看上哪一块,尽管拿去。”

    马镛被看得一愣,接着恍然大悟,连忙说:“缉妖司愿资助两千两,为宗主修建道场。”

    李昼被大家的善良热心深深地感动了,当即向两人承诺:“从今以后,驷州有事,就是我夺天宗有事。”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蒋刺史猛然起身,他的确怕夺天宗主带来麻烦,可她既然来了,那也只能既来之,则安之。

    往好处想,有夺天宗主坐镇,还有什么宵小敢肆意妄为?

    他举起茶杯,笑得开怀:“宗主都这么说了,某便以茶代酒,敬宗主一杯。”

    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李昼跟着起身,端起酒杯。

    眼看气氛融洽,两人就要对饮一杯,厅门外,一道身着大红襟衫,头戴官帽的身影,不顾守卫阻拦,持铃而入。

    李昼转头望去,惊讶地看着这人身上熟悉的装束。

    这身装束,分明与朱府里行邪法的师娘一模一样。

    只不过眼前这位的衣衫与官帽更精美,铜铃中的血腥味与冰冷气息也更浓郁。

    邪.教竟然敢公然闯进官府中?

    确定能拿到度牒,不再是野修士的李昼理直气壮地想。

    她现在可不是邪.教了哦。

    颇为得意的李昼,下一刻便眼睁睁看到,蒋刺史放下茶杯,微微皱眉,态度却并不严厉:

    “聂师何故来此?可是公主有事?”

    他说完,又向李昼介绍:“这位是公主的老师,聂洪聂师娘,也是与公主一起前往犬夷的护法之一。”

    李昼听完,看着聂师娘,将手中的茶杯放了回去。

    第35章

    被针对,是她的宿命。

    蒋刺史并不知道朱氏巷中发生的事,

    也就无从得知,聂师娘的一位同门,刚被李昼抓进缉妖司的大牢。

    马镛虽然知道蒋刺史给女儿请了一位老师,

    却也没过问过这位老师何许人也——

    两人虽然级别相同,刺史却是掌管一州军政,

    比他一个道录权力范围大得多,他又不是监察地方官的典签,哪能盯着人家亲眷?

    两边的信息差,直接导致了现在的尴尬局面。

    聂洪向蒋刺史拱了拱手,对马镛问道:“可是马道录当面?”

    马镛起身说:“尊驾是?”

    “娱教聂洪,

    见过马道录。”

    整个大周在册的不在册的教派何其之多,

    马镛想了想,未曾听说过什么娱教,想来也没出过多能耐的前辈。

    “原来是娱教长老,”他随意地点了点头,“久仰大名。”

    聂洪深深一揖:“听说缉妖司捉走了我的一位同门,不知她哪里犯了忌讳?”

    马镛只记得李昼生吞邪神了,听她这么说有些犯迷糊:“阁下的同门是……”

    站在他身后的石一山连忙凑上前,把朱府中发生的事提醒了一番。

    马镛一愣,

    随即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误会,都是误会……”

    他转头望向李昼,

    笑着说:“正好薛道友也在,

    聂师娘,

    此案是薛道友侦破,

    你与她说明情况,解除了误会,

    某这就叫人把你的同门放了。”

    开什么玩笑,夺天宗主要抓的人,是他想放就能放的吗?

    这聂洪自恃是公主老师,竟然就敢闯入官署议事之地,借助刺史之势逼他放人。

    那就让她自己去直面宗主之威吧。

    刹那间,马镛心里已经转过无数念头,面上却丝毫看不出异样。

    蒋刺史在心里骂了句人老成精,轻咳一声,在聂师娘转头看向李昼时,抢先一步开口说:“薛宗主要抓的人,必不可能是误会,聂师,你先回去,你那同门究竟犯下何事,自有缉妖司调查,按大周律惩处。”

    聂师娘一怔,望向李昼的目光瞬间多了几分敌意。

    “敢问阁下师承何处,恕聂某孤陋寡闻,不知什么神通,竟有铁口直断的本事。”

    此话一出,蒋刺史脸色微变,马道录则换上了一副看热闹的表情,屁股一坐,端起茶碗,慢条斯理地品了口清茶,又从旁边果碟里叉了只樱桃煎,丢进嘴里细嚼慢咽。

    石一山和陆瑶低头望着这一幕,咽了咽口水。

    蒋刺史余光瞥见这马道录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嘚瑟模样,虽然气急,却是顾不上管他,连忙要把聂师娘赶走。

    李昼却在他之前,开了口:“我没什么铁口直断的神通,只是亲眼见到,你的同门用活人精.血豢养邪神。”

    李昼本已做好聂师娘死不认账的准备,正想着以后是不是能开发个执法记录仪之类的装备,却听对面了然地应了一声,然后说:

    “那些人死了吗?”

    “在下干涉及时,他们只是亏损了部分精.血,性命并无大碍。”

    “哦……”聂师娘说,“我的同门为了降妖除魔,用上了压箱底的本事,却只是因为手段略有不当,就要面临牢狱之灾吗?”

    噗。马镛吐出一个樱桃核,落在白瓷盘上,发出一声清脆响声。

    蒋刺史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马镛做了个抱歉的手势,动作放轻,又叉了一只樱桃煎。

    聂师娘却是根本没心思管这些动静的,她看着李昼,握紧了手中的八宝铜铃,从怀中取出了一张没有下巴的精美镂空面具。

    李昼顺便看了眼模拟器界面一直没看的提示框。

    然后对聂师娘说:“你待如何?”

    聂师娘双手捧上喜乐神面具,神情冰冷地说:“阁下若是能承受这副面具半个时辰,神智还不被侵扰,聂某便不再过问此事。”

    她向李昼走近几步,又说:“若是阁下亦不能承受,便能知道我同门平时忍受着何等痛苦,也就能理解她在斗法中,为什么会不择手段了。”

    李昼看着面前的喜乐神面具,陷入了沉思。

    她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要求。

    要不是聂师娘一脸严肃,她都要以为对方已经背叛了喜乐神,知道她刚打了一架,有所消耗,专门来给她送点心的了。

    亲眼见过、远程查探过李昼镇压邪魔全过程的马镛、石一山、陆瑶等缉妖司众人,也陷入了沉思。

    看热闹归看热闹,眼睁睁看着人家把信仰当成祭品献出去,不阻止的话,会不会太不厚道了?

    厅堂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蒋刺史看着不动的李昼,与面色古怪的缉妖司众人,本来要打圆场的嘴也闭上了,忍不住狐疑地想,她真是夺天宗主吗?会不会是意外得知密旨内容,前来冒名顶替的骗子呢?

    利益动人,也不是没可能啊。

    心里生出试她一试的心思,蒋刺史默默观察李昼的表情,但凡她露出半点迟疑,他可就要不客气了。

    就在会客厅安静得呼吸可闻,每个人都揣着不能向外人透露的心思时,所有人视线的焦点,李昼动了。

    她接过聂师娘手中的喜乐神面具,却并没有像后者想象的一样,立刻受到喜乐神的影响,陷入错乱、激昂的情绪之中。

    她只是简简单单地张开口,那深渊般的巨口瞬间覆盖了她整个头颅,遮蔽了其他五官。

    聂师娘怔怔地望着面前的深渊。

    她看到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那无尽黑暗中,又有不知多少邪恶在酝酿,无数幽魂在尖叫,它们被困在暴虐的循环中,进行着一次又一次毫无意义的生死争斗,在不断地复生与死亡中,散发出浓烈到极致的绝望。

    而在这些幽魂之中,凭借着与喜乐神的联系,聂师娘格外清晰地看到了四副时而破碎、时而汇聚在一起的镂空面具。

    这些面具在凄惨地哭泣,悲伤地嚎啕,癫狂地尖叫,拼命挣扎,却还是摆脱不了在混沌与疯狂中浮沉的命运。

    聂师娘全身汗毛都立起来了,大脑中什么想法都没有了,整个人如痴了般呆立原地,脸上一片空白地望着这一幕。

    李昼把刚从她手里拿走的喜乐神面具塞进了嘴里,脖子一伸,就把它咽进了肚子。

    模拟器及时弹出一条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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