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身上覆盖着树叶、手中握着一根木棍的神像,咔嚓一声,碎成了一地木头渣;华衮冕旒、宛如王者的神像,威严的面孔上出现了一道道细缝,须臾间四分五裂;
手持谷穗、和蔼慈眉的神像,哗啦坍塌,露出空空如也的内里……
李昼走到哪,神像垮塌到哪,竟没一个是真的有用的。
李昼有些生气,怎么回事啊,她都上供了!
那可是她赤.裸.裸的真心,纯白无瑕。
剖出一腔真心,却被如此恶劣地欺骗,李昼只觉得,刚黏好的心又碎成了很多块。
偏偏她这次的人设是慈悲医女,即便被这些邪.神欺负,也不能动粗。
李昼无奈地摇了摇头,回头看向呆立的众人,她还没忘记,这些人手上都有过人命。
就让她李青天重出江湖,看看这些人犯的案子,都该怎么判吧。
不要以为,装傻就可以躲过正义的制裁。
发现除了方神教徒外,庙里所有人都仿佛魂魄离体,怎么呼唤都没有反应,李昼对着他们念了几遍清心咒。
随着她的诵念,被恐惧淹没的众人,惨白的脸上逐渐恢复了些许血色。
每个人都头痛欲裂,仿佛被无数牙齿啃噬过大脑,白衣书生跑到门外,哇地一声吐了起来,苟郎中紧随其后,白底黑字、“悬壶济世”的幡旗在李昼面前微微一晃。
李昼还没做出什么反应,手上的镜子忽然立起,看着苟郎中离开的方向,大声嚷嚷起来:“别让他跑了,他也是我们的同伙。”
头晕眼花的众人一愣,扭头望向脚步加快的苟郎中。
侍立在李昼身后的褚慎刚要去追,还在吐的白衣书生从怀里摸出一支笔,向苟郎中凌空画了个圈。
墨色一闪,下一瞬,圈便出现在了苟郎中脚脖子上,猛地一收,便把他绊了个狗吃屎。
李昼惊讶地看了眼书生,正要说话,摔在地上的苟郎中就地一滚,人便倏地缩成一只拳头大的蚂蚱,往前一蹦,便向草丛里跳去,眼看就要逃出生天。
李昼都还没怎么样,镜子比她急多了,自己没能逃走固然伤心,同伙的安全撤离更令人不悦,它主动亮出一道白光,照在蚂蚱身上,口吐人言:“谁有网兜?”
“破镜子,我若逃出生天,回头还能救你!”落在白光里的蚂蚱无法动弹,连忙又变回苟郎中模样,一边奋力往外爬,一边大声画饼。
镜子呸了声,对李昼说:“主人,烤蚂蚱好吃。”
李昼听它这么说,连忙就要上前抓蚂蚱,刚走一步,一声不吭的脏乞丐从怀里掏出一只破口袋,往苟郎中身上一扔。
“妈呀。”苟郎中惨叫一声,顷刻间人被破口袋吞了一半,下半身左右挪动,不但没能挣脱束缚,袋口还越发缩小,把他的腰紧紧箍住,几乎把他勒成两半。
苟郎中惨叫声不断,听得人心烦意乱,绿衣少女卷起袖子,跳到他面前,抡起拳头便往他脸上砸,边砸边说:“让你动我的鹦鹉!”
她的肩头,绿毛鹦鹉连连点头,被控制着说出可怕的话,可把它吓坏了。
鹦鹉飞到半空,一会儿用爪子挠,一会儿用嘴啄,和主人一起,把苟郎中狠狠揍了一顿。
李昼望着这鸡飞狗叫的场景,由衷地说:“力气真大啊。”
所有人扭头,幽幽看了她一眼。
绿衣少女出完了气,提起苟郎中,回到破庙里。
书生跟在她身后,走到面色复杂的镖师宋刚面前,小声说:“能否讨口水喝?”
宋刚一愣,随即从货担下取出一只葫芦,递给了书生。
书生抿了一口,润了润被胃酸烧灼的喉咙,便将葫芦还给了宋刚,低声说:“多谢,多谢。”
宋刚看了眼依然柔弱模样的书生,又看了看平静下来的绿衣少女,再看了看随手就能抛出法宝的脏污乞丐,看起来眼盲年老、实则能缩地成寸、外界动静一清二楚的吕神婆。
他本来以为,他们这些镖师是这庙里最强的。
现在一看,哪怕抛开神秘莫测、诡谲强大的素衣女子,他们这群只会拳脚功夫的武夫也排不上号。
宋刚的忧郁无人在意,众人看着被扔在地上、还在努力蛄蛹的苟郎中,眼神都十分和善。
李昼手中的镜子欢喜地说:“主人,可以用神像当柴。他肚子里油水多,烤起来一定格外香。”
“仙师大人,”盲眼的吕神婆用覆满白翳的眼睛,小心地望了眼李昼,弓下腰,乞求道,“在这之前,能不能让我们先审一审他?我想,大家都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昼可不是那种听到烤蚂蚱就忍不住口水的馋虫,点了点头说:“不光是他,你们每个人,都要交代清楚。”
吕神婆一怔,随即露出释然之色,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做过的事,就是做过了,因果报应,逃不掉的。
苟郎中蛄蛹了半天,面前落下一片阴影,他抬起头,看到了面露慈悲之色的李昼。
他与她对视着,看到她的眼瞳里划过的红光,忽然之间,他仿佛陷入了一片泥泞的沼泽,一簇簇绿藻般的真菌缠住了他的双脚,把他拉入了湿滑的黑暗中。
他惊恐万分,想要喊叫,却被这些真菌钻进口鼻,血管,最后是大脑。
大脑的形状都被改变了,逃命的想法被悔恨替代,苟郎中伏在李昼脚下,痛哭流涕起来。
“我鬼迷心窍,我勾结邪祟,我有罪。”
他的前辈褚慎怜悯地望了他一眼:“用你的余生赎罪吧。”
在苟郎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叙述下,众人终于知道了这起事件的来龙去脉。
所谓八蜡神,指的是八只虫神,以前虫灾泛滥时,也曾香火鼎盛过。
然而随着药王山研制的驱虫药推广开,虫神的信徒逐渐流失,庙宇也越发荒废。
在最后一个庙祝离开后,虫神之名已经被绝大部分人遗忘了,没有了香火,八蜡神便从正神除名,沦为了邪.神,庙宇也成了不受官方认可的淫.祀。
去乡下行医的苟郎中无意间路过这座荒废的庙宇,出于好奇心走进庙中,见到此等残破景状,十分同情,专门给八蜡神上了一炷香。
为了报答这一炷香的恩情,也为了自救,八蜡神显灵,传授苟郎中法术神通,想让他帮自己传播信仰,吸引信徒。
苟郎中学了法术,却觉得八蜡神那一套收益太少,不如趁着闹旱灾,诱骗些心系百姓的修行者,吃了他们的血肉灵力,增长自己的道行,这可比辛辛苦苦攒香火快得多。
一打定主意,苟郎中便借着四处行医的机会,打探起各地真正有道行的修行者。
在这期间,他意外撞见,鸡脚村的吕神婆竟与一名气度不凡的锦衣人有联系。
这人面白无须,声音尖细,看着像侍奉皇帝的太监。
苟郎中顿时生出无数遐想,这之后便时时注意着吕神婆的动向,趁她出门给中邪的乡亲驱邪时,摸进了她的屋里。她能和大内之人有关系,说不定自己也是从那里头出来的,指不定藏了什么傍身的宝贝。
苟郎中也不过是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在吕神婆的屋子里找到了一件宝物。
这件宝物,就是洞见真实、预卜吉凶的无隐宝镜。
说到这里,众人先是看了看吕神婆,又看向李昼手中安分老实的镜子。
镜子嘟哝道:“老吕啊老吕,这可不是我说的。”
吕神婆点了点头:“你跟了苟郎中以后,就用自己的能力配合他,假扮成城隍娘娘入梦,把我们都诓到这里?”
“不是我跟了他。”镜子不满地纠正,“是他把我偷走了。”它委屈地嚷嚷道,“要不是你没把我保管好,我又怎么会落到这种小人手里?”
苟郎中抬起头,刚想要辩驳,李昼看了他一眼,他立刻缩起了脖子。
李昼看着吕神婆:“苟郎中和镜子的故事我们已经知道了,那你呢,吕神婆,你手上的人命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里,李昼一顿,低头看了看镜子:“你既然能洞见真实,那刚才说的话,想必也都是真的。”
“除了和您有关的事。”镜子的语气立刻变得谄媚起来,“即便是我,也无法看透您身上的真实,有句话说得好啊,神之恩兮难言,仁慈如山兮无边……”
“行了。”李昼不悦地打断它,还拽起文言文了,谁不知道你有文化似的。
镜子连忙闭上嘴,心里惴惴不安,不知道哪里得罪了李昼。
吕神婆满是沟壑的面孔上,皱纹变得愈发深刻了:“我年轻的时候,杀过很多人,有罪有应得的,也有无辜的。”
她叹了口气,声音中满是悠久岁月带来的淡然与感慨:“当着仙师的面,我不敢说谎,当时我不曾后悔,现在,也不曾。”
大殿里安静下来,偶尔响起篝火的哔剥声,绿衣少女捡了几块神像碎块丢进火堆,让篝火燃得更旺了些。
包括李昼在内,所有年轻人围坐在篝火旁,听这位不知活了多少岁的老人家讲过去的故事。
李昼托着腮,听得格外认真。
她最喜欢听故事。
吕神婆想了想,开口说道:“那是咸恒十八年,距离陛下登基,还有整整三年,皇位之争愈演愈烈,我在当时的皇长女身边任掌书,陛下还是个不受重视的皇次女。”
第一句话说完,所有人便是一惊,谁也没想到,看起来又老又瞎的吕神婆,来头竟然如此之大。
第68章
要是她们不信,她就掏出真心给她们瞧瞧。
破庙中,
以神像为薪柴的篝火照亮了整座大殿,吕神婆的声音不断响起,在殿中略微有些回声,
仿佛历史在这狭小空间中的回荡。
咸恒十八年,皇太子暴毙,
储君之争,便集中在了皇长女与二皇子身上。
本来,论贤论长,该立文武双全的皇长女,但不管是浊流,
还是清流,
却都默契地选择了二皇子。
究其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大周立国以来,拢共也只有两个皇女成功登基,其中一个还是在襁褓里匆匆继位,不到二十天就被年富力强的叔叔赶下了御座。
二来,上一个女帝虽是个励精图治的明君,却在整顿吏治的过程中,
引入了大量女官。
文官集团担心重蹈覆辙,又要有女官来士族的地盘分一杯羹,因而宁可放弃素有贤名的皇长女,
也要扶持相对来说更平庸的二皇子。
二皇子虽然个人魅力不如皇长女,
却以礼贤下士闻名朝野,
若他上位,
必定会优待士族。
咸恒帝是个温和慈爱的父亲,不愿意看到儿女互相残杀,
见大臣们都举荐二皇子,便给皇长女封了一块富庶之地,多次召她入宫作伴,免得她多心。
咸恒帝的爱女之心,却引起了二皇子与其幕僚的怀疑,他们以为,皇帝更属意皇长女。
针对皇长女的刺杀一起接着一起,都被身手不凡的她躲了过去。
她心里清楚,皇帝正是因为不愿与文官集团起冲突,不可能顶着大臣们的反对,立她为储君,对她有愧疚之心,这才会不断赏赐、安抚她。
皇长女对父亲的感情亦变得复杂难言。
她小时候身体不好,时常梦魇惊神,皇后又走得早,皇帝怜恤幼女,便在紫宸殿给她留了个房间,一直到她七岁,都是住在紫宸殿中,被九五之尊的父亲亲自照料。
父女俩感情一直很好。
当时的皇长子,后来的皇太子,与皇长女一母同胞,自然也乐见亲妹妹与父亲关系亲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三人像最平凡的一家人,过着简单而幸福的生活。
但后来,咸恒帝拗不过大臣们,立了继后,先后有了二皇子、二皇女。
尽管咸恒帝多次公开表示,这绝不会动摇皇太子的储君之位,朝野中,人心却还是浮动了起来。
先皇后已经不在了,继后却是出身大族的名门贵女,天然就有众多势力同盟。
只是有皇太子在,不管是嫡长子的身份,还是他素日的行事作风,都没有可以指摘挑剔的地方。
支持二皇子的势力,在这时还成不了气候。
咸恒帝也就抱着侥幸的心理,期待着在他手上,皇权能平稳过渡。
可惜,他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不说,皇太子还在一次巡边之后,突染恶疾,回京城的路上便猝然离世。
皇家的龃龉,随着太子之死,逐渐来到了台面上。
二皇子倚仗士族,将皇位视为囊中之物,皇长女手握禁军,又岂会坐以待毙。
皇帝优柔寡断,生的孩子却个个杀伐果决,二皇子养了一群杀手,皇长女则大刀阔斧,以查税为由,翦除士族羽翼。
咸恒二十年,北狄妖王犯边,掳走了大批百姓,皇长女奔赴前线,领兵退敌。
她以雷霆之姿斩首妖王,用妖魔尸体筑成十二座京观,令群妖退居山林,不敢再涉足人世。
经此一战,皇长女威名远扬,本就不是铁板一块的文臣集团也出现了分歧,一群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己任的君子,改换门庭,转投了皇长女。
二皇子早已与皇长女势同水火,深知一旦后者上位,自己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狗急跳墙的二皇子为了保命,不惜联络妖王残部,与妖魔联手,偷袭了回京路上的皇长女。
妖魔驱赶了一群百姓冲击大军,皇长女为了掩护百姓逃走,被二皇子埋伏的箭士射中胸口。
利箭抹了剧毒,药石无医,皇长女知道,自己和太子哥哥一样,撑不到回京了。
她临终之前,做了一个所有幕僚意想不到的决定。
她还没有子女,那些不想退避乡野,又或是归顺二皇子的部下,拿上她的印玺,回京城,投奔二皇女。
众人大吃一惊,二皇女与二皇子一母同胞,又一向默默无名,岂会接收他们这些敌对势力?
皇长女却笃定地说,二皇女与二皇子绝非同类,大周定鼎八百年,天灾人祸不断,已有亡国之兆,若无明君扭转乾坤,生灵涂炭近在眼前。
“诸位君子若是心中还有天下黎民,便信我这次吧。”
皇长女临终之言,无人不为之动容,她最后记挂的,不是向二皇子报仇,不是对父亲软弱的怨恨,而是抛开自己的立场,一心为国家谋划。
皇长女的遗体送回了京城,全城缟素,咸恒帝一夜白头,守着女儿的尸体,谁也不见。
二皇子虽然心虚,却还是得意居多,父亲只剩两个孩子,不传位给他,还能传给烂泥扶不上墙的妹妹不成?
忍不住摆起庆功宴的他,怎么也想不到,血脉相连的亲妹妹,竟然会带着皇长女的亲卫,连夜围住他的府邸。
披甲执锐的二皇女如此说道:“我有明确的情报,二哥府上有妖魔内应。”
烂醉如泥的二皇子努力撑起不断滑落的绵软身体:“妹妹听了谁的挑拨?长姐被妖魔埋伏,我也很痛心。”
在这之前,二皇女一向表现得好脾气,没主见,二皇子一度以为,这是哪个宫人生的孩子,记在了自己母亲名下。
直到这一日,二皇子才知道,自己与妹妹,果然是一家人。
妹妹的狠辣,竟更胜他一筹。
在搜出妖王遗物后,随着她的一声令下,早已按捺不住的皇长女亲卫,犹如一股铁甲狂风,席卷了二皇子府。
等这股狂风停歇时,这座府邸已是血流成河。
在二皇子目眦欲裂的注视下,二皇女亲自动手,将他的三个儿女,亦斩于堂下。
二皇子妃悲痛自戕,二皇子对着妹妹怒吼:“你是我亲妹妹啊!”
他都已经想好,等他登基,要给这个妹妹一个怎样的封号了!
二皇女神色漠然,就在皇长女的部下暗暗激动,以为她要慷慨陈词,斥责这位兄长的不耻行径时,她却只是冷静地说:“皇位是个好东西,能把人变成鬼,二哥能争,我便争不得吗?”
这句话,令皇长女的遗部大为失望,他们要辅助的,是皇长女那样心系黎民的君主,而不是只知道玩弄权势的独夫。
不少人心灰意冷,告老归乡,二皇女也从不挽留,任由众人离去。
只有一小部分人留了下来,而接下来的一年,竟是夺嫡以来最惨烈的一年。
或许是因为自知声名不够,或许是以史为鉴,担忧自己的叔叔们要效仿前朝旧事,杀侄女篡位,又或者,只是单纯杀疯了。
二皇女一年之中,杀了十三个藩王,杀得宗室们吓破了胆,纷纷跑到咸恒帝面前哭诉。
咸恒帝将爱女下葬后,便缠绵病榻,无法起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