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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梅棠打了个寒颤,自言自语:“幸好我早就放弃科举了。”

    背着七八袋货物,腰都弯成弓形的干瘦力夫,还在对着身旁空气说:“再加一袋……没事,背得动。”

    宋刚叹了口气:“押镖时,经常看到这样卖苦力的脚夫。”

    手握法剑,胡乱劈砍,口中喊着“别过来”的缉妖使;

    皮肤皴裂,用指头挤出血喂给女儿的妈妈;

    浑身泡得浮肿,奋力托举起孩子的婆婆;

    看不清路,指腹全是针眼,叫卖着绣品的绣女;

    一遍遍举起芒槌,敲打着衣服,手肿得像萝卜的浣衣工……

    似乎,每一只鬼都被生前的执念困住,徒劳地重复着过去的自己。

    众人默然无言,一路行至一条宽阔的大河前,河水清澈见底,水底似有透明的鱼儿游动。

    殷婵低头,仔细看了看,看清鱼儿的一瞬间,和肩头鹦鹉一起炸了毛,猛地直起身体。

    那是一只只白得近乎透明的死人脸,不知从谁身上剥下来,落进这条大河里,日积月累,密密麻麻,随着水流慢慢飘动。

    李昼鼻翼翕动,嗅到了一股腥咸的罐头味,她嫌弃地移开视线,拒绝预制菜。

    “几位客官,”一艘小船划了过来,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船夫笑着问道,“要不要过河?”

    梅棠眼睛一亮,作揖道:“我们在找府君住所,不知阁下可否指个路?”

    船夫说:“这是忘川河,你们坐我的船,过了河,再走二里,便能看到府君居住的宫殿了。”

    梅棠大喜,又问道:“敢问船费几何?”

    船夫声音爽朗:“我与你们一见如故,免费渡你们一次。”

    梅棠一顿,余光看了眼同伴们,接着便神色如常,微笑道:“如此,就有劳阁下了。”

    船夫撑着竹竿,将小船划到河边,又格外热情地扶着众人上了船,等众人一一坐好,喊了声:“坐稳咯!”

    只见他用竹竿轻轻一拨,小船便如装了疾行符一般,向着对岸冲去。

    照这速度,几个呼吸,就能过河。

    然而,小船走到河中央,却是一个急停,船头翘起,船尾一沉,差一点便泡进忘川里。

    一蓬河水飞溅,落向船舱,眼看就要将众人浇成落汤鸡。

    鱼妙萝冷笑一声,捏了个辟水诀,一圈无形光晕倏地一闪,便将河水全部挡下。

    河水哗啦啦泼在了甲板上,撑着竹竿的船夫回过头,神色莫名:“客官好俊的功夫!只是,这忘川河上,禁绝一切遁法,你们想过河,只能靠我这条船。”

    殷婵翻了个白眼:“废话少说,你想要什么?”

    宋刚啐了一口:“刚刚问你船费,你自己不要,现在又说这些。”

    船夫笑了笑:“我本来就不要钱。”

    他从怀里取出一团绢布,抛到梅棠怀里:“看你们都是读过书的人,什么时候把绢上的题答出来,什么时候就送你们过河。”

    梅棠展开绢布,众人纷纷低头,看向布上红笔写的文字:

    梅棠猛地抬起头:“这不是阴司选拔冥官的考题吗?”

    船夫笑容一僵。

    努力背书,考了两次才过文化课的鱼妙萝面色一变,毫不掩饰心中鄙夷:“你居然作弊!”

    还在复习,考过了才能算官方匠师的殷婵大怒:“你居然作弊!”

    船夫被连喷两次,脸上实在挂不住了,眼中露出凶光,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这群人全都扔进忘川河,免得事情败露。

    终于看完了绢布上的全部内容,也大概明白了这段话是什么意思,李昼缓缓抬头,面无表情:“你居然用数学题考我们。”

    船夫面色古怪,正想说,你的关注点就是这个?

    李昼头也不回:“宋刚?”

    她已经看出,这位镖师不太喜欢看书。

    那就让他出出气吧。

    晕字的宋刚立刻跳起来,卷起袖子,一个箭步蹿上甲板:“找打!”

    他一把揪住躲之不及的船夫,砂锅大的拳头把他揍得像人形沙袋,一会儿凹进去一块:“就你也来考谈神医?你算老几?”

    船夫被揍得眼冒金星,呜哇乱叫,没一会儿就举手求饶了:“不考了,不考了,我马上送你们去对岸,别打了,再打出鬼命了!”

    宋刚又揍了他好一会儿,才气喘吁吁地停下,回头看向李昼,见李昼脸上没了怒气,才踢了踢船夫:“划船吧。”

    鼻青脸肿的船夫忙不迭地点头,划了下竹竿,迫不及待地把船送到了对岸。

    下船前,梅棠确认道:“府君果然在前面?”

    “保真,绝对保真。”船夫哭丧着脸说,“能不能把我的东西还我?”

    梅棠低头看了看写着考题的绢布,卷起来,扔进了忘川河里。

    绢布刚一入水,便如进了油锅,河水沸腾冒泡,无数张脸一拥而上,转眼就将绢布撕成了碎片。

    船夫呆呆地望着这一幕,心口一痛,跪倒在岸边。

    没了卷子,就要再等十年,才能报考了……

    李昼点了点头,赞许地看了眼梅棠,转过身,看向前方。

    一座斗拱飞檐,雕梁画栋的宫殿,已经隐约可见。

    李昼心想,府君家还挺大的,摆起席来,也不愁放不下。

    她已经闻到宫殿中散发出的烤羊腿、焗蜗牛的香味了!

    嗯?

    烤羊腿的香气怎么忽然散了?

    第73章

    府君真的很热情好客,生怕焗蜗牛冷了,还在这儿给她回锅呢。

    百炼泉旁。

    剑光闪烁,

    风刃呼啸,一场激战已经持续了小半个时辰。

    鼍妖坚厚的鳞皮上出现了大小不一的剑痕,汩汩流出鲜血,

    元季蕤身上的青色道袍却仍完好无损,只是头上的莲花冠略有些松垮,

    散落几缕青丝落在脸颊旁。

    若是有人在此观战,便能发现,她的道袍上绣满了暗纹,每一道暗纹都是一种符咒,这些符咒一环套一环,

    令道袍水火不侵、能抵十牛之力,

    还能在受到攻击后,将一部分攻击反弹到攻击者身上。

    这件道袍,是方士齐英知道元季蕤要从鼍妖眼皮子底下夺宝,加班加点给她赶出来的防御法器。

    齐英说,正好让元季蕤检验下它在实战中的性能,要是好用,就批量生产,作为宗门统一服装。

    元季蕤运气平息胸口激荡的灵力,

    心里第七次道谢,要不是齐英的道袍防御力拉满,现在的她早就被鼍妖打得肋骨断裂,

    起不了身了。

    鼍妖甩动着又长又粗的尾巴,

    敲鼓般敲打着地面,

    敲得碎石乱飞,

    眼神里充满了不耐烦。

    哪来的小姑娘,天生剑骨,

    一身神装,不管是道袍还是灵剑,都在它见过的法宝里能排上上等。

    一股热气从它鼻孔里喷出,眼看对方又要挥剑而上,它忍不住张开长吻,口吐人言:“看你也是名门正派的弟子,怎么竟做此强盗行径?”

    元季蕤见它竟然与自己交谈起来,心想正好,她也能趁机调息一番,因此一边回复灵力,一边拖延时间道:“你说这口神剑是你的,可拿得出证据?”

    鼍妖眼瞳中露出疑惑之色:“我可没说神剑是我的。”

    “?”

    元季蕤纳闷地看着鼍妖,那你跟我打半天干嘛?

    鼍妖认真解释说:“这口神剑,是百炼泉叮嘱我,让我守在这里,等到剑主到来,再交给她。我只是一个守剑人罢了。”

    元季蕤一呆,听它这话,还真是自己不对,她还以为神剑无主,各凭本事呢:“百炼泉竟是有神智的?”她喃喃道,“原来泉也能修炼成精啊?”

    “又错了。”鼍妖连连摇头,突起的小眼睛里满是不解,这小姑娘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就来这里抢剑,“和你说的恰恰相反,这口泉不是修炼成精,而是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人的魂魄所化。”

    元季蕤心口忽然有些闷:“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她的名字已经掩埋在历史长河中,想你也不会认识。”虽然这么说,鼍妖还是告诉元季蕤,“她叫谢灵微,是千年前的天下第一宗,夺天宗三圣之一的算圣。她算出,千年之后人间将有一场浩劫,曾经被人族强者驱逐的众多天神会在天尊的带领下再度归来,死亡是祂们谋划的第一个目标。为了抵抗这场浩劫,她将自己的魂魄化作了这眼百炼泉,将神剑地皇剑封存在泉底,只有真正的剑主来到这里,取走这口剑,才能从天尊手中夺回死亡。”

    本来鼍妖说完,就想赶元季蕤走了,再傲慢愚笨的人,听到这里,也该明白这口神剑的重要性了。

    谁知,对面的小姑娘在听到“夺天宗”三个字后,便露出了异常古怪的神色,似是一瞬间,产生了众多想法与猜测。

    鼍妖耐着性子说:“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元季蕤沉吟半晌,缓缓道:“先前忘了自我介绍,我姓元,名季蕤,是夺天宗公孙赢的开山大弟子。”

    鼍妖一呆:“什么,夺天宗重新出世了?”

    元季蕤深吸一口气,看了眼波光粼粼的百炼泉:“据地府的黑无常所说,我还有个身份,是府君的关门弟子转世,来人间历练的少府君。”

    鼍妖呆呆地望着元季蕤,许久没有说话,后者亦没有打断它的思绪,默默走到百炼泉前,望向泉底那口通体漆黑、散发着浓郁死气的剑。

    它名为地皇剑,地皇恐怕指的就是地府之主。

    难怪这口剑给她的感觉,就好像是死亡本身。

    难怪她冥冥之中,觉得自己应该有一口剑,此生应该是个剑修。

    她身后,鼍妖终于合上了大张的嘴,突起的小眼睛里,满是复杂之色。

    它望着元季蕤的背影,叹了口气:“没想到,我等的人竟然已经来了。既然如此,这口剑,确实该是你的。”

    神剑已到出世之日,鼍妖不需要再在这里苦守,心里却没有一点解脱感。

    因为这意味着,算圣预测的浩劫,也已经到来了。

    鼍妖轻声说:“我已经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小姑娘,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了。”

    它张开长吻,口中吐出了神秘古老的咒语,百炼泉的池面泛起了涟漪,似是对这咒语的回应。

    少顷,只听一声悠长叹息,仿佛千年前的魂魄留下的最后一声回响,通体漆黑的地皇剑从泉底飞出,绕着泉池盘桓了数泉。

    “去吧……”

    元季蕤隐约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催促,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这声催促如轻烟一般,消散在了夜色之中,地皇剑留恋地停留了须臾,呜咽一声,飞落在元季蕤掌心。

    元季蕤握住地皇剑,体内的先天之气仿佛与剑气产生了共鸣,一瞬间,身上气息暴涨,袖袍鼓起,方圆百里的灵气都向她体内汹涌灌去。

    鼍妖用爪子抠进地里,在灵气形成的飓风中,死死固定住身体。

    谢灵微找到它时,跟它说得很明白:“你可能要等很久,可能等不到那个人,一千年实在太久了,中间会出多少变故,我也算不出来。”

    “你不是算圣吗?”

    “哪有什么算圣。”谢灵微冷冷地说,“机关算尽,连自己朋友的命都保不住,有什么资格称自己为算圣?”

    “那也不能怪你,你们虽然叫夺天宗,毕竟还是凡人,又怎么能和天命对抗呢?医圣不死,死亡不死,天神要复苏,只能让她先死。这一切,不都在你的预料之中了吗?”

    “既然如此,你还愿意做这件事吗?毕竟,这一切都是天命。”

    “所以,你要认命吗?”

    “我们夺天宗,从不认命。”

    “那就让我看一看你们的本事吧,谁让我这只妖,也是你们的朋友呢?”

    月光下,晶莹如玉的百炼泉荡开一圈圈涟漪,平静而闲逸,看不出一点戾气。

    鼍妖看了眼老朋友,身形不受控制地开始崩解,谢灵微说对了,一千年太久,谁也不知道会出什么变故。

    它最大的能耐是能活,自己也忘了自己的寿命几何,要不是元季蕤来得及时,它这个守剑人,险些等不到剑主便要消散了。

    随着鼍妖身上的生气消亡,另一种腐朽的力量忽然笼罩在了它的身上。

    它崩裂的身体停止了消解,腐烂的皮肤裸.露出来,突起的眼睛里一点点染上嗜血的红光。

    糟了,死亡还在天神手中。

    鼍妖口中发出一声怒吼,死死咬紧牙关,努力不让自己通红的眼睛望向灵气旋涡中心的元季蕤。

    它不应该变化得这么快,鼍妖努力维持的一丝神智思考着,是谁,想让它打断元季蕤的突破,阻止她夺回死亡?

    它的头顶,不知何时染上了一丝血红的圆月,呼吸般涨缩,将清冷的月辉源源不断地播撒在它的身上。

    地府。

    李昼站在金碧辉煌的宫殿前,仰头看了眼宫殿上挂着的牌匾:

    书生梅棠思索道:“据说地府有六座天宫,这是第一宫。看来,府君果然就住在这里。”

    吕神婆因为眼盲,听力格外好,侧耳倾听了一番,神情有些凝重:“这座宫殿里,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府君既然病重,又怎么会如此清冷,没有一个人在殿中照顾?”

    墨者殷婵、缉妖使鱼妙萝、镖师宋刚纷纷皱眉,提高警惕。

    李昼看向烤羊腿香味消散、焗蜗牛香味越发浓郁的方向,摇头说:“可能是躲在家里吃独食,不愿意和别人分享。”

    刚刚还很紧张的众人:“……”

    李昼看向殷婵:“你听谁说府君热情好客?看起来,他和传闻中不太一样。”

    殷婵不敢反驳,小心翼翼地求问:“您是怎么知道他在吃独食的?”

    这满殿飘香,你们都闻不到吗?

    李昼刚想问出口,忽然一顿。

    既然大家都不知道府君在偷吃,那她是不是可以先去分一点?

    当然,她可不会像府君一样,把大家都赶走,一个都不给人家留。

    想到这里,李昼改口说道:“我们分开找府君吧,我一想到他生了病,现在一定很痛苦,就忍不住替他伤心。”

    伤心的泪水,差点就要从嘴角,不是,眼角流下来了,李昼连忙在自己憋不住前,分了工:“我找这个方向,剩下你们自己分组行动。”

    说完,她便迈开步子,匆匆走向了浓郁香味飘来的方向。

    被她丢下的众人面面相觑,殷婵小声说:“谈神医是发现什么了吗?”

    鱼妙萝说:“我带了隐身符,我们悄悄跟过去看看?”

    “不会被神医大人发现吧?”梅棠惴惴不安地看了看李昼消失在拐角处的身影。

    “应当……不会?”

    虽然没什么自信,但事关重大,众人犹豫一番,还是鼓起了勇气,捏着隐身符,蹑手蹑脚跟上了李昼离开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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