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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在成年生日的半年前,

    她参加毕业会考,拿到了全A的成绩单。

    她还记得那一天阳光很好。金色的银杏叶如同风铃般挂满树梢,在光线下被照得很剔透。母亲将她揽在怀里,

    眼含泪光:“妈妈永远都以你为骄傲。”

    父亲则很疏离地站在一旁,

    与老师商量女儿的未来。

    “我想让这孩子学金融。”

    老师:“那是当然,以陈同学的成绩,

    能读首都星最好的商学院。或者你们考虑让她学人工智能吗?也是很不错的就业方向。”

    “人工智能?也不错……”

    松虞仍然倚靠在母亲怀里,

    身体却微微一僵。

    她想起自己偷偷填在预申请表格上的“星际电影学院”。

    但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合适的、与他们摊牌的场所。她按捺住自己说话的欲望。

    而那时她并未察觉,母亲在头顶微微叹了一口气。

    那天夜里,松虞辗转反侧。

    最后她还是决定直接向父母坦白,告诉他们,拍电影才是自己唯一想做的事。

    她静静地从被窝里爬了起来。

    走到父母的卧室门口时,

    却恰好听到母亲说:

    “你今天为什么要那么说?你不知道松松想学电影吗?”

    父亲高声吼道:“我就是说给她听的!”

    母亲的声音微微颤抖:“……什么意思?”

    “电影?那都是有钱人学的玩意儿!!她就该老老实实地找个正经工作,

    都是你把她教坏了,整天想这些,

    不该想的事情!”

    松虞眉心一皱,

    正打算敲门。

    却猛地听到了一声沉闷的巨响。

    有什么东西被狠狠地砸了出去。

    接着是某个更尖锐更骇人的声音,仿佛擦着她的头皮,从耳后划过。像恐怖片音效。

    她悚然一惊,

    僵立在门口——她知道,

    爸爸又在砸东西了。

    父亲狂风骤雨一般地发泄了一通。

    之后反而又开始语重心长地劝母亲:“我这么做才是为她好。你也知道,以我们家的条件,

    供松松读电影学院会很辛苦。更何况读出来又怎么样?迟早要嫁人的。”

    母亲沉默半晌,才轻声道:“……她也是个人。她有权利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你在暗示什么呢?”不知为何,这话却再次激怒了父亲,他骤然冷笑一声,“我剥夺你的权利了?”

    “我没有这么说……”

    “怎么了,

    嫁给我很委屈?难道你还想继续在基因匹配中心上班,跟你那个师兄眉来眼去?”

    母亲:“够了!有完没完?我们结婚快二十年了,为什么你还觉得我跟他有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一直惦记着他!你故意把女儿养成这样,就是为了膈应我吧?你们都是文化人,只有我一个大老粗,根本不配跟你们母女站在一起!”

    松虞彻底怔住。

    今夜听到的一切都超出她的认知。

    从前在她心里,父母尽管偶尔争吵,怎么也算是一对相安无事的夫妻。

    母亲曾是成功的基因科学家,婚后却牺牲了事业,做回全职太太;而父亲虽然经商头脑欠奉,屡次投资失败,至少也是个尽责的丈夫和父亲。

    她从来没有想过,原来自己的家庭,只是一张漏洞百出的画皮。看似顺遂,一撕开却只能看到……

    千疮百孔的真相。

    “……原来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母亲疲惫地说。

    “是的,真对不起了,80%匹配度的是我和你。你不嫁给我嫁给谁?你这辈子都没法摆脱我!”父亲继续阴恻恻地说。

    母亲竟然也冷笑一声:“80%又如何?你知道基因匹配到底意味着什么吗?”

    “怎么,高贵的科学家又要给我上课了?”父亲哼道。

    而她以一种奇怪的漠然语气,冷淡地说:“这意味着我们的结合,有最大的概率,能诞下基因优良的孩子。”

    “这根本和爱情无关。你说得对,我是喜欢师兄,我也从来没有……爱过你。”

    “啪!”

    一片沉默里,松虞听到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她立刻想要去推门。

    但卧室的门被反锁了。

    接着她才意识到,母亲一定不会希望自己的女儿知道这一切。

    松虞孤零零地站在门口,脸上火辣辣的疼,仿佛父亲那一巴掌也狠狠扇在了自己脸上。

    但她只能装作无事发生。

    第二天在饭桌上,松虞平静地宣布,自己已经递交了星际电影学院导演系的申请书。

    父亲和她大吵一架,甚至威胁断绝她经济来源。

    但她心意已决,身无分文地进了电影学院,又因缘际会地认识了比自己大三届的校友李丛,在对方的投资下拍出了自己的导演处女作。从此成为了崭露头角的电影新人。

    遗憾的是,母亲没有看到过她任何一部电影。

    就在松虞去学校之后不久,母亲在一次意外事故中去世。她甚至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

    葬礼上,松虞见到了父亲一直耿耿于怀的那位基因检测中心的“师兄”。

    她听到其他人都恭敬地叫他“胡主任”。

    那一瞬间,松虞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她不禁心想,以妈妈的天赋,如果当初没有因为结婚而辞职,是否也能成为一位意气风发的“主任”呢?

    很可惜,没有如果。

    再后来,十八岁生日的前一天,松虞独自来到基因检测中心,再一次见到了胡主任。

    对方见到她时,显然心情复杂。

    “你和你妈妈长得真像。”他低声说,“跟她一起工作好像还是昨天……”

    松虞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怀念,无奈和悲痛。

    却唯独没有任何对于旧情人的爱意。

    而她强行收拾心情,眼眶微红,露出一抹凄然的笑:“是的,胡叔叔,我想来看看妈妈以前工作过的地方……”

    这更令胡主任感到动容。不过三言两语,她就成功让对方带她去参观了核心基因实验室。

    接下来的事情更顺利。恰好有一点突发状况,胡主任被叫走了;而她借这几分钟的空隙,找到了核心数据库,输入了自己的基因信息。

    「陈松虞—匹配对象—池晏」

    「匹配度:100%」

    在那台硕大的机器前面,松虞露出了森然的冷笑。

    什么基因匹配?什么命定爱人?

    明明一切为了繁衍。为了传承。为了基因重组。为了给帝国诞下更优秀、更具有竞争力的后代。

    这与爱情无关。

    她毫不犹豫地删除了这份报告。

    从此以后,每一年她的监测数据都是不及格。父亲为此不惜拉下脸去求胡主任。但并没有用。她漠然地看着他从迷茫、愤怒,变得绝望,甚至于小心翼翼。

    从来没有人想过这背后的真相。

    是她,一个十八岁的女孩,亲手斩断了自己的命定姻缘。

    *

    之后的一周里,松虞都刻意躲着池晏。

    偶尔他想见她,或是让傅奇递消息,她永远只有一句冷冰冰的“我在忙”。

    她也的确在忙。像个连轴转的陀螺,不是继续修改分镜头剧本。就是拉着其他人聊角色,聊创作,围读剧本。

    她希望能用这部电影来填满自己的时间。这样她就不会有任何杂念,去思考那些无谓的恐惧与惊惶。

    很快到了开机这一天。

    张喆竟然表现得比松虞还紧张,一直在她旁边,小声地默念着剧情梗概:

    “十一岁,沈妄从街头混混,变成了龙头老大的养子。”

    “十八岁,在一场帮派围剿里,养父及其心腹都身死,只剩沈妄一个人活下来。

    “群狼环伺,他杀了所有不服的老将,悍然上位。”

    “他成为有史以来的最年轻的帮派大佬。之后又力排众议,洗白黑道事业,与政商双方交好。二十四岁时,他已经是地下王国里的帝王。”

    二十四岁——

    松虞不禁分神地想,二十四岁的自己,在做什么呢?

    哦,她同样做了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她拍出了一部电影长片。

    可惜沈妄成功了,她却失败了。

    念到这里,张喆不禁又犹豫地抬起头,小声问松虞:“陈老师,你觉得杨倚川……真的能演好吗?”

    松虞淡淡道:“要相信他。如果你怀疑他,他也会怀疑自己的表演。演员在片场都很敏感。”

    张喆:“……是,我明白了。”

    她继续道:“其实他并不是完全没有表演经验。我看过他演的学生话剧,杨倚川是适合这个角色的。”

    “啊?他们演的什么?”

    她又一笑:“《蜘蛛女之吻》。”

    “什么!”张喆露出个大受惊吓的表情,远远看了杨倚川一眼,“那杨公子应该是……有点东西啊。”

    实际上,当杨倚川第一次出现在片场的时候,他已经吓了所有人一跳。

    那个纤细又娇惯的小少爷不见了。

    他高了,瘦了,被晒得黝黑,偶尔露出的肌肉线条也很漂亮。显然在这段时间里,他经历了强度极大的健身训练。半湿的碎发搭在前额,半遮住眼睛。下颌线的弧度也变得极锋利。

    他像是闷不做声地,在一夜之间长大成人。

    今天他们要拍的,正是男主角沈妄在十八岁上位的那场戏。

    而张喆之所以会担忧,是因为这场戏并不涉及到其他主要演员。

    完全由杨倚川来挑大梁。

    *

    沈妄站在一个漆黑的仓库里。

    “咚。咚。咚。”

    他慢条斯理地往前走三步。

    皮鞋敲着地面,清脆而迫人的响声。

    突然“哐”地一声,身后一排敞亮的照明射灯,齐刷刷开了。

    刺眼而惨白的光线直逼镜头。

    明暗之间,却勾勒出一个高而瘦的身影。

    沈妄慢慢从黑暗里走出来。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西装,皮革锃亮,蜂腰长腿,身形挺拔。

    然而只消一眼,谁都能明白,这并非绅士,而是暴徒。

    他像蛰伏在黑暗中的妖兽,更像一把出鞘的快刀。

    刀锋上还沾着血。那张脸上逼人的寒意,也足够震慑人心。

    而在他身后,一大群手下哗啦啦排开。

    其中一个人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低下头,对沈妄耳语了一句什么。

    他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

    继续往前走,漫不经心地伸手一推——

    光照了进来。

    “吱呀”一声,仓库的铁门,缓缓打开。

    镜头小心翼翼地往里摇,仓库深处,几具死不瞑目的尸身,被高高地吊了起来,在黑暗中摇晃着,若隐若现,像电灯的绳索。那是他最后的仇家。

    而沈妄已经走了出去,站在码头边。

    天色将明。

    码头对岸是遮天蔽日的高楼,和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牌。

    他凝视着铅灰色、平静的海面,缓缓点了一根烟。

    ——属于他的时代,才刚刚到来。

    松虞:“卡。”

    杨倚川手上还拿着烟,刚吸了一口。他立刻转过头来,惴惴不安地看着松虞:“陈老师,刚才有哪里不对吗?”

    剧组所有人都盯着他们。

    众目睽睽之下,杨倚川的手好像连烟都拿不稳了。

    松虞察觉到他的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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