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521章

    透过篷船的窗户望去,可见岸边芦苇丛。

    赵鲤三人出篷船,只见船已经行至一处覆着薄雪的芦苇荡。

    一个沉重的脚步声走向河中,他们望去时,只见带着铜锈的龟甲没入河水之中。

    远处,一个村落中正传出阵阵鞭炮之声。

    柳溪村中似在办什么喜事。

    第803章

    归家

    天将暗未暗,空气湿冷。

    位于盛京城外的柳溪村,地动也受了些影响。

    但并不妨碍,今日村中喜气洋洋。

    柳溪村这处,原本是一片荒地。

    隆庆初年,官匠籍放归民籍,大批归民籍的匠户便被官府迁至此处聚居,开垦田地休养生息。

    和别的村子以宗族血缘相连不同,柳溪村中这些放籍的匠户之间大多没有关系。

    他们根基浅曾是贱籍,同周边村落争田地抢水源时不齐心,受过不少窝囊气。

    但现在不一样了。

    村中一家小院前,人来人往。

    前些时日的地动,并不影响柳溪村人今日的热情。

    便是最穷的人家,都想办法拿着半框鸡蛋上杨家道贺。

    原因无他,杨家子杨遂是柳溪村中第一个有了官身的人。

    虽只是秀才功名,虽只是一个小小典吏,虽……不知是用什么换来的。

    “杨大娘,您养了个好儿子啊!”

    平常和杨遂娘亲不大对付的妇人热情道贺。

    立在门前的杨遂娘亲,圆滚滚身材一身红袄,鬓边一朵红花。

    若不是满脸褶子,倒让人以为她是什么娇俏新娘,立在门边迎宾客。

    听了奉承,杨遂娘亲翘起一边嘴角,眼睛依旧望着天,不冷不热嗯了一声。

    她这模样换做往常早引来纷争,今日讨好的妇人却陪着笑,不敢说半个不字。

    杨遂站在他娘身边。

    他个子不高天生黑,穿着盘领衫,和他娘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浅薄跋扈相。

    背着手,鼻中冷哼一声,转身便走。

    挎着三指宽一条猪肉来的妇人尴尬极了,但撕破脸皮离去是万不可能的,腆着笑踏进杨家去。

    杨遂原是立在家门前等人,他今日诚心邀请了昔日同窗们。

    但从中午站到下午,无一人前来。

    “他们定是妒恨于我。”

    他自欺欺人地想着,脸上挂着不高兴。

    见家中进出都是穿着破袄的村民,又闻着这些村民身上汗味。

    杨遂挂着张臭脸,回他的书房。

    路过厢房时,见他妹子杨琪正坐在妆台前。

    脸上涂抹得花里胡哨,正在杨遂妻子于清妆奁中挑簪子。

    杨遂生来就冷漠又自私,看杨琪脸上两团红胭脂,心中厌恶至极,喝道:“你在这做什么?”

    杨琪一惊,忙藏起手中那支两股银簪。

    抬脸望来,脸上红的白的,更叫杨遂心中生厌:“兄长卧房,岂可偷入?没教养!”

    杨琪平日对着于清蛮横,但对她娘怂对她哥也怂。

    因她知道,这两人是真的会大耳刮子抽她。

    大气也不敢出,站起身便要走。

    与杨遂擦身而过时,杨遂一把攥住她腕,将她藏在袖下的两股银簪强夺过。

    “这是你亡嫂的东西,谁让你乱动了!”

    杨遂教训妹妹教训得中气十足,内心想着的,却是这银钗可换钱打点上下。

    他这摸样叫杨琪瞧见,内心暗骂两句,垂头便要出去。

    就在此时,前边闹将起来。

    杨家院子拢共那么大一点地方,前面的争吵清晰传至后院。

    “杨遂,你还我姐姐!”

    一个青年声音中气十足叫骂:“我姐姐死得蹊跷,杨家必要给我于家一个交代。”

    杨遂脸色瞬间铁青,一撩衣摆出去,果见小舅子于涛,立在人群中叫骂。

    杨遂黑着脸大步上前:“你编排些什么胡话!”

    “你姐姐失足坠水我亦难过,哪容你造谣毁我清誉。”

    于涛和杨遂一般身量,生得倒是相貌堂堂,被杨遂揪住一点不慌,脸上扯出个笑来:“姐夫,如今当了官儿风光得很,听说下个月还要续弦?”

    “可怜我那姐姐,死得不明不白,尸身都没找着。”

    一边说着,于涛视线扫过杨遂身上圆领绫袍,看满堂宾客又看堆放的礼物,眼睛转个不停。

    半年多前,于清死时杨遂去于家报丧,当时便被小舅子于涛讹了一笔钱。

    这次,于涛挑着现在上门,打的什么主意杨遂用脚趾都能想到。

    见周围人投来灼灼目光,他到底心虚,便要扯着于涛到后院。

    杨遂娘亲却是一手拽着裤腰带冲了出来。

    她只上个茅房的功夫,便放进来这么个讨债鬼,看儿子脸色难看,又气又急。

    从茅房冲出来,裤子没穿好,一手拽着裤带一手拉扯于涛:“你这不要脸的,上一次便讹了钱财,现在还想怎么样?”

    于涛混不吝随杨遂娘亲拉着脖领子晃,他深知众目睽睽之下,杨遂最终还是要给钱的。

    嘴里慢悠悠道:“可怜我姐姐,没尸身便罢了,坟头还被人……”

    他话未说完,被杨遂铁青着脸攥住手。

    于清被逼失足落水,那公子哥酒醒后,想到于清落水前披着一身红纱。

    恐遭了恶报被冤魂寻仇索命,使了银钱叫杨遂这绿毛龟请道士在于清衣冠冢上作了镇魂的法事。

    还通关系,让杨遂补了一个从九品的典吏官缺做补偿。

    杨遂有官做,让他干什么都行,请一个二把子道士在于清坟上做道场。

    坟上的蹊跷被于涛看出,这才有了上门讹诈一事。

    看见杨遂神情,于涛好似得了胜利。

    摆谱一捋衣摆道:“姐夫得客气请我进去,聊聊我姐死后杨家该给的补偿。”

    他看外边天已黑下,嘿嘿道:“我要喝酒吃肉。”

    杨遂几乎咬碎了牙关,眼中恶念一闪即逝。

    强扯出一个笑,正要让这无耻小舅子进后院,一个声音幽幽道:“我死以后?补偿?”

    专心竖着耳朵听戏的众人,这才见得黑暗中立着一个白影。

    耳尖的人,已听出来者是谁。

    杨遂骇然望去,立在黑暗中的白影上前一步。

    被他亲手送上游船给人玩弄,坠入水中的妻子于清一身素衣,披发立在那里。

    看她脸色苍白不似活人,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有那胆小的,已经抖着腿站不住。

    杨遂的亲娘知晓内情,更是受惊不轻,张手护在儿子面前。

    她裤带没系好,裤子滑下,露出两根树皮腿。

    场面滑稽,于清举袖掩唇轻笑:“婆婆,你看我是死人还是活人?”

    第804章

    吃鱼

    柳溪村中,天已暗下。

    村人早先并未发觉,现在才留意到天黑得不正常。

    朦胧黑雾如葬礼挽联上的纱,黑得晦气,森冷冷地将整个杨家包裹其中。

    村民口中的杨家懒妇,着一身素白,立在光与暗的交界处。

    杨遂亲娘死盯着于清,已然忘了自己裤腰带没系好走光之事。

    两条粗树皮腿露在外边,风从下向上吹得她打哆嗦:“你,不是……”

    不是死了吗?

    当日亲手给被迷晕的儿媳换上一身透肉红纱,又亲自将她卷进被子送到渡口小船。

    后来,听闻于清跳水自绝,杨遂老娘暗自窃喜至今。

    欣喜儿子能得到贵公子给的补偿,也高兴于清自觉寻死,儿子不必戴绿帽。

    现乍一再见于清,一个死字怎么也不敢问出口。

    牙齿得得打颤,张臂挡在儿子面前。

    “婆婆,你在怕什么?”

    于清又上前一步。

    这一步,众人皆看清了她的脸。

    入水化鱼,又再化人的于清,已面如生人,腰肢细细窈窕又美丽。

    然这份漂亮并没人有心欣赏。

    前来赴宴道贺的柳溪村村民,只知一个发丧了半年的人,俏生生又回来了。

    现场乱作一团,村民们纷纷绕过于清,离开杨家冲入浓稠的黑暗中。

    于清并不阻拦,唇角带笑看着婆母、丈夫还有她的弟弟。

    杨遂脑子到底是考上秀才的人,脑子还算好使,大惊之后突然想通:“你没死?”

    他咽了口唾沫,故作欣喜:“阿清,你没死为何不早些回来?”

    小舅子于涛脑子里塞满了钱,畏惧之后,听得杨遂说辞也觉有道理,反而心生怨怼:“姐姐,怎么这时回来了?”

    坏了他的好事。

    杨遂上前一步,想要拉拽于清,口中道:“回来就好。”

    “快跟我进屋。”

    无论于清怎么活下来的,对杨遂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怕于清当众说出那些腌臜丑事,想将她拽走。

    杨遂亲娘这时才醒神,羞红了老脸将裤子提起来。

    嘴上怒骂:“你这下贱娼子,是故意害我出丑!”

    她寡居多年作威作福,一生恼什么都不顾,上前阻拦杨遂:“她半年未归家,还不知干了些什么呢。”

    “岂能容她再进家门?我儿快些休了她。”

    杨遂老娘又去扯于涛:“现在你姐好生站在这,看你还有脸来要钱,快把你姐姐带走。”

    她一手扯着儿子杨遂,一手推攘于涛。

    杨遂娘亲的骂声,很有烟火气。

    熟悉的骂架声,凭空冲散了恐惧感,不少村民驻足观望。

    杨遂从后院赶来的妹子杨琪,见她老娘这般忙碌,便上前帮忙。

    几个跨步走到于清跟前,骂人同她娘一个路数:“你没死却不回家,定是干了见不得人的事,滚出去,我家容不下脏的。”

    没得簪子的怒气一股脑发泄,杨琪双手朝着于清推来。

    然,她手刚触碰到于清便觉不对。

    指掌所触一片湿寒冷硬,像是摸到了一尾死鱼。

    杨琪愕然抬首,于清和善的笑,只双眸像鱼一般没有半点神采。

    杨琪心觉不妥后退半步,脚下却踩得哗啦作响。

    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寒凉的水漫延杨家。

    远处阵阵急促涉水之声,原是方才逃离杨家的人。

    他们在黑雾中迷失,又回到了原处。

    领头跑的,是村中一闲汉。

    他脚上棉鞋都湿透,沉甸甸像是踩在冰坨子,腿软着,就要跪下讨饶。

    却听于清道:“都快开宴了,客人们跑什么?”

    她说话的声音带着丝笑意。

    空灵的笑声,回荡在杨家上空。

    杨琪呆站原地。

    从前她记性很好的,能清楚算明白嫂子妆奁中的首饰嫁妆还剩多少。

    听了笑声,她慢慢忘掉自己之前为什么害怕。

    茫然立在于清面前,听见身后一个略有些熟悉的声音惨叫。

    杨琪本能回头去看,便见一个穿红的老太婆鬓边红花落下,正张大了嘴冲着她惨叫。

    杨琪不解又迷茫,抬手挠了挠头顶,却觉得似不怎么便当。

    她茫然张手看,见自己手背生出鳞片,短粗的手指上挂着带下来的大缕头发。

    她是怎么了?

    杨琪迷迷瞪瞪又挠头,扯下大片大片湿漉漉带头发的头皮,挠到贴骨头长出的鳞,这才舒畅。

    那惨叫的老婆子又喊了什么女儿之类的话,杨琪已听不懂。

    她贪恋脚下的水,吧嗒吧嗒开合着嘴,横躺没过脚踝的水中。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