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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灯光再次调整好,一切人员归位重启。

    “第1场第4条,开始!”

    场记喊道。

    刘先洛坐在摄像机后,帽檐压得格外低。

    他心想,不出意外的话,这场戏应该是拍不好了。

    有很多演员过不了心里的这一关。

    沈怀??恐怕也是。

    刘先洛自从进入导演系的第一天,就开始坚定地认为真情在演技面前一文不值。

    能摆在镜头前看的都是假的。

    导演的职责就是把谎话连篇的场景串联成真,搏一点观众们的共情。

    直到沈怀??的出现。

    试镜时,刘先洛发现沈怀??是第一个在自己面前,纯用感情把戏演得这么好的人。

    从前即使是用素人,也仅仅是比职业演员干净了一点。

    面对导演,依然把自己伪装起来,像变脸时换了一层皮。

    所以刘先洛对沈怀??寄予了那么一点希望。

    可是当真相浮出水面后,沈怀??的真心也套在了壳子里,不肯轻易示人了。

    刘先洛故意在拍戏前给沈怀??透底。

    他对沈怀??今天的表现感到失望。

    刘先洛机械地通过对讲机念调度群演:“扛布袋的人走快一点,船上的人也抓紧时间下。拎着篮子的人快撞在阮湖身上。”

    雪落如瀑,阮湖手提一只木箱,被甲板上的人群簇拥着往岸边走。

    这是一艘从英国回来的轮船,一个季度才来雾山一次,能在这条船上的人自然也是非富即贵。

    阮湖边走边好奇地四处打量,三年没回国,觉得此刻的空气都是亲切的。

    码头上有很多结实的男人,专门帮忙拎行李,赚点跑腿费。

    阮湖的小木箱并不沉,只是装了一些书本和画具,面对拉客的吆喝声,他没有理会。

    “小公子,你是去哪儿的?”

    一个背后背着孩子的妇人挤到了阮湖身侧,“本地人吗?长的可真俊。”

    阮湖侧身给她让位置,抿唇一笑:“外地的,来这里写生。”

    这里几乎没有人知道写生是什么意思,只是大家都听到了他的京城口音,认定了他是一头待宰的肥妇人朝旁边使了个眼色,伸出一双黢黑的手:“我帮你拎吧,你细皮嫩肉的,没什么力气。”

    “没事,大姐。”阮湖笑得和善,“不麻烦您了,哎!”

    阮湖眼前一黑,一个结实的力道把他撞得有些头晕。

    强烈的温热味道传来,阮湖不用抬头,就知道面前是一个高大的青年男人。

    “东西给我。”沉重底哑的声音响起,隐隐含着威胁的意味。

    对面那人手很粗糙,居高临下地扼住了他的手腕。

    阮湖慌忙间只顾向下看,男人的手比他长出一截,手掌轻巧一翻,就把箱子夺走。

    “你……你是谁呀……”

    阮湖有点害怕,这人怎么一股土匪做派。

    记得回国时父亲告诉他北边新来了一位军阀坐镇,被治理得十分太平。

    这人怎么是个漏网之鱼?

    抢他箱子的人一看就是有身手的,动作利落,步伐迅捷。

    阮湖从后面追着他,那人行动太快,阮湖到此刻都还没看到他的脸。

    男人所过之处,拥堵的行人纷纷避开,像刀破开鱼肚般顺畅。

    阮湖的眉头越皱越深,心想那人肯定不是善茬。

    不过没关系,他有一封写给省里警察署的信。

    不管土匪还是海盗,他都不怕。

    方睐从甲板上直接跳到码头,一起做工的伙计都围了上来,乱糟糟地问:“方哥,什么好东西值得你去拿?之前他们在甲板上怎么偷和骗,你都是不管的。”

    “跟那小少爷搭讪的李婶也是位贯骗了,专门拐卖人口的。”

    “这还不明显?方哥舍不得了,这么俊的人被卖了是暴殄天物。”

    “去、去,别多嘴。”方睐说。

    雾山码头治安很差,这里太偏了,省里的手根本伸不到。

    按照城里人说法,穷山恶水出刁民,雾山镇背山面海,陆上交通极为困难。

    所以成了海盗和山匪的地盘,他们狼狈为奸,时常对码头上的客人抢劫。

    方睐伸直胳膊晃了晃木箱,里面发出清脆碰撞的声响:“好像是木头笔什么的,不值钱。”

    工友们起哄:“东西不值钱,那就是人值钱吧,好漂亮的小少爷,雾山根本见不到这样的人。”

    方睐爽朗而笑,一身粗糙的灰色棉衣也遮不住他的神采。

    阮湖来到船边,看那贼人被一群人簇拥在中间。

    好嚣张,竟也不跑。

    阮湖心里难免着急。

    船身比岸边高了一大截,搭在中间做通道的板子又窄又陡。

    他一边叫道:“喂,你把东西还我。”一边踏在摇摇晃晃的木板上。

    大雪天气,板面潮湿泥泞。

    阮湖鲁莽地走了几步,单薄的身子就像落叶一样向下倾倒。

    没有可抓住的东西,阮湖眼睛都吓得闭紧了。

    到底是摔浅海里更惨,还是磕在岸上惨?

    阮湖选择往海里栽。

    “你看那人要跳海。”

    有个小孩子指着阮湖叫道。

    阮湖蜷缩紧了身体,突然肩膀被一只手牢牢擒住。

    熟悉的气息充满鼻腔,阮湖在睁开眼睛的同时脱口而出:“贼。”

    方睐本来已扶稳阮湖,闻言松了松手,语气戏谑:“谁是贼?”

    这样一来,小少爷又要狼狈栽倒。

    阮湖惊慌的视线在方睐深黑色的眼睛里找到了落点。

    幽深且坚硬,是阮湖对方睐的第一印象。

    隆起的眉骨下积蓄着一片深海,阮湖仅仅是看了一眼就忘不掉那种墨色。

    沉重的体力劳动让方睐的皮肤呈现出粗糙的深色,手掌尤甚,干燥皲裂,沟壑纵横。

    阮湖抓住这样的手掌时,灵魂都为特别的触感感到震颤。

    是他从未有过的感受,仿佛抓住了海底千疮百孔的粗粝礁石。

    深厚的,天生地养的生命力的种子,在方睐的手心萌芽,然后钻进阮湖体内。

    “你叫什么名字?”

    阮湖急切地问,忘记了他还处在失去平衡的危险情形下。

    两个人站在木板上太拥挤,阮湖主动松开了方睐手。

    他一个人摔下去好了,不要连累别人。

    十二月的海边,水波萧瑟,沾上一点在皮肤上必是凛冽刺骨的。

    码头上的三教九流此时都看着一青一灰两个身影在拉扯。

    只听“噗通”一声,灰衣服的人掉进水里,小少爷被安全推到了岸上。

    人群呼啦啦全围了过去。

    阮湖惊魂未定,被人挤得趔趄。

    也是工人打扮的男人们叫着:“方哥,没事吧!”

    阮湖往下看,只见海水没到了男人胸口,浪头上带着岸上的积雪,寒气砭人肌骨。

    “小事儿,”男人瞧着依然神采奕奕,“我身体好,换别人掉下来要冻成冰棍了。”

    他边说,眼神边看向阮湖。

    阮湖从来没被这样看过,露骨的,坦荡的,像西北不加掩饰的太阳。

    让他在冰冻的天气感觉到滚烫。

    看得出男人水性很好,长臂一展,没几下就来到了岸边。

    被冰得黑中透红的手指攀着崎岖的岩石,脚找寻着落点,敏捷地往上爬。

    阮湖心想,也不知道他受伤了没有。

    “嘿,我们方哥可是救了你。你要怎么报答呀?”

    码头工人们打趣阮湖道。

    阮湖还不清楚自己的脸已经红了,他皮肤本就透亮瓷白,一层红云覆上,像一颗可口水灵的苹果似的。

    “我……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阮湖手足无措。

    他眼睛盯着男人,看他要攀上岸了,连忙解开自己的围巾。

    方睐双脚刚踏在石板地面上,就被一张洁白柔软的料子兜头罩住。

    有点说不上来的草木香气,但不像这里粗旷的竹涛松风,像江南的流水芳草。

    方睐想起书里的词语,温香软玉。

    工友们起哄:“方睐,他叫方睐。”

    阮湖给方睐把头发擦得半干,这人高得像一棵树,他抬高视线也只能看见对方绷紧的下巴线条。

    男人觉得他磨蹭,夺过羊绒围巾,自己随意地擦着身上。

    灰色旧棉衣浸透了水,已经在逐渐结冰。

    那人回头对工友们说:“看什么热闹呢,东西都搬完了吗?孙召,带人散了。”

    带着黑棉帽,瘦削的脸上透着精明的人应道:“本来是早该搬完的,但被您这一搅和,咱们的活难度应该加大不少。”

    孙召又说:“不过老大,我们听您的,早就不该惯着那些人贩……”

    “嘘。”后头有人拦了一下孙召,“先别说了。”

    一群人听话地往陆上散去。

    阮湖此时也注意到原本热闹的码头已经行人寥寥。

    “方睐,我给你买身新衣服。”

    阮湖叫男人的名字,他觉得真好听,“美淑人之妖艳,因盼睐而倾城”。

    好缱绻的字,却衬得起男人身上的热烈感。

    方睐却没理会他,把围巾还给他,也往一边走了。

    阮湖急急跟上:“你得赶快换衣服,不然会冻病的。”

    “这都不需要你关心了,我还有我的事情要做。”

    “你家住在哪里,你现在得取暖。”

    感觉方睐很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阮湖紧紧跟着方睐,一路穿过狭窄的民巷。

    方睐不耐地回头:“你没有自己的事情做吗?”

    阮湖眨着圆圆的眼睛,半晌反应过来,晃了晃一直被抱在怀里的木箱:“我来写生的……你能来做我的模特吗?……我能给你很多钱。”

    “ok~咔!”

    刘先洛的声音顺着对讲机传来。

    一时间周围的一切都像潮水般退去。

    沈怀??听到工作人员的交谈声,也听到助理跑过来告诉他,刘先洛很满意这一场,戏过了。

    所有的声音好似都和沈怀??隔着玻璃。

    沈怀??看着庄弗槿,他被一堆人围着往身上加衣服。

    庄弗槿很敬业,落海的戏份也是自己完成的。

    他的扮相非常俊朗,眉目间全是炙热的朝气。

    沈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里还留着戏里被庄弗槿握过的余温。

    空荡荡的情绪垒在胸中,等沈怀??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滴泪已经落在了自己的手心。

    他哭了,怅然若失。

    他好爱庄弗槿,他在借着沈眠的壳子爱庄弗槿。

    周围又是一片议论之声,助理徐连问他是不是冻着了,哪里不舒服。

    直到庄弗槿走近,对他说:“沈怀??,该出戏了。”

    一瞬间,沈怀??觉得心里呼啸的,晃荡的风声止息了。

    第20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

    一场重头戏拍完,天色也逐渐黯淡下去。

    主演们留给《旧塔》的档期都很多,所以刘先洛第一天只排了一场戏,给了他们循序渐进的时间。

    第一日拍摄收工后,两位主演被刘先洛叫去谈话。

    沈怀??卸妆后就去了导演休息室。

    剧组人员的休息室都安排在当地的一处荒废学校,一间间的教室早已搬空,被剧组重新换了布置。

    刘先洛不喜欢被打扰,所以要了第五层的房间,也是最高层。

    此时雪刚收住,风又刮起,温度更低,沈怀??只是在走廊里穿行了一小段,进屋的时候就感觉浑身冒冷气。

    “导演。”他头发毛蓬蓬的,下巴埋在高衣领里。

    刘先洛从一堆书籍里抬起头,上下打量沈怀??:“你先坐,等等弗槿。”

    庄弗槿去取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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