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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那时的容家,老太爷与容珺尚且健在,二人为嘉佑帝立下不少汗马功劳,整个太原的卫所军户皆视容老太爷为执牛耳者。

    嘉佑帝登基后,容家烈火烹油的未来指日可待。

    沈家将沈一珍嫁入容家,何尝不是想借着容家的这场从龙之功与烈火烹油的运势谋一个东山再起?

    在裴韵看来,沈一珍与三爷的亲事,不过是沈家与容家的一桩生意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然而此时此刻,当容舒说出那样一番话,裴韵骨子里作为世家贵女的骄傲好似被人恶狠狠踩在地上践踏一般。

    她出自钟鸣鼎食的裴家,父亲裴珦曾官拜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门生无数,却在建德三十六年,因直谏太子听信妖道佞言,被当时正替父监国的启元太子杖杀于内廷,借此杀一儆百。

    裴家因此遭难,男眷发配边疆,女眷被充入教坊司或掖庭。

    她也从云端跌落泥潭,十四岁便去了掖庭做女婢。

    裴家昔日故旧恐启元太子迁怒,无一人敢对她伸以援手。

    直到各地藩王造反,紫禁城大乱,容珣冒险将她救出藏在陋巷里,她才终于离开了掖庭。

    后来嘉佑帝登基大赦天下,裴家得以平反,她也脱离了贱籍,被容珣以贵妾之礼抬入了容家。

    那时的裴韵若是想,自是可以嫁给旁的人做正头娘子。

    然而,她这条命是容珣救的。

    从他不顾性命将她从掖庭救出时,她便认定了这个男人。

    进了侯府后,虽名义为妾,但这侯府里从无一人敢对她无礼。

    容珣待她亦是十年如一日的好。

    直到今日,容舒打破清蘅院与秋韵堂井水不犯河水的平衡,上秋韵堂来打她的脸。

    心思玲珑如裴韵,又怎会想不明白容舒今日的来意?

    她冷冷道:“大姑娘放心,我会亲自去荷安堂劝老夫人。东郊那庄子,涴儿不会要。她嫁入蒋家,靠的从来不是嫁妆丰厚与否。”

    容涴能与蒋家结亲,是因着蒋臻是她爹的学生。

    蒋臻从前心慕于她,两家原是要结秦晋之好的。可裴家出事后,他听了长辈的话,选择袖手旁观,冷眼看着她被送入了掖庭。如今一心要让容涴嫁入蒋家做宗妇,也不过是在赎罪。

    容舒并不在乎容涴是因何能嫁入蒋家的。

    她要的只是裴姨娘这么一句准话。

    “如此,我便在此谢过姨娘了。祖母惯来看重姨娘,姨娘在祖母面前说一句可比阿娘说十句管用多了。”

    容舒唇角再次扬起了笑靥,她看着裴韵,缓缓道:“我从扬州回来时,阿娘同我说,她与你都是可怜人,让我莫要记恨你。这些年来,阿娘处处给秋韵堂体面。这次,还望姨娘也还阿娘一个体面。”

    长安街。

    半个时辰前,正当容舒离开清蘅院,疾步前往秋韵堂去的时候,挂着承安侯府木牌的马车已经驶出了麒麟东街,往长安街去。

    马车里,常吉把手里的公文递与顾长晋,感叹道:“想不到少夫人在侯府的日子比咱们想的还要艰难。”

    主子尚未大婚,他们便已经查过容舒的底细,承安侯府里头的那些老黄历也是知晓的。

    承安侯宠妾灭妻,妻子还未嫁入侯府呢,他便在外头养起了外室。

    后来新皇大赦天下,裴家得以平凡后,又堂而皇之地将人带入府里,眼珠子一般宠着。

    听说今儿竟然还想让妾室与主母一同列席就宴,简直是闻所未闻,但凡讲究些的人家,都不会如此尊卑不分。

    诚然,裴韵是忠臣之后,经历也令人唏嘘。

    只她选择了做妾,便应当知晓在礼法上,妻便是妻,妾便是妾,尊卑已定。

    常吉在这厢嗟叹,那厢顾长晋却垂眸看手里的公文,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常吉见他看得认真,心知主子对少夫人的事并不关心,只好乖乖闭了嘴。

    前头正在驾车的横平轻扯缰绳,马车稳稳减了速,驶入长安街最繁华的路段。

    虽是晌午,可这里依旧人声鼎沸。

    路上几个挑担的货郎见到侯府的马车,彼此打了个眼色,其中一个货郎从一边的箩筐里掏出弓箭,一甩担子便往车窗射了一箭。

    那货郎射箭的姿势一看便知是练家子。

    横平高扬起马缰,爆喝一声——

    “有埋伏!”

    车身骤然一顿,那箭自窗缝射入,“咻”一声扎入顾长晋左肩,鲜血瞬间便湿了肩头的衣裳。

    “把文书带走,去顺天府叫人来,我与横平能撑半个时辰。”顾长晋冷着声吩咐。

    三人也不是头一回遇险了,早已培养了十足的默契。顾长晋的话刚落下,常吉便从窗口一跃而出,身子几个腾跃,很快便消失在人群里。

    常吉刚离去,前头猛地冲出一匹疯马,“嘭”地撞向马车。

    晃荡的车厢里,顾长晋折断肩上的箭矢,正要就势翻出马车,忽然眼前一花,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冲他扑了过来。

    “顾长晋,小心——”

    神情慌张的少女才将将碰到他,便倏地消散。

    快得如同掠过树梢的一缕风。

    顾长晋拧眉。

    方才那幕,是幻觉?

    第10章

    第十章

    清蘅院。

    日头正盛,风里夹杂着几丝燥热。

    沈氏醒来后不见容舒,听底下的人说起,才知晓她去了秋韵堂。略一思忖,便知她这闺女是为了何事去的秋韵堂。

    周嬷嬷端着药进来,对沈氏道:“夫人,安神药煎好了,快趁热喝罢。”

    沈氏接过药,道:“嬷嬷可是同昭昭说了庄子的事?”

    周嬷嬷立马跪下,老老实实请罪:“是老奴同大姑娘说的,老奴实在是不忿老夫人的行径,这才碎了嘴,请夫人责罚。”

    沈氏看着鬓发斑白的周嬷嬷,心底幽幽叹了声。周嬷嬷是她的乳娘,她从牙牙学语的小婴孩到嫁做人妇为人母,都是周嬷嬷陪伴着的。

    周嬷嬷待她的至诚之心,她怎能不明白?

    “嬷嬷快起罢,庄子的事说了便说了,总归昭昭也长大了,有些事不必瞒她。”

    “夫人放心,那桩事老奴半个字都不曾同大姑娘提及。”周嬷嬷说到这,声音微哽了哽,“夫人当真不多考虑几日,那毕竟——”

    “嬷嬷,”沈氏打断周嬷嬷,斩钉截铁道:“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再劝。”

    话说到一半,两个在外院任差的仆妇火急火燎地跑进廊下,边敲门边大声道:“夫人,出事了!姑爷在长安街受伤了!”

    ……

    顾长晋受伤一事,容舒刚踏入清蘅院的月洞门,便听盈雀说了。

    “听说是有逃犯跑到了长安街作乱,这才让姑爷受了伤!姑娘,您看,我们要不要现下就回去?”

    听到顾长晋受伤,容舒心里也是一惊,手里的团扇差点儿握不稳。

    前世分明是出发来侯府时出的事,怎地半日过去了,还是逃不过这桩飞来横祸?

    不对。

    容舒脑海里猛然窜出个念头,她看向盈雀。

    “今晨长安街可有出什么乱子?”

    “没有啊姑娘,”盈雀一头雾水道:“长安街今日只出了一场乱子,就在半个时辰前。”

    容舒眼睫一颤。

    前世东城兵马司和顺天府在那场混乱里足足逮捕了二十多人,其中就有三名北镇抚司的逃犯。

    说起来,当时长安街里不仅有寻头百姓,还有不少东厂的番子在。

    那些番子口口声声说是在捉拿逃犯,但实际上,他们应当不是在捉拿逃犯,而是想趁乱杀了顾长晋。

    难怪当时顾长晋一离开马车,车厢里顿时就风平浪静起来。这是因为顾长晋拿自己做靶头,将人给引走了。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那场混乱还有那些人全都是冲他来的。

    正想着,沈氏已经匆匆行了出来。

    “你现下就回去梧桐巷,允直既受伤了,你这当妻子的自然要守在他身边。”沈氏说着,又吩咐周嬷嬷,“去我的库房里,将那几支百年人参挑出来,让大姑娘一块儿带回去。”

    容舒迟疑着没应话。

    她这趟回来是准备住个三五日才走的。

    诚然,理智上她的确是该回去顾府,可她实在是舍不得阿娘。

    前世顾长晋带着她这么个累赘,依旧能从那场□□里脱险,醒来后还能硬撑着进宫觐见皇上。这一次少了她,想来受的伤会比前世轻些。

    再者说,有常吉与横平照料着他,委实是没她什么事。上辈子从长安街回去后,她其实也没帮上甚忙,只能在一边儿干着急。

    顾长晋从来就不需要她。

    思及此,容舒便用商量的语气道:“阿娘,我不若过两日再回梧桐巷吧?您今儿身子也不爽利,我不放心。”

    “胡闹!眼下岂是任性的时候?我这里还缺了你伺候不成?”沈氏瞪了容舒一眼,差点儿就要拿手戳她额头了,“事有轻急缓重,允直这会还不知伤得多重,你当务之急就是回顾家去。至于阿娘这里,等允直好了,你想什么时候来都成。”

    说着便不分由说地让人备马车,一副没得商量的模样。

    容舒望了望沈氏。

    因着小憩了半个时辰,又吃了些安神的汤药,沈氏的脸色的的确确是好了许多。老夫人那头有裴姨娘应付,想来阿娘能过一段时间舒心日子了。

    “那我过几日再来看您,您这段时日莫要太操心。有事了一定要派人到梧桐巷同我说一声,若府里住得不舒心,就去庄子——”

    容舒话才絮叨到一半儿,怀里忽地被塞了个用布裹着的物什,生生截断了她的话。

    沈氏看着她,好笑道:“嫁人后倒是长大了,都晓得叮嘱娘了。成,娘这几日哪儿都不去,只呆在清蘅院里吃了睡睡了吃,旁的全都不管。这样你总该放心了罢?”

    说着拍拍她怀里的小糖罐,道:“这是娘让小厨房特地给你做的松子糖,眼下你是来不及吃了,便带回去吃罢。你照顾允直虽要尽心,但也莫叫自己太过劳累,知道不?行了,回去罢。你父亲与祖母那头,自有我替你去说。”

    容舒抱着盒松子糖,一步三回头地出了侯府。

    马车行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方回到梧桐巷,原以为这会松思院大抵是忙得人仰马翻的,谁料进去后却静悄悄的。

    常吉端着个药碗从小厨房里行出,见容舒几人打道回了府,脸上闪过一丝惊愕。

    “少……少夫人?”

    容舒对他轻点了下头,道:“二爷伤得可重?”

    “主子中了箭还挨了几刀,眼下正昏迷着。大夫方才已经来过了,说大抵要烧个三四日,三四日后能退热便无甚大碍。”

    大夫说的话倒是同前世一样。

    “我进去瞧瞧二爷。”

    常吉下意识便想要阻止容舒进去,主子那人生病时脾气不大好,少夫人若是撞上了可就得受委屈了。

    可转念一想,少夫人名义上是主子的夫人,他一个当长随的,哪儿有资格阻止少夫人进屋瞧主子呢?

    正想着,手里忽然一轻,盈雀接过他手上的汤碗,道:“这是给二爷煎的药罢?给我吧,一会我们姑娘亲自喂。”

    常吉再次张了张嘴,想说主子等闲不让人喂药,且旁人也喂不进药。

    可盈雀早已转过身,跟在容舒身后快步进了屋。

    屋子里没开窗子,容舒掀开幔帐,鼻尖立时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顾长晋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肩膀、胸膛、手臂、脖颈俱都缠了一圈白布帛,布帛上隐隐渗着血色。

    这些伤,与前世一模一样。

    容舒记得,顾长晋足足养了三个月才彻底痊愈的。

    她盯着顾长晋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目光一时有些复杂。

    前世长安街的乱子平息后,他身上的青色官袍早已浸满了血。

    他却恍若未觉,顶着烈阳,在长安街的一地血色里,慢慢朝她走来。

    那会他身上处处是伤,脖颈处甚至还流着血,鲜血在白皙的皮肤里蜿蜒出一条细长的线,一点一点洇进衣裳。

    容舒透过破开的车牖看他。

    他那双黑沉的眸子极深遂,也极平静。好似这些伤,这满地的尸体,这场混乱无序的刺杀,对他来说,都不过是些无足挂齿的事儿。

    可若是细瞧,照入他眸底的炽光,却像是一团火。

    那火弱弱地烧着,经久不灭。

    后来盈雀还曾愤愤道:“姑娘遇险时,姑爷只顾着自个儿逃出马车,把姑娘一个人扔在那,属实是说不过去。”

    现下再回想,当时大抵只有他离开马车,引走那些刺客,她才能安然无恙。

    “夫人,这是常吉刚煎好的药。”盈雀端了一碗药过来,对她道:“您看,要不要现在就喂姑爷喝药?”

    守在床头的横平听见盈雀的话,惯来没甚表情的脸,竟也破了功,露出一丝讶色来。

    容舒知晓横平在惊讶什么。

    顾长晋这人心防极重,昏迷之时,几乎是喂不进药的。便是自小伺候他的常吉与横平也是偶尔运气好,方才能掰开他的嘴,将药灌进去。

    横平大抵是没料到常吉居然会让她来喂药。

    前世容舒也试过喂药,但一口都喂不进,乌黑浓稠的药汁从顾长晋紧闭的齿关溢出,将底下的枕布都打湿了。

    她喂不进,横平与常吉也喂不进。

    后来还是顾长晋自个儿醒了,端着碗,将药一口喝尽。

    容舒本不想费这个功夫,可盈雀已将药端了过来,便只好接过药碗。

    总归她喂不进去,做做样子喂一匙羹,再将剩下的交给横平就好。

    “横平,劳你把郎君扶起,放在迎枕上。”

    横平那张死人脸微微抽了下,他看了容舒主仆二人一眼,不知为何想起了常吉常挂在嘴里的那句。

    “少夫人喜欢极了主子。”

    忽然就对容舒起了点同情,点点头,照着容舒的吩咐做,还难得地蹦出一句话:“主子难伺候,少夫人不必勉强。”

    容舒当然没想要勉强,半坐在床头,轻搅了搅碗里的药,便舀起一匙羹,边往顾长晋嘴里送,边说着:“盈雀,把帕子备好。”

    温热的匙壁刚碰到顾长晋的唇,便见他齿关一松,那一匙药顺顺当当地入了他的嘴。

    只听“咕噜”一声,药咽进去了。

    容舒怔了怔。

    横平怔了怔。

    端着第二碗药进来的常吉也怔了怔,他低头瞧了瞧手里刚煎好的备用药,麻溜地转身出屋去。

    第11章

    第十一章

    一碗药喂罢,容舒拿帕子给顾长晋拭了下唇角,对常吉、横平道:“你们在这看着郎君,我去趟东次间。”

    常吉忙躬下身应好,面上的笑容殷勤且真切,望着容舒的目光简直就像在望着尊菩萨。

    “少夫人马不停蹄地赶回来,想是累了,合该去歇歇。这儿有小的与横平在,少夫人安心歇去。就是主子这药两个时辰一喂,您瞧着,小的什么时候方便去请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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