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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说实话,顾长晋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她也不知晓自己为何就是能感觉到他的情绪。

    当时脑中闪过这么个念头,话就问出了口。

    顾长晋自然不会同她解释,只定定看了她许久,旋即淡淡道:“我只是累了。”

    那时他看她的眼神,容舒一直看不懂。

    瞧着波澜不惊,可内里又似有暗涌横生。

    总觉得他那时想说的不是他累了,而是旁的。

    算算时日,许鹂儿的案子大抵就是这几日有结果的。

    许鹂儿案结束当日,她还有一桩重要的事儿要做。可任凭她想破脑袋,都想不起来结案那日究竟是哪一日。

    容舒脑子里关于未来三年的记忆,也不知为何,好似变得越来越不清晰。譬如她记得许鹂儿与金氏会从大理寺狱出来,却记不清哪一日。

    一边儿的盈月还在巴巴等着,容舒想了想,便道:“去把阿娘给二爷备的参荣丸取来,我们去趟书房。”

    书房里,常吉也在同顾长晋禀告:“少夫人刚从六邈堂出来,兴许一会便要来书房。”

    顾长晋盯着手里的判牍,淡淡“嗯”了声。

    没一会儿,便有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

    顾长晋从判牍里抬起眼,平静地看着常吉。

    常吉被看得汗毛直竖,双手拢在袖筒里,缩了缩脖子怂怂问道:“主子可是有何吩咐?”

    顾长晋掀唇:“出去。”

    常吉恍然,人少夫人过来,他杵在这到底不算个事,忙不迭道:“属下这就告退。”

    出了屋不免又有些纳罕,往常不管谁来了松思院,主子从来不让他与横平避开的。

    尤其是闻溪姑娘过来时,他与横平定要有一个人在场。

    怎地今个就要他避开了?少夫人多好的人啊,又不是洪水猛兽,干嘛要他避开?

    顾长晋的书房没有院子,就单独一间屋子,两边各种着棵高耸入云的老梧桐树。常吉从另一头走,容舒自然也就没撞见他。

    书房的门敞开着,容舒敲了敲门,对坐在书案后头的男子温声道:“郎君可是在忙?”

    顾长晋放下手里的案牍,抬眸看着她,道:

    “不忙。夫人此趟回去,老夫人与岳丈岳母一切可好?”

    容舒颔首笑道:“都好着呢。”边说边跨过门槛进了屋。

    盈月跟在后头,手里提着个方方正正的木匣子,然而还未进屋便听见顾长晋道:“把门关起来。”

    这话便是不让她进去了,盈月怔了下,下意识看容舒。

    容舒也有点意外,忖了忖便对盈月点头,道:“药给我,你到外头等着。”

    盈月忙应一声,规规矩矩地垂着头把木匣子递到容舒手里,低着头出去。

    她一走,书房便彻底静了下来。

    顾长晋起身朝容舒走去。

    她今日气色十分好,眉若黛,颊若樱粉,唇不点而朱,一袭浅青色的绣缠枝百合的月华裙勾出了婀娜有致的身段。

    可顾长晋没甚欣赏美人的心思,他在测试着,也在试探着。

    自她出现在他视野的那一刹那,不,是自常吉提起她的那一刻,平复了几日的心又开始乱跳了。

    先前还只是她靠近了,闻见她身上的香气了,方才会心跳失控。

    可现在,只要一想到她,甚至只要一听到她的名字,他的心便会怦怦跳得比过往任何时候都要疯狂。

    男人的脚步声轻而稳,一步一步逼近。

    很快他便发现,越靠近她,心便跳得越快。

    然而顾长晋脸上并未露出半分异样,眉眼始终不动如山,他盯着容舒,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丝神色。

    容舒见他一言不发,却又越走越近,一时不知他这是意欲为何。

    在二人尚有半臂距离时,拎着木匣子的手到底忍不住一别,挡在了身前,道:

    “这是妾身从侯府带回来的参荣丸,阿娘心疼郎君伤未好便回官衙上值,特地让侯府的老郎中备了两大瓶儿,说是能养神补气。”

    顿了顿,又问:“郎君要同妾身说什么?”

    她身上萦绕着浅淡的百合香,香里还缠了丝香甜味儿。

    麦芽的甜,松子的香。

    这扫尾子姑娘又吃松子糖了。

    “噗通”“噗通”“噗通”——

    几乎是在这念头从脑海冒出来时,顾长晋的心,几欲要破膛而出。

    男人眯了眯眼,所有的不对劲都是因她而起。

    那些梦是与她成亲后才开始有的,这颗心亦是因着她的出现才会出现异样。

    顾长晋那双漆黑的不带任何情绪的眼像是搅了一团墨,他的目光凝在她脸上,带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审视。

    可审视什么?

    审视她么?

    容舒抬起眼与顾长晋对视,开门见山道:“郎君为何要这样看我?”

    案上的书被风吹得哗哗地响。

    小娘子眼底的疑惑是真的,似乎还有些惊讶。

    顾长晋瞬间明了,不是她。

    那些梦,那些心疾般的悸动是因她而起,却不是她故意为之。

    他往后退了步,目光轻轻扫过她左耳垂那粒针尖大小的朱砂痣,不咸不淡道:

    “夫人胖了,甚好。”

    容舒:“……”

    她承认,回到清蘅院后,她吃得好睡得香,的确是长了点肉。可他盯着她看了这么久,就为了看她胖了还是瘦了?

    容舒信他个鬼!

    只这人心思深沉如海,嘴比蚌还难撬,他不说,她又有什么辙?

    容舒惯来温婉的笑有些绷不住。

    怎么办,便是做做样子,这参荣丸也不想给他了!

    只他大抵也不会要,先前给他吊的参汤他一口不喝,这参荣丸他就更不会吃。

    果然,顾长晋看了眼她手里的药匣子,便道:“我正在服药,这参荣丸夫人留着自个儿吃吧。”

    容舒嗯了声,“那妾身回松思院了,郎君也莫要太劳累。”

    不咸不淡地叮嘱了两句,她也不打算在书房多呆,转身欲走,顾长晋却叫住了她。

    “等等。”

    容舒一顿,才下了嘴角的笑又挽了起来,“郎君可还有事?”

    顾长晋注视着她,喉结上下一滚,道:“今晚,我回松思院歇。”

    ……

    夜里顾长晋从书房过来时,容舒已经歇下。

    他在书房里早就沐浴过,是以回到正屋,直接脱下外裳便上了榻。

    一上榻便看到了床上散落着四五个半人大的月儿枕,容舒怀里抱着一个,其余几个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竟都放在了床的中间,生生将二人隔出了道天堑来。

    顾长晋放下幔帐,刚躺下,一丝甜甜的若有似无的酒味儿不期然钻入他鼻尖。

    这姑娘睡前大抵是吃了酒。

    意识到这一点,他心里倏忽冒出一个念头——

    她不能吃酒的。

    刚这般想着,躺在他身侧正背对着他的小娘子倏地转过身来,睁开了眼。

    见他在这,她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霍地坐起了身,抱着个月儿枕歪头打量他。

    顾长晋与她对视。

    小姑娘眸子很亮,正一瞬不错地盯着他看。

    须臾,她恍然一点头:“我知道了,我又在做梦,你是我梦里那个嘴儿特别坏的顾允直。”

    “可我怎地又梦到你了?不该呀,不该这样的。”

    容舒脑仁儿昏昏的,可她本能地就知道她不该再梦到他。

    概因她不喜欢他了。

    她不喜欢顾长晋,也放下他了,是以不该再梦到他。

    “哦,我晓得了,一定是下午你太无礼了,我心里有气,这才梦见你。”

    她一个人自顾自地碎碎叨叨,好似真的将他看成了梦中人一般。

    顾长晋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不知晓这姑娘是搁这装醉呢,还是真的醉昏了头。

    黑暗中他的目力依旧很好,眸子紧紧盯着她的脸。

    小姑娘自言自语了几句,便扒拉开横在二人之间的月儿枕,靠过去,一字一句地同他道:“顾允直,你一定不知晓你为何又会出现吧?”

    顾长晋“嗯”一声,放轻声音,顺着她的话问:“我为何会出现?”

    容舒“嘿嘿”笑了声,桃花眼弯成了月牙儿,细长的手指掐住了顾长晋右侧的脸颊,往外狠狠一扯——

    “自然是因为你下午的行径太无礼了,知道么?顾允直,你怎么可以当着一个姑娘的面儿说她胖呢?知不知晓什么叫做看破不说破?嗯?”

    随着那声“嗯?”落下,手又用力地往外扯了扯,力道比之前又大了些。

    顾长晋被她扯得好一阵疼,这下是彻底知晓她不是在装醉,而是真的醉了。

    他心里冷笑一声,下意识便要挥开这小醉鬼的手。

    瞧着瘦瘦弱弱的,手劲儿还不小。

    可他这头还未动呢,容舒便十分及时地松了手,懊恼道:“不能,我不能因为梦里你没有还手之力,就欺负你。而且你是顾允直,不是顾长晋。”

    说着便摸了摸他被掐红的脸,继续道:“不过也没事儿,反正你说过的,在梦里你是不会痛的。可是顾允直,呃——”她肩膀轻轻一跳,打了个酒嗝,“你放心,欠顾长晋的,我都会还给他的。但我以后不想再梦到你了。所以,顾允直,你就别再来找我了,成不?”

    少女皎月般的小脸枕着臂膀里的月儿枕,问完这话,双眼一闭,仿佛累狠了一般,像个支在地上没了依仗的冬瓜,“咚”一声倒入褥子里,彻底睡死了去。

    屋子里一片死寂。

    许久之后,幔帐内传出一道嗤笑声,听着还带了点儿咬牙切齿的意味。

    翌日一早,天还未亮,顾长晋便起来准备上值了。

    容舒听见他下榻的动静,长睫动了动,在装睡还是起来给他更衣之间天人交战起来。

    她也不知昨个夜里顾长晋是何时进屋的。

    因着想早些睡着,她睡前特地吃了两杯果子酒。

    她自小便是如此,只要吃了酒,很快便能睡着,睡着后也不闹,安安生生地睡,乖得很,就是偶尔会做点儿梦。

    昨儿也是如此,吃了酒她早早便睡下了,睡得还蛮香,醒来后颇有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容舒天人交战了半盏茶的功夫,到底还是起了床,心里琢磨着等他走了,她再补个回笼觉。她昨夜穿得极密实,小衣、里衣和中衣俱都穿了,眼下披件外袍便能下榻。

    “郎君要去上值了吧,妾身这就去给你取衣裳。”她温温然道。

    他的官服昨儿盈月已经挂在一边的黄梨木架子上了,容舒下榻后便往那木架子行去。

    顾长晋一瞬不错地盯着她的后脑勺看。

    要搁往常,他自是不会劳烦她去取官服的。

    可这姑娘昨夜发酒疯,对他又掐又训的,醒来后却一脸的若无其事,连一句道歉与解释都无。

    这是欺负人了便想要装不知晓么?

    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

    身后那深炯的目光容舒压根儿没注意到。

    她不打算伺候顾长晋换衣裳,取好官服后便恭恭敬敬地把官服放在榻上,温婉笑道:“郎君先换衣裳吧,妾身出去唤人打水,顺道让小厨房的人把汤药送过来。”

    说着便绕过屏风,往房门去。

    顾长晋盯着她款步离去的背影,不知想到什么,眉宇微蹙。

    换好官服,又洗漱好了后,顾长晋接过容舒递来的汤药,慢声道:“夫人酒量不好,日后还是少喝点儿酒。”

    容舒愣了愣。

    他这两日是怎地了?

    又是说她胖了,又是跑来松思院睡,这会还提她吃酒的事。

    从前他可没管过她吃不吃酒的,偶尔还会让她陪着吃两杯呢,何曾这般多事过。

    “妾身有认床的毛病,昨儿回来怕睡不好便吃了两杯酒。吃完后便睡下了,一直睡到刚刚才醒。”容舒迟疑道:“昨个夜里,妾身可是说梦话了?”

    说起来,她昨儿好像又做梦了,只那梦朦朦胧胧的,她压根儿记不起来梦到了甚。

    顾长晋掀眸看她。

    她洗漱过,却尚未梳发,一头绸缎似的长发用根黛青色绣福纹的发带松松绑起,斜放在右肩上,瞧着很有些出水芙蓉的清丽。

    此时清澈的眸子露出几丝不确定,好似真的在认真回想着她昨儿究竟有没有说梦话。

    顾长晋何许人也?

    他这人最是擅长从蛛丝马迹里寻求真相,此时此刻自然是瞧明白了,容家这位姑娘,他名义上的夫人,醉酒后会耍酒疯,耍完后自己还半点儿都记不住。

    也就是说——

    他,顾长晋,昨儿被这姑娘白欺负了。

    男人盯着容舒看了须臾,忽地扯了下唇角,淡声道:“没,夫人昨儿睡得很安稳。就是身上酒气太重,熏着我了。”

    说完便将手里的汤药一口闷下,起身,大步出了屋。

    容舒再次一愣。

    她就只吃了两杯果子酒,怎地就熏着他了?前世她吃过那么多回的酒,也没见他第二日埋怨她熏人的。

    顾长晋离开后,她下意识抬起手臂,鼻子凑过去嗅了嗅。除了清清爽爽的梨花香,也没甚奇怪难闻的味儿。

    “盈月,盈雀,你们过来闻闻我身上可有奇怪的味儿。”

    方才顾长晋说的话盈月、盈雀自然也听到了,这会听见容舒的话,便低下身,在容舒身上嗅了两下。

    盈月先回答道:“奴婢只闻到昨日熏的梨花香,没闻到旁的味儿。”

    盈雀点头如捣蒜,附和道:“奴婢也没闻到什么怪味,会不会是姑爷自个儿身上的味儿呢?昨儿姑爷到了子时才来松思院的,也没见他用净室,说不得就是他自个儿臭。”

    自家姑娘惯来是个香美人儿,盈雀可不喜欢方才姑爷说的话了,下意识便把脏水往顾长晋身上泼。

    被泼了一身脏水的顾大人刚刚踩上马车,他身旁的常吉见他眉眼舒展,好生纳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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