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5章
出身状元郎不说,老子更是当朝第一权臣,今虽下野,余威仍隆,京师门生故旧,拥有庞大的关系网,尤其杨慎这般年轻,未来前途不可限量,与他交好绝对好处多多。这也是张璁拂袖而去的原因。
没人向着他!
不过,杨慎却不喜欢被人这般恭维,他觉得这些人本质上跟张璁没有任何区别。
都是为了仕途,可以摒弃道德的人。
只是,他却忽略了,不是所有人都如他那般天才,也不是所有人都如他有那么一个牛逼轰轰的老子。
要知道,那可是杨廷和啊!
正德朝第一权臣,甚至在正德皇帝驾崩,新帝未登基的时间段内,他就是大明有实无名的皇帝!
哪怕新帝登基后,朝局也几乎是杨廷和的一言堂,皇帝都不敢驳他面子。
人走茶凉,可这茶过于滚烫了。
‘一时半会儿’根本凉不了,因为其在位时聚拢了太多的共同利益团体……
不过,张璁却与杨慎完全不同,根本没有丁点道德洁癖!
因为他是吃过苦的,一次次科举,一次次落榜,对得之不易的仕途,更觉弥足珍贵,一次次的打压,并没有击垮他意志,反而让他信念愈发坚定。
——我张璁必须要混出个人样来!
杨慎对上赶着的人冷脸相对,他却可以做到拿热脸贴人冷屁股。
然,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即便他主动结交,也没人领情。
无他,在众人眼中,张璁没有丁点可结交的地方,一个同时得罪内阁、六部九卿,被皇帝牺牲的人,谈何政治前途?
哪怕张璁表白说皇帝还会启用他,也没人相信!
不过张璁并未因此一蹶不振,犹如打不死的小强,这个人不领情,他就换一个人,这个衙门不领情,他就换一个衙门……
在他的坚持不懈下,还是取得了些成果,虽还不足十人,他却倍加珍惜。
于是,从杨慎那儿受了一肚子气的张璁很快平息怒火,继续经营自己的人际关系。
出了吏部,他直奔刑部,找上了刚结交,关系还不稳的刑部主事。
“子实兄,张璁又来叨扰了。”一进府衙,张璁便拱手作揖,说折节下交都不足以形容。
一个侍郎如此礼遇一个刑部主事,很难不让人动容,哪怕前者前途渺茫且名声不好,也很难让后者升起恶感。
“张大人客气了。”刑部主事桂萼匆忙起身还礼,含笑道,“大人还挺清闲。”
“唉……”张璁苦笑,“有状元郎在,哪有我这个七次落榜出身的庸才指手画脚的资格啊?”
“哎?张大人过于自谦了。”桂萼打着官腔,“科举本就充满了不确定性,张大人屡败屡战,此等坚毅,才是文人风骨。”
顿了顿,“英雄不问出处嘛!”
“好一个英雄不问出处,子实兄这个朋友,张璁交定了!”张璁心中涌出一阵感动,“张璁有一番真心,子实兄可愿给一个机会?”
“呃…,张大人抬举了。”桂萼苦笑道,“下官只是个刑部主事……”
“那又如何?”张璁正色道,“如你方才所言,英雄不问出处,想他杨廷和……最初不也是个在翰林院抄书的吗,子实兄又怎知今日的刑部主事,他日不会入阁拜相?”
只一句话,便让桂萼心潮澎湃。
然,也只存留了一瞬,继而冷静下来,“唉,张大人说笑了。”
“我没有说笑。”张璁十分认真,“子实兄真以为我被皇上放弃了?并不是!内阁大学士、六部九卿那般施压,皇上都没贬我的官,还不能说明什么吗?当初他们可是主张让我卷铺盖走人……”
张璁深吸一口气,道:“不瞒子实兄,我很快就要杀回去,你知道的,我在官场没什么朋友,可正因如此,我对朋友倍加珍惜。”
说着,他不屑道:“那群人一味奉承杨慎,却忽略了人家杨慎从不缺追随者,他日回京人家还能记得他们谁是谁?”
顿了下,真诚道:“如若子实兄愿与我结交,他日我必带你一起回京!”
“相信我,这个‘他日’并不遥远,就在今年!”张璁斩钉截铁,“我有十分把握,皇上一定会召我回京!”
“我张璁可以指天发誓……!”
桂萼动容。
试问,又有几人不想飞黄腾达?
如张璁所说,人家杨慎是什么人物?连尚书都对其客客气气,自己一个主事就是想巴结,也没机会巴结,至于张璁……
雪中送炭又岂是锦上添花能比拟的?
风险是大了点儿,可回报着实丰厚!
退一步说,哪怕失败了也没啥,顶多损失一点名声,一个主事的名声……并不值钱!
念及于此,桂萼长长一揖,“秉用兄如此抬爱,桂萼岂敢不真心以对?”
“好!”张璁欣喜,“子实兄可有暇?”
桂萼看都没看还没处理完的公务,“有的。”
“哈哈……今日我做东,去新开的威武楼小酌两杯如何?”
“固所愿不敢请耳。”桂萼含笑颔首。
…
威武楼,雅间。
两人对饮小酌,从日常琐事谈到诗词歌赋,又从诗词歌赋谈到国事朝政。
饮了些酒,真心话自然也多了,两个郁郁不得志的人,不可避免的开始指点江山……
桂萼叹道:“我大明立国至今,纵观史册绝无仅有,实乃一大幸事啊,然,朝中重臣却多数不思进取,一味求稳,岂不闻,中庸之道俨然与时代格格不入,长此以往下去,势必……拖后腿啊!”
“子实兄所言甚是,如今之势,除弊革新迫在眉睫,皇上亦有如此打算,奈何……”张璁为桂萼添上酒,叹道,“外有悍臣,内有太后……皇上空有一番抱负,却是束手束脚,无法致力于改革。”
桂萼一口闷了杯中酒,愤愤然道:“在其位不谋其政,说尸位素餐也不为过!”
“说的好!”张璁精神振奋,哈哈笑道,“既然他们尸位素餐,那咱们当也不用客气!”
桂萼眼眸闪烁,试探道:“秉用兄可是有了回京之策?”
这次,换他给张璁斟酒了。
张璁呵呵一笑,道:“子实兄以为皇上为何总是束手束脚?”
“自然是……”桂萼顿了下,没敢直接道出,委婉道,“皇上年少,主少好欺。”
张璁却是没什么顾忌,直言道:“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继孝宗皇帝嗣罢了。”
桂萼微微一怔,继而失惊道:“秉用兄的意思是……?”
张璁一口饮尽杯中酒,把玩着酒杯,冷冷道:
“这大礼……也该重议议了……”
第58章
读书是为了什么?
“重议大礼……”
桂萼重复了句,酒意一下全醒了,失惊道,“张大人慎言。”
如今的张璁就听不得‘慎’这个字,借着酒意更是无所顾忌,哼道:
“难道不该吗?我大明以孝治国,皇上有自己的爹娘,逼着皇上改任孝宗皇帝、张太后为皇考皇妣就对了?”
桂萼皱眉道:“此事已有公论,如此……太冒失了啊。”
顿了顿,“这是皇上承认的事,如今再倒腾出来……秉用兄啊,到时你怕是连这南直隶吏部侍郎也做不成了,甚至,还会有牢狱之灾。”
张璁却是呵呵笑道:“子实兄以为我在豪赌?”
“难道不是?”桂萼苦笑,“不可否认,皇上看到这样的奏疏肯定是十分开心,可高兴归高兴……皇帝亦不能凭喜好行事,不然,呵呵……秉用兄又怎会来南直隶?”
“我来南直隶,一是为了让杨廷和走人,二是为了麻痹六部九卿,为‘总攻’做准备!”张璁正色道,“此事与以往任何事都不同,皇上没有退路,若再退,那他这辈子……哪怕他日张太后……那啥,他也翻不了身了。”
这话桂萼没有反驳,他虽不在京师,可京师的消息几乎没落下过,也就是滞后一段时间而已。
“秉用兄你又怎会知道,如此这般……到时皇上顶不住压力,会再一次牺牲掉你?”
“这……”张璁轻轻叹息,摇头道:“好吧,我的确不敢保证你说的这些不会成为现实,可我更不想一辈子待在南直隶做个侍郎,那杨廷和是进士,我也是进士,他做得内阁首辅,我做不得?”
张璁拎起酒壶,对着壶嘴狂饮一通,红着眼眶道:
“我张璁,自幼勤奋苦读,起初也算顺利,中秀才,中举人,记得中举那年我才二十四,再之后……长达二十多年的科举备考、进京赶考、科举落榜……二十多年啊!我从青年才俊到半头华发,直至到了近知天命的年纪才中进士……这背后的辛酸你知道吗?”
桂萼愕然,随之共情。
都是科举过来的,太清楚科举的辛苦了,十年寒窗只是个说法,事实上,若从儿时读书认字开始算起,哪怕神童杨慎也不止读了十年。
可如张璁这般,四十载的寒窗苦读,着实……太命苦了。
怎一个辛酸了得?
张璁喘着粗气,道:“如今我已知天命,时不我待啊!”
又饮了几大口,‘砰’的放下,“子实兄!我问你,读书是为了什么?”
“这……”受张璁感染,桂萼也没了弯弯绕,只略一犹豫,便直言道:“当然是为了做官!”
“说的好!”张璁又问,“做官是为了什么?”
“青史留名!”桂萼声音稍稍大了些,眼眸浮现一抹奕奕神采。
“我再问你,你我如此这般,能青史留名吗?”
张璁声音并不算很大,可落在桂萼耳中却是如惊雷炸响,振聋发聩!
是啊,年少时寒窗苦读,步入仕途又兢兢业业……回望过去,一路的辛酸与挫折,再看眼下……
桂萼悲哀的发现,自己竟还不如张璁呢。
人张璁科举之路虽坎坷,仕途晋升却是芝麻开花节节高,这才几年光景啊?就已是侍郎级别,反观自己……
正德六年中进士,外放知县,兢兢业业,满腔抱负……那时的他刚正不阿,甚至为了坚守本心屡忤上司……一路磕磕绊绊,到头来却只是个刑部主事。
没时间可怜张璁了,
他自己才是最可怜的那个人!
桂萼伸手拿过酒壶,也对着壶嘴灌起酒来……
张璁不知是喝的猛了,还是情绪上来了,泣声道:“我这半生都在为科举奋斗,数十载的日夜苦读,一万多个日日夜夜,家人一次次的希望、失望……我不是为了来南直隶享清福的,这清福谁他娘爱享谁享!
我虽未年迈,却早已青春不再,我等不了了,也没时间可浪费了……
我张璁,要么入阁,要么去死!”
这是张璁数十年郁气的宣泄,却点燃了桂萼那颗早已凉透的心,那颗冰冷的心在这一刻再次滚烫,他全身血液沸腾,连眼都红了……
人家一个侍郎都敢如此豁得出去,自己一个主事……娘的,有什么可值得瞻前顾后?
“秉用兄你直说吧!”桂萼沉声道,“咱们具体如何展开?”
张璁抬头望向他,郑重道:“子实兄,今日我虽饮了酒,可说的都是掏心窝子话,绝非酒后胡言!”
“这亦不是桂萼的一时冲动!”桂萼神情严肃,“我酒量素来不错,再来两壶亦能保持清醒。”
“好!”张璁精神大振,不过他并没有第一时间说出计划,而是缓缓靠回椅背,平复着还未消退的激动……
桂萼也不催他,一边醒着酒意,一边耐心地等着他说出计划……
好半晌。
张璁吐出一口酒气,缓缓道:“我之前的说辞并非在诓骗子实兄,可以说丁点水分都没有,皇上的确没有放弃我,且正在积蓄力量……”
顿了顿,“不过咱们这边只是个引子,能决定成败的是京师,皇上具体准备的如何了,我不得而知,必须得先上疏问一下皇上的意思,以免打破皇上的部署!”
桂萼颔首,随即迟疑道:“问题是内阁以及六部九卿,对秉用兄戒备心极强,你的奏疏怕是难以呈送到皇上御案前,我倒是可以上疏,可我只是一个刑部主事,且还是南直隶的刑部主事……”
“哎?”张璁离开椅背,身子前倾靠近桂萼,低低笑道,“皇上英明神武,子实兄想到的事,皇上他早就算到了,实不相瞒……我这次来南直隶就任,暗中相随的不仅有锦衣卫,还有东厂的人,我可以直接上达天听!”
“当真?”桂萼怦然。
不只是为能直接与皇帝沟通而喜,更是彻底相信了张璁与皇帝的亲密。
张璁呵呵笑道:“子实兄觉得我喝多了?”
“哦?哈哈……”桂萼摇头,狂喜大笑,“甚好甚好。”
好一会儿,止住笑道:“秉用兄,如此机密之事,知晓的人……?”
“只有你一个!”张璁叹了口气,苦涩道,“除了子实兄,其他人不是对我冷眼相加,就是躲着我走,哪怕少数被我笼络的……也都是表面朋友,暗地里……唉,不提也罢。”
接着,又道:“子实兄是第一个真心待我的人,我自不会让你吃亏,这次上疏……你署上名。”
“谢张大人提携!”
“哎?这又不是衙门,不必拘泥礼数。”张璁轻笑笑,转而道,“不过,咱们虽是引子,可若无引子,炮仗也响不起来……子实兄你在南直隶日久,人脉广,名声又不错,可以多多运作……”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千两’面额银票,轻轻推到桂萼面前。
张璁微笑道:“这是皇上亲批的御用经费,放心使用便是。”
“这……”桂萼略一迟疑,双手接过揣入怀中,问,“今日你我的谈话……暂时不能透露吧?”
“没有收到皇上明确指令前,不要说出来。”张璁毫不嫌弃地拿过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啜了一口,道,“常言说:事密则成,语泄则败,敏于事而慎于言;
坦白说,若不是因为我运作起来太难,绝不会这么早说出这个秘密,不过,选定子实兄却是出于真心。”
“提携之恩,桂萼铭记于心。”桂萼拱手致谢,旋即,微微蹙眉,“秉用兄的难处我明白,你太扎眼了,不好经营人脉关系,我却不易惹人察觉……可我就只是个主事啊,而且,在不暴露底牌的情况下,估计也只能维持表面关系。”
“这就够了!”张璁笑言,“熟稔之后,他日亮起底牌则会水到渠成,至于官职……太高的话皇上反而不好安排,你盯准主事这个级别就可,咱们只需要把声势搞大,要知道……主战场不在这,在京师。”
“嗯…,有道理!”桂萼颔首,“那就这么定了?”
张璁含笑点头:“今夜咱们再来这儿,把奏疏落实了,我想……子实兄也想早日进京吧?”
想,太想了,做梦都想……桂萼矜持笑笑,道:“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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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
朱厚熜收到了张璁的加密奏疏。
拆开一看,好家伙,人家都迫不及待,问他啥时候开战了。
比他还积极!
不过,朱厚熜并未因此上头,上次吃了不小的亏,可不能再轻易冲动了。
这些时日他又笼络了一些喉舌,不过中高层渗透率还是太低了,且对张太后的pua也未巩固,还需要一些时间。
于是,他以同样加密的方式,回了一封密旨,让锦衣卫带给张璁。
同时,朱厚熜决定加速进度条,快进到再议大礼。
这一场硬仗他筹备了数年,从进京不久被迫认爹开始就酝酿了,眼下终于到了快要对决之际,朱厚熜遏制不住的激动……
这不仅是爹娘保卫战,也关乎着他这个皇帝,未来能不能彻底掌控朝局!
第59章
又当又立!
交趾。
炎炎夏日。
朱厚照整个蔫了,整日待在‘空调房’,就这还是提不起一点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