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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0章

    桂萼忙接过话茬,道:“真才实学?姑且就算他是吧!文人士子寒窗苦读,能中进士者哪个没有真才实学?可又有几人能破格提拔?严嵩他够格担任祭酒吗?”

    费宏兀自嘴硬:“哪里就不够了?”

    “一个被打发去南直隶翰林院的边角料,一跃成为京师国子监祭酒……这似乎不符合晋升流程吧?”

    “嗨~这有啥?”贾咏乐道,“还有人从南直隶刑部主事,一跃成为内阁大学士……呃,闲聊嘛,就事论事,桂大学士莫往心里去。”

    “好好好,这么玩儿是吧……”桂萼恼羞成怒,“既如此,那也别怪本官说话难听了。”

    石珤淡然一笑:“桂大学士说话难听,又不是一日两日了,无妨,无妨……”

    ……

    里面的争吵,一字不落的落入主仆二人耳中。

    朱厚熜轻轻说:“看吧,这就是儒雅斯文的内阁大学士,这就是张口仁义道德,闭口圣人之道的饱学之士,如此,与斤斤计较的市井小农何异?”

    接着,又是嗤笑,“还不如市井小农呢,穷苦百姓斤斤计较是为生存,他们衣食无忧,高高在上,如此锱铢必较,是为贪婪……”

    黄锦默不作声,不过,心中的观念已然动摇。

    原本以为,这些个读书人只是脑袋比较轴,跟皇上唱反调也是存着好心,今日看……

    或许仍有好心,可私心更重!

    忽闻里面叮叮哐哐,黄锦一下惊醒,道:“皇上,里面打起来了!”

    朱厚熜面无表情的笑笑,似自豪,又似自嘲的说:“咱大明朝的文官,打架本领向来不俗。”

    言罢,一甩袍袖,径直往文华殿走去。

    黄锦慌忙跟上,生怕几位大学士忘我之下,惊了圣驾……

    真到了怒不可遏之时,这些个饱学之士,比之乡野村夫也没好到哪里去,此刻的几人,不仅手上阴狠,嘴上也是异常歹毒,甚至都不满足于含沙射影、引经据典的对骂,上来就是问候对方祖宗……

    无他,最原始的骂人方式,往往最为解气!

    主仆二人进来时,地上好几顶官帽,有两顶帽翅都给折断了,大红官袍被撕扯开来,露出内衬的洁白小衣,有的鼻青,有的眼黑,好不狼狈……

    “住手!”

    朱厚熜抽冷子一声喊,扭打在一起的几人不由得一顿,扭头见是皇帝驾到,不由得一呆,就那么保持着原有姿势,一动不动。

    黄锦一个奴婢,都觉得太不像话了,道:“还不撒开!”

    几人这才如梦初醒,忙推搡着挣脱开来,接着,匆忙整理了下官袍,又各自捡回官帽戴上,一个个顶着歪斜的帽翅,俯身行礼:

    “臣等参见吾皇万岁……!”

    朱厚熜也不说“平身”,径自走到办公桌案前坐了,翻阅着票拟好的奏疏,淡淡道:

    “说说吧。”

    “皇上,臣弹劾费宏以权谋私,私相授受同乡官职!”张璁率先发难,“国子监祭酒严嵩,本是南直隶一个翰林侍读,哪有资格调回京师做国子监祭酒?”

    费宏辩驳:“雷霆雨露,莫非天恩,本官哪有私相授受官职的权力?严嵩得以进京做官,是皇上圣明英断!”

    这话理论上没错,官员升迁都是要皇帝批准才得以施行。

    可事实上,皇帝大多时候都不会一个个详细了解,尤其是无足轻重的官职。

    桂萼哼道:“皇上日理万机,哪能面面俱到?之所以批准严嵩入京,不过是出于对你的信任,然,谁又能想到你费宏结党营私?”

    这话着实有些重了。

    历代王朝,历代帝王,无不痛恨臣子结党,这话可谓是杀人诛心!

    “皇上,桂萼纯属污蔑!”费宏慌忙辩解,“严嵩此人颇有清誉,正德年间因病隐退期间,还不忘为地方修志,《正德袁州府志》便是出自他之手……”

    “皇上……”

    “好了!”朱厚熜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自然要发飙,以彰显权威。

    “一个两个的……成何体统!朝廷养着你们这群大学士,是让你们打架的?”朱厚熜站在道德制高点,狠厉谴责,“能不能干?不能干统统走人,让能干的人来!”

    几人一凛,再不敢哔哔。

    内阁如今愈发势大,可几人却还未建立十足的权威,六部那一帮子尚书更是虎视眈眈,说难听点,巴不得他们麻溜走人,自己好顶上……

    皇帝真若铁了心,给内阁来个大换血,也不是什么难事。

    “臣等知罪。”

    朱厚熜深吸了口气,冷淡道:“每人扣除半年俸禄!”

    “臣等谢皇上宽宏大量。”

    这个惩罚真不算什么,皇帝明显不打算追究了。

    然,就当几人都以为这事儿就这么算了的时候,却听皇帝又道:“黄锦,你去走一趟!”

    “是!”黄锦躬身一礼,扭头往外走……

    瞧得朱厚熜一阵无语,忙补充了句:

    “叫严嵩来!”

    黄锦肥胖身子一顿,这才醒悟自己马虎了,忙点头哈腰道:“奴婢这就去。”

    张璁、桂萼一下子精神大振,费宏却是如临大敌,身体紧绷,石珤、贾咏亦是面色沉重。

    难道,皇上要强保张璁、桂萼?

    悄摸打量了眼皇帝神色,却瞧不出个所以然来,皇帝年纪不大,倒练就了不形于色的本领,费宏三人愈发忐忑起来。

    时下,内阁共有五人,却是泾渭分明的两派。

    张璁、桂萼这对借着大礼重议的新晋统一战线,费宏、贾咏、石珤三个老资历是一派。

    前者虽担任了首辅、次辅,然,后者却有着更大的‘群众’基础,真要比的话……不输分毫。

    正因如此,皇帝想惩治哪一方,都不算难事。

    费宏有些发虚,试探着说:“皇上如若不满意严嵩,可再行任免,臣方才也说了……雷霆雨露,莫非天恩。”

    张璁抬头看向他,嘲弄道:“之前费大学士却不是这样说的啊?”

    费宏老脸一红,转而来了一招攻敌必救,“张首辅以为‘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不对?”

    “少东拉西扯……”

    “嘭!”

    吵架二人组立时闭了嘴,重又双手撑地,垂下脑袋。

    朱厚熜很享受这种感觉,这种牢牢占据主动权的感觉。

    他不再说话,几人也不敢再多嘴,老实跪着……

    跪得膝盖酸疼,跪得腰背酸软,也不敢有怨言,无他,这次的确太过分了,又正巧被抓个现行。

    ~

    “黄公公,皇上召见下官……所为何事啊?”严嵩既紧张,又激动,同时,也有些惶恐不安。

    这次回京,他可是一直夹着尾巴做官,照理说,不应该被皇上注意到啊。

    难道是走费宏的门路被人弹劾了?

    严嵩有些心虚。

    黄锦板着脸,哼道:“去了就知道了。”

    果然不是好事……严嵩心下一凉,干巴巴道,“公公,下官在哪里见皇上啊?”

    “文华殿。”

    完了!

    严嵩面如土色。

    黄锦见他如此,惊诧道:“你知道了?”

    “下官……”严嵩苦笑点头。

    “咱家什么都没说,你咋知道的?”黄锦更好奇,满脸的疑惑不解。

    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你比较蠢笨?严嵩没好气腹诽了句,脸上却尽是讨好之色,“公公,可是龙颜大怒?”

    黄锦张了张嘴,随即醒悟过来,愤愤冷哼:“好啊,你诈咱家,你也不是啥好东西!”

    严嵩:“……”

    ……

    跨过文华门,走进文华殿,严嵩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无他,内阁大学士都跪着,自己还能好吗?

    严嵩暗暗一叹,撩袍拜道:“罪臣严嵩,参见吾皇万岁!”

    “哦?”懒洋洋的朱厚熜一下来了兴致,身子微微前倾,玩味道,“罪臣?”

    “是!”严嵩额头触地,“臣得以进京做官,赖费大学士赏识,如此惹得诸位大人不和,皇上动怒,实乃罪无可赦,请皇上圣裁。”

    朱厚熜疑惑的看向黄锦。

    黄锦慌忙摇手,道:“皇上,奴婢可什么都没说啊!”

    闻言,朱厚熜兴致更浓,道:“抬起头来。”

    严嵩抬头,恭声道:“皇上,费大学士举荐臣进京做官,实无私心,张桂两位大学士有异议,也合乎情理,臣确无大才,难堪大任……”

    严嵩大包大揽。

    朱厚熜却是欣赏之意愈发浓郁。

    这个严嵩……不简单!

    第109章

    一地鸡毛

    于皇帝而言,臣子聪明、识大体、敢扛事,无疑是最可贵、讨喜的品质。

    能这么快准确无误的分析出情势,足以证明这个臣子的聪明才智,诚然,庙堂之上从不缺乏聪明人,可在聪明的前提下,还能识大体、勇于担担子……这就难能可贵了。

    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朱厚熜心情不错之余,也不得不推翻之前计划。

    这样的人,如若就这般‘牺牲’了,确实不划算。

    朱厚熜思忖片刻,决定再考验一番,道:“你说张、桂两位大学士言之有理,那费大学士之推荐……又作何解?”

    严嵩仍保持以头抢地的姿势,恭声道:

    “回皇上,费大学士为国举贤实无私心,臣却也有几分清名,可也正是有些名气,才让费大学士产生了误判,以为臣是可造之材……”

    细致入微的分析之后,严嵩总结道:“归根结底是臣德不配位,站在几位大学士的立场上……都无错,几位大人都是我大明朝的忠臣、良臣。”

    “你呢?”

    “臣亦有一腔报国之心,然,能力却稍显不足,还需沉淀、磨砺……”严嵩谦卑的说。

    上方久久未语。

    严嵩便也沉默,恐言多必失。

    “抬起头来。”

    “是。”严嵩缓缓抬起头。

    中年人面色平静、坦然,却也隐藏着惶恐、不安、落寞……

    “朕以为你说的不对。”朱厚熜说。

    严嵩一滞,却是没能再随机应变,因为他根本吃不准皇帝的用意。

    揣测不出圣意的情况下,最好的选择便是沉默。

    他重又俯首叩头,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

    本来已经略微放松下来的费宏,以及贾咏、石珤,又不禁紧张起来,忙也俯首……

    却听皇上忽又笑了。

    “也不算错。”

    大喘气吓死人啊……

    严嵩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却也有些黯然神伤,自己的仕途……可真是够命运多舛的。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如此已是损失最小化,至少,还能继续做官,无非是转去南直隶继续做翰林罢了。

    进入仕途已有二十载,回过头一看……却是从京师翰林转去南直隶翰林,不升反降。

    饶是严嵩经过大起大落,也不禁为之气馁。

    点儿太背了啊!

    “都起来吧!”朱厚熜开口说。

    “谢皇上。”

    费宏三人轻松,张桂二人自觉扳回一城,心下亦是畅快。

    朱厚熜语气淡淡:“下不为例,若再有内阁大学士行斗殴之举,统统革职!你们不要朝廷体面,朕还要呢!”

    “臣等知罪!”

    朱厚熜“啪”的一下拍下毛笔,起身道,“严嵩!”

    严嵩暗暗一叹:“臣在。”

    “写一份自辩疏呈给朕。”朱厚熜言罢,大袖一甩,径直往外走。

    “臣等恭送皇上。”

    严嵩呆了呆,继而心头狂喜,忙也与诸位大人一起行礼,待皇帝走远后,才直起身,又给几人行礼……

    几个内阁大学士才不稀得搭理他,甚至连样子都懒得装,包括费宏。

    严嵩自讨个没趣儿,尴尬地退出了文华殿。

    临出文华门之际,严嵩忍不住回头望了眼,望向文华殿,望向国师殿,望向更深处的文渊阁……

    这朝堂之外的朝堂,这顶级权力运转的中枢,让他心驰神往,让他黯然神伤……

    严嵩倏地迸发出一个念头——做官当入阁,方不虚此生!

    ~

    “皇上,奴婢真的啥也没说。”黄锦解释,“不知怎的,他就给猜到了。”

    朱厚熜横了他一眼,道:“这就是你跟人家的差距,要不说让你多长长心眼儿呢。”

    黄锦抓抓脸,又摸摸大蒜鼻头,末了,闷闷点头,有些伤心的说道:

    “皇上说的是,奴婢也觉着跟他们比,奴婢是蠢笨了。”

    朱厚熜:“生气啦?”

    “没,哪会呀。”黄锦怏怏摇头,“就是有些难过。”

    “……好了,笨点也没啥不好,朕不嫌弃。”

    黄锦很好哄,只一句话便不怎么伤心了,咧嘴笑了笑,胖脸写满了认真:“皇上,奴婢不会一直蠢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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