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6章
一边,黄锦又傻眼了。不是说正统吗,咋又扯到洪武、永乐两朝了,难道李青……嘶,好像,好像洪武朝也有个叫李青的……
黄锦猛吸凉气。
君臣二人都有种温度上涨的感觉了。
李浩恭声说:“大明何止李家一家,不止商绅,百姓日子亦是越过越好,仰仗列祖列宗,仰仗皇上圣明……”
巴拉巴拉……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明知是拍马屁,可架不住听了就是开心啊,不然,阿谀奉承也不会经久不衰了。
朱厚熜笑意更浓,却也没有沉浸在马屁中,待李浩拍完,便进入正题。
“建立商会这项国策,还是国师提出来的,不仅是为了持续兴盛工商业,也是为了加以管控商绅因急功好利导致目光短浅,做出那捡芝麻,丢西瓜的行为。”
“国师英明,皇上圣明!”李浩恭声说。
朱厚熜见李浩不接招,不禁有些无奈,可随即想到李浩又不是李青,在爷爷那里束手束脚,到了孙子这儿,则完全不用这般。
“李卿不是外人,朕有话也就直说了。”
“……皇上请说,臣洗耳恭听。”
朱厚熜凝重道:“权力场有个成语叫‘尾大不掉’,换之商场,亦然。就拿李家来说,如今已是江南,乃至大明首富,其一举一动都高度影响着数以万计的百姓。当然了,李家遵纪守法,足额纳税,对待工人亦是厚道,且一直为朝廷尽忠,又乐善好施……”
李浩安静听着,丝毫没有感到开心,先扬后抑的语言艺术他当然明白,知道接下来的‘但是’,才是重中之重。
果然,
“然而,要是靠个人品德便能兴国安邦,那要制度、律法又有何用?一个国家岂能寄希望于个人品格?李卿以为然否?”
“皇上圣明!”
朱厚熜含笑点头:“当然了,朕可不是针对李家,更不是信不过李卿你,只是为了防患于未然,更是为了李家的长远发展。”
“皇上苦心,臣铭感五内。”李浩知道左右逃脱不了,干脆直言道,“请皇上示下。”
朱厚熜满意的点点头,笑道:“爱卿既如此通情达理,那朕也快人快语了。”
顿了下,朱厚熜直勾勾的盯着李浩,目光灼灼,“朕希望李家每年呈送一份‘账本’进京,也好让朕做到心中有数,爱卿可愿?”
“当然!”李浩拱手称是。
“自嘉靖七年,臣会详细记录并整理李家在大明的经营状况,于每年年底呈送进京,供皇上阅览,如此……可好?”
“甚好,甚好。”朱厚熜并未注意到‘大明的经营’背后涵义,见李浩这般上道,他自是喜悦非常,不过,还是以玩笑口吻打了补丁,“朕可是会着人去核查的哦。”
李浩:“应该的,应该的……”
顿了下,“恕臣斗胆,经商一道庞杂无比,若是事事请示朝廷……臣倒没什么,主要是怕分散了朝廷精力。”
朱厚熜明白话中意思,他也不敢过于欺负人了,于是笑呵呵道:“爱卿放心,朕不会事事指点,当然,朕若指点,爱卿也当重视才是。”
李浩连忙正色道:“为人臣者,岂有不尊皇命之理?”
“哈哈哈……爱卿深明大义。”朱厚熜更是开心,朝一边黄锦道,“快去,吩咐御膳房,弄一桌酒宴过来,朕要和李卿畅饮几杯。”
黄锦神游天外,不动如山。
“黄锦,黄锦!!”
黄锦大胖体格猛然抖了抖,茫然道:“皇上?”
朱厚熜愠怒道:“还要朕重复吗?”
“奴婢,奴婢……”黄锦干巴巴道,“皇上恕罪,奴婢刚走神儿了。”
“……”朱厚熜黑着脸道:“御膳房,酒宴,懂?”
“懂,懂懂。”黄锦点头哈腰,忙不迭去了。
“这奴婢……”朱厚熜猛地一拍桌子,勃然大怒,转过头,却又是满脸的和煦笑意,“没吓着爱卿吧?”
“……没,没有。”李浩假意笑笑。
朱厚熜点点头,沉吟少顷,叹道:“朕还真有些担心,如若都像对李家这般,怕是会吓到那些商绅,导致国师的良苦用心付之东流……唉,朕也难啊。”
李浩会意:“臣写下一道奏疏,只提李家,无关旁人,如此,可合皇上心意?”
朱厚熜脸上一热,悻悻点头:“爱卿有心了。”
接着,又补了句:“国师事务繁忙,今时又是众商云集,爱卿还是不要私下见他,这……影响不好。”
朱厚熜有些担心李浩回头打小报告,李青来找他算账。
此举,意在生米煮成熟饭,让李青无话可说!
虽然这会得罪李青,但事后完全可以在别的地方弥补,可李家这个庞然大物,他必须监管到位。
其余商绅,朱厚熜之所以选择大度,一是因为这些人远远不如李家,二是因为其中大多都是官绅家族,不能搞一刀切。
此外,就是基于‘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的心理了。
何况,这只是第一批次的商会成员,想要真正贯彻落实,适当的‘让利’是必然的。
李浩:“遵皇上旨意。”
朱厚熜干笑笑,找补道:“爱卿不必有心理落差,事实上,朝廷对所有的商会成员家族,都会进行一定程度上的管控,甚至监控。”
“李家呢?”李浩问,“交了账本还要……?”
“呃……当然也是一样啊,朕总不能厚此薄彼吧?”说完,朱厚熜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得道,“爱卿不会生朕的气吧?”
“臣岂敢?”李浩摇头道,“皇上也是为大局考虑,臣理解。”
“那就好,那就好。”朱厚熜一副‘完全信了你’的模样,和颜悦色道,“你我君臣,这还是第一次正式见面呢,待会儿可要陪朕多饮上两杯才好啊。”
……
第147章
‘家贼’难防
酒席宴散。
朱厚熜斜倚着身子,眉头微蹙,似忧心忡忡,转头瞧了一眼,见一向没心没肺的黄锦,也是粗短眉毛紧皱,大胖脸纠结,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你在想什么?”
“啊,奴婢,奴婢在想……”黄锦迟疑了下,小心翼翼道,“皇上,李没……国师真的是永,永青侯?”
朱厚熜斜睨了他一眼,“你猜?”
黄锦干笑笑:“奴婢愚钝,请皇上……”
朱厚熜不想直白的说出来,打断道:“黄锦,你觉得……朕过分吗?”
“皇上想听实话?”
“……说吧。”朱厚熜已经有些不开心了。
黄锦只好改口道:“不过分。”
“实话?”
“……”黄锦都不知道该咋说了,吭哧半晌,只得道,“一点点,也就一点点。”
朱厚熜苦笑摇头,颓然叹道:“我今行事,换之太祖、太宗,亦会如此。一个王朝岂能受一家掣肘?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李家一向按规矩做事,不仅足额交税,自朝廷开辟出遥远西方贸易市场之后,还提供了大量商品给朝廷……这些朕都看在眼里,呵呵,或许李浩也觉得自个儿委屈吧。”
黄锦挠挠头,不多言语,按照他对主子的了解,肯定还有下文。
果不其然,
朱厚熜话锋一转,凛然道:“可有些东西是不能碰的,碰就是死罪,这样的李家在任何朝代、任何皇帝治下,都无法容忍。天下熙攘,皆为利往,商贾逐利,王朝也逐利。一家之利与国家之利,孰轻孰重?”
黄锦:“当然是国家之利重要!”
“所以啊,这样的李家,按理说就该消亡!”朱厚熜语气幽幽。
黄锦震惊:“皇上你要……?”
朱厚熜抬手摇了摇,苦涩道:“李家有个不讲理的人啊!”
“当然了,李国师所描绘的愿景,朕也想看看是何光景,就眼下建立商会而言,还是很有必要的,这可以保障大明商品的利润,若不如此,急功近利的商贾定然会将海商贸易破坏的一塌糊涂,可这样做并非有利无害。”朱厚熜带着深深的忧虑,呢喃道,“商绅做大,必然威胁皇权,威胁江山社稷,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唉…,不可否认,他的确是在推着大明往好的方向走,可同时,也让大明变得不稳定,甚至不可控……”
黄锦不太理解,道:“大明兴盛,皇上圣明,江山社稷稳若泰山,且皇上你也说,建立商会有利于财政赋税,符合朝廷利益,至于商绅做大……奴婢不认为他们有了钱,就敢造反!”
朱厚熜嗤笑自嘲:“我也是……竟想让你明白……下去吧,朕一个人静静。”
黄锦本来还觉得主子有点欺负人,可现在见他如此,又觉主子才是受委屈的一方,一下子难受的不行。
“皇上有话别闷在心里,说出来会好受些。”黄锦劝慰。
朱厚熜疲倦的靠回椅背上,眯起眼眸。
黄锦绕至椅背之后,轻轻为其捏肩。
许是真的疲倦了,又许是饮了酒水的缘故,也可能是黄锦的手法好,不多时,朱厚熜便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黄锦忙去取来明黄色大氅为其盖上,又轻巧接过他掌心的两颗青李放进匣子里,然后侍候在一旁,一边琢磨主子的话中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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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割,这次回去必须得切割了,既然未来要让小妹接盘,不妨先把海外产业先交给她练练手,也省得我来回奔波,至于科研方面,我可以抽空看着点……’
李浩火大。
真想去一趟连家屯儿,参小皇帝一本,只是不经意瞥见一锦衣百户在后方坠着,只好悻悻然放弃。
同时,心中有些悲凉。
如若朝廷真的事无巨细的管控,那对李家的产业经营会造成不可估量的影响,轻则发展速度大幅度降低,重则走下坡路……
这让李浩有些难以接受。
奈何,虽说距离青爷只有一步之遥,可一道旨意下来,便是隔着一道天堑。
李浩到底没胆子公然违抗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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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锦到底参悟不透,便叫来小黄门代为侍候,自己则去了文华门……
刚进门,便见一群数十人从远处国师殿走出来,个个精气神饱满,容光焕发。
黄锦一身大太监服,配合宽胖体格还是很惹眼的,众商会成员见到这么个人进来,立时屏息凝神,收敛得意表情。
有那‘眼力好’的,已然判断出黄锦身份,拱手作揖,言语热络。
黄锦没心情跟他们掰扯,随便应付了两句,便直奔国师殿。
一些人见这胖子谱还挺大,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可随即听到有人低低说是司礼监掌印,立时又升起一股优越感。
俺也是跟‘内相’说上话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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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师殿。
黄锦走进来时,李青,张璁等一众大学士都在,正品茗复盘,见他冷不丁冲进来,只好放下茶杯,暂停话题。
张璁问道:“黄公公,可是皇上宣召?”
“啊,没有,咱家有些事与国师说。”黄锦说。
张璁几人面面相觑,皆是一脸醋意又无奈,他们自然不信黄锦的说词,只当是皇上有私密话传达李国师,不想让自己这些人知道。
见黄锦就差直接‘撵人’了,几人只得无奈起身,以票拟为由转而去了文华殿。
李青伸了个懒腰,笑望向他,“何事?”
黄锦闷闷在他旁边坐了,欲言又止数次,问:“你是李青吗?”
“是啊!”
黄锦:(⊙o⊙)…
来的路上,他在心里预判过李没品的反应,据他的了解,可能出现的情况大抵有两个,一,死不承认,二,死不承认,再一巴掌把他扇晕。
这一幕是黄锦万万没想到的,以至于完全不知该怎么继续话题。
这么直接,这么轻巧的承认了,接下来该不是要杀人灭口吧?黄锦咽了咽唾沫,起身与李青隔着一个位子坐下。
“那什么……你知道我说的李青,是什么人吗?”黄锦试探着问。
李青好笑道:“还能是谁,永青侯呗。”
黄锦惊愕好半晌,讷讷问:“你真是他?”
李青笑眯眯道:“你不会真以为只靠所谓的‘仙丹’就能唬住朱厚熜吧?”
“不可直呼皇上名讳!”黄锦瞪眼轻叱。
言罢,他才后知后觉的悚然。
天呐,我在说什么啊,这可是早在正统朝……甚至洪武朝就叱咤风云的人物,我这般吼他,他会不会一怒之下弄死我啊……
胡思乱想之际,却见李青也随之挪了个位子,与他相邻。黄锦心惊肉跳,失惊道,“你,你要做什么?”
李青白眼道:“这话该我问你才对,你过来不光是问这个吧?”
“我,我……”
“啪——!”
李青没好气道:“别婆婆妈妈的,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忙了大半日,饭都还没吃上一口呢。”
黄锦先是摸了摸脑袋,后又摇晃了几下,没感觉有啥问题,这才稍稍放了心。
以前他根本没把李青那句“我一巴掌能拍碎你”放在心上,可现在他动摇了,活得好好的,谁想死啊?
李青瞧出他的忧惧,失笑道:“放心吧,我不会杀你灭口的,不过,你也别四处瞎说,当下还不宜曝光出来。”
黄锦讷讷点头。
“说吧,来找我干啥?”
“我……”黄锦一咬牙,道:“我觉得金陵李家有些过分!你得管一管了,让李家收敛一些,你知不知道,李家让皇上很难做……”
“嗯?”李青茫然。
黄锦却是已抬起胳膊护住脑袋,拿本就不大的小眼睛,从缝隙处紧张的看着李青,提醒道:
“说好不杀人灭口的啊!”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李青无语,斜睨了黄锦一眼,“你也有高见?”
黄锦见他不像生气,更无动手的迹象,胆气儿这才稍稍壮了些,道:“咱家没有高见,可皇上有啊。”
“哦?说来听听。”李青好整以暇,洗耳恭听。
黄锦人是笨了点,可记性却委实不错,当下便将朱厚熜的忧虑娓娓道来,连将在乾清宫朱厚熜跟李浩的对话,也一并说了出来……
不能说一字不差,大致意思却完整还原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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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
睡梦中的朱厚熜倏地惊坐而起,吓了一旁侍候着的小太监一大跳,忙上前两步扶住他胳膊,“皇上,您……您无恙吧?”
朱厚熜另一只手扶住椅子把手,呼哧呼哧大口喘气,好一会儿,才勉强平复气息,抬起胳膊喘息道:
“无恙,只是做了个不太好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