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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0章

    王守仁循着众人目光望向远处墙头,距离尚远,他看得不真切,只隐约觉得墙头上的那个年轻人,正在对他笑,笑容温和,好生帅气。

    不过,王守仁终是上了岁数,双眼已经花了,连轮廓都瞧不清,只是本能觉得那人是李青。

    他忙对身边的男子说道:“与他们说一下,今日讲学到此结束,这两日暂不讲学。”

    “老师认得那两人?”男子问。

    “他们应该……是我的朋友。”王守仁盯着远处墙头,又补了句,“至交好友。”

    老师的朋友……男子按下惊奇不表,转过头,大声转达老师的话。

    听学的众人只觉意犹未尽,却也没有不满,他们也知道阳明先生年事已高,能时常来讲学,已是难能可贵,哪能强人所难?

    足足一刻钟,乌央乌央的人群才尽数散去。

    不算大的学塾,一下子显得空旷起来。

    檐下讲台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院子墙头,一个年轻,一个年老,彼此相视良久,墙头上的年轻人率先有了动作,抓着年老之人的肩头,轻轻一跃,轻巧又稳当的落在地上。

    王守仁还保持着凝望姿态,痴痴望着……

    直到从只是轮廓像,到可看清李青长相,确认是李青无疑,他才豁然起身,抢步走下台阶……

    “先,先……”王守仁突然想到弟子还在,如此称呼不太妥当,便直接叫了名字,“李青,伯虎兄,好久不见。”

    那男子颇觉诧异,内心戏丰富。

    老师怎么直呼其名?难道这年轻人还未取字?按理说,该及冠了啊……

    男子忙也走下台阶,立在王守仁身后,作了一揖:“见过先生的好友。”

    “少礼少礼。”二人还了一礼,李青问道,“小云,这是你弟子吧?”

    王守仁含笑颔首。

    他竟知道老师的幼名……男子更是惊诧,接着又意识到了什么,又朝唐伯虎一揖,试探问道:“敢问这位伯虎兄,可是昔年江南四大才子之首,唐伯虎?”

    “是我!”唐伯虎含笑点头,朝李青道,“看吧,我还名气犹存呢。”

    李青白眼道:“我只听说过风韵犹存。”

    唐伯虎:“……”

    王守仁:“哈哈哈……”

    男子:-_-||

    这年轻人也太不着调了吧,怎么如此没有礼数……他都快无力吐槽了。

    老师都没说什么,他自不好多嘴,见老师不与自己引荐,便找了个理由告辞离去。

    目视他离去,李青转过头,笑问:“如何?”

    “先生都看到了。”王守仁苦笑摇头,“心学,终是没有按照我的预期发展,唉……。”

    “你这弟子呢?”

    “算很好了。”王守仁说道,“至少他学会了,只是……事功心有些重,我带他在身边也是为了减轻他的功利之心,如今我时间不太多了,没精力再找一个更适合的弟子做传承了。”

    李青轻轻点头,笑道:“事功心重未尝是件坏事,我事功心也重。”

    王守仁摇头道:“不一样的,说句不中听的话,先生若不能长生久视,怕也没有如此超脱的心态。”

    “嗯,这倒是……”李青悻悻挠挠头,转而笑道,“相逢不谈糟心事,上次一别之后,可又准备了女儿红?”

    “这是自然!”王守仁爽朗笑道,“好歹我也是新建伯,颇有家资,管够!”

    “哎呀呀……我也喝不了多少啊。”唐伯虎酸溜溜的说,一边瞧向李青,显然别有用心。

    李青好似没明白,乐道:“你喝茶吧!”

    “……过分了啊!”唐伯虎破防。

    李王放声大笑。

    ~

    王宅。

    王守仁、唐伯虎相对而坐,李青打横作陪,相互都知道,下次可能就聚不齐了,便只聊轻松愉悦的话题,糟心事绝口不提。

    女儿红口感极好,又是好友相逢,李青便宽容了些,允许唐伯虎多贪两杯,只是他身子骨终是不济,酒局还未结束,便醉意上涌,直‘点头’……

    二人只好停了酒局,先扶他去休息。

    待他睡下,李青和王守仁便在隔壁连着的厢房叙旧。

    “先生,伯虎他……?”

    “时间不多了。”李青说道,“他身子骨远不如你,当初之事……你也知道,对他的打击太大了,我这次就是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王守仁叹了口气,劝道:“我看得出来,伯虎很是通透,并不是很在意生死,先生你别太难过。”

    李青微微摇头,轻轻说:“不会了,我好像真的习惯了呢,你可能还不知道,我那大侄女在年前就走了。”

    王守仁惊诧,随即又释然,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李老夫人高寿,儿孙满堂,个个有出息,没什么遗憾。”

    “确没什么遗憾,所以我也不难过。”李青轻声说,“就如现在,说起她,我可以心平气和,好似我不在意她了……”

    李青满心失落,“可能真的是经历了太多,在时间长河的酷刑下,我已渐渐适应,亦或说……麻痹了吧……”

    “呵呵……其实这也挺好……”他笑着说,只是笑的有些不自然,好似有些惶恐。

    王守仁黯然。

    真的好吗?

    刻骨铭心未必不好,有时候,撕心裂肺也不是坏事。

    王守仁安慰道:“时间最是磨人,可有些事……我相信时间也带不走,抹不掉,你的心会一直炙热,不会凉薄,更不会遗忘。”

    这番话,可谓是直击李青内心深处的恐惧。

    空落落的感觉真的很不好,远不如痛彻心扉,让李青害怕。

    他害怕自己真的不在乎了,变得麻木,甚至会遗忘掉,遗忘掉那些美好的人,美好的事。

    他宁愿被伤痛填满,也不想遗忘。

    李浩、李雪儿,乃至朱婉清,都觉得遗忘伤痛是对李青最大的抚慰。殊不知,李青不怕伤心,愿意承受别离之苦,可不能接受遗忘,这才是他内心深处的恐惧。

    王守仁看破了真谛,看似戳李青伤疤,实则却是最好的安慰。

    “这只是另一种层次的伤心难过、刻骨铭心,忘不了的,你会一直鲜活的活着。”

    李青眸光暗淡,苦涩道:“可我没信心啊,这几个月我明明不难过,可却……好不惶恐,惶惶不可终日……”

    “忘不了的!”王守仁坚定的说,“因为我们鲜活的活过,哪怕再过百年,数百年,只要你的心还在跳动,就不会遗忘。”

    王守仁微笑道:“正如这女儿红,越久远,越醇厚。”

    “这样么,那就好,那就好……”李青庆幸之中带着心有余悸,“这些时日我一直活在恐惧之中,我真怕未来某日,谈及你们,心湖不起丝毫波澜,如同在翻阅史书的一页篇章……变得麻木不仁。”

    朱婉清之前,他觉得自己不会那般,可朱婉清之后……他没那么坚定了。

    就是伤心不起来。

    这让他很害怕。

    王守仁轻笑道:“其实,有时候你自己都不了解自己,才会做出看起来很拧巴的事,实则,人往往就是拧巴的,你要相信,时间既然奈何不了你李青,自然也不能真正意义上伤害你李青。”

    “这些酸甜苦辣只会杂糅在一起,以岁月发酵,最终酿成一坛极品美酒,酒香长存,饮之不尽。”王守仁温笑道,“你的夫人,你的朋友,你的亲人……人间很美好,很值得,不是吗?”

    “是啊,美好,值得。”李青眼眶湿润……

    怔怔出神许久,等他清醒时,已然泪流满面。

    李青没有不好意思,只觉得庆幸,心安。

    还好,他还会哭,还会流泪……

    “小云,谢谢你。”

    “我们之间用得着说这个吗?”

    “这次不一样,得谢,要说,要好好谢谢你……”李青哭着笑。

    王守仁只是微笑以对,给他充足的时间来充足的释放情绪。

    许久许久……

    李青长长呼出一口气,眸光逐渐清明下来,不再木然,不再惶恐。

    “把手给我。”

    王守仁递上手。

    “最近可有哪里不适,比如饮食,比如睡眠……”李青一边诊脉,一边问询。

    王守仁一一作答。

    ……

    申时时分。

    醉酒的唐伯虎幽幽转醒,走出厢房,见李青、王守仁正在对弈,有说有笑,也凑了上去,观棋多语,插科打诨……

    不知怎的,他觉得时下的李青才算真正放下了心理包袱,缓过来了。

    还得是伯安啊,阳明先生的名头可真不是盖的……唐伯虎欣然感叹。

    感叹之余也有些惋惜,可惜《心学》太难了。

    阳明厉害,《心学》亦然,可终究难以复制……

    第212章

    三个少年

    ……

    王守仁解了李青的心结,可李青却难解王守仁的困扰。

    关于《心学》的传播,李青也没有太好的建议,它完美,很完美,可也正因太过完美,才导致它的门槛非常高。

    对个人的要求太高了。

    可若因此就放弃它,莫说王守仁,李青都会觉得暴殄天物。

    或许,也只有寄期望于后人的智慧了。

    关于这点,李青比较乐观。

    泱泱华夏,从不缺人才。

    对王守仁的学问,李青帮不上忙,可对他的健康,李青就有话说了。

    饮食,作息,锻炼……各个方面一通指手画脚,几乎无所不含。

    一边,唐伯虎都听的一阵头大。

    “伯安,你有没有觉得……很烦?”

    “没有啊。”王守仁摇摇头,好笑道,“先生又不会害我。”

    唐伯虎啧啧道:“他当然是为了你好,可有些事明知是好的,做的时候就是不开心,比如:酒色……”

    李青给了他一个眼神,让他自己领会。

    唐伯虎讪讪道:“酒色本就是一大快事,我又没说错……”

    顿了下,“好吃的要忌口,好玩的不能玩,身体是好了,可人也失去了快乐,郁郁寡欢就好了?”

    王守仁轻笑道:“如果一件好事,做的时候感到不好,甚至本能排斥,只能说明你还不知。”

    “怎么知?”

    “向内求!”

    “……算了,你雅,我还是做个粗人吧!”唐伯虎无语,“知行合一什么的我学不会,也没那个时间学了,要不你写一篇核心奥义,到时候让先生烧给我?”

    “……”

    “……”

    ~

    晚上三人没再饮酒,饭后浅聊一阵儿,便各自早早休息了。

    这一夜,李青睡的格外香甜。

    一口气从夜幕降临睡到次日半晌午,还是唐伯虎叫他,才醒。

    “舒服了?”唐伯虎眨了眨眼,笑问。

    “嗯……舒服~~~”李青坐起身,提上鞋子,舒展四肢,浑身骨骼劈啪作响,精气神前所未有的好。

    打开窗户,瞧了眼外面的太阳,李青惊诧,“呦,都快晌午了啊?”

    “可不嘛。”唐伯虎催促道,“快赶紧去洗漱,我就等中午这二两女儿红呢。”

    李青忍俊不禁。

    “这就去。”

    …

    中午再不以喝酒叙旧为主,不过,唐伯虎的那二两小酒也没落下,不然,这厮能唠叨李青一整日。

    饭后,王守仁尽东道主之谊,带李青、唐伯虎在街上闲溜达,一一介绍家乡特色。

    余姚在绍兴府的管辖范围,绍兴又是典型的鱼米之乡,比不上金、扬、苏、杭,四座超繁华州府,可在江南之中,绝对称得上第一梯队。

    吃茶,听书,赏景……一日下来,称得上尽兴。

    就是期间王守仁的‘迷弟’们,没少上前叨扰,多少影响了些游玩的心情。

    王守仁略带歉意的叹道:“这个‘阳明先生’的头衔,影响了咱们的游兴了。”

    “这有啥,这是好事啊!”唐伯虎嘿嘿道,“人前显圣不爽吗?”

    “……”

    李青笑笑道:“这个头衔挺好,你这个《心学》创始人需要出名,诚然,这会对你的生活造成一定困扰,可这也是为了《心学》能更好的传播,不是吗?”

    顿了下,“不说现在,便是百年,数百年之后,你出名与否,跟《心学》的传播也有很大因果关系。”

    “这话不假。”唐伯虎附和道,“人出名了,学问才能水涨船高,名气还是挺重要的,嗯…,非常重要!”

    这话唐伯虎最有发言权,当初落魄之后,一幅画五两银子都卖不到,之后,在李家的造势下,足足翻了数百倍,求画者却反而更多了。

    这就是名人效应!

    王守仁轻轻点头,这个道理他自然懂,不然,他又怎会不摘掉这个光环?

    “问题是……现在有些喧宾夺主了。”

    “这不是很正常嘛。”唐伯虎乐道,“当初孔圣人还活着的时候不也一样?”

    王守仁苦笑道:“我哪里能跟孔圣相提并论?”

    李青却说:“其实理儿是一样的,换个角度来说,若你活着的时候都做不到众星拱月,未来,《心学》的爱好者也不会多了。”

    “嗯,是这样。”王守仁一乐,“那就继续保持吧!”

    这样的王守仁,让李青、唐伯虎都不禁生出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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