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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有利益的地方就有阴私,古今中外概莫如是。完美世界是不存在的,上位者只能在其中选择性的放下些无伤大雅之事,抓其根本。常常敲打警钟,看谁不长眼罢了。

    “本想打老虎,结果揪出一群苍蝇!”

    朱允熥的目光再次看向那些供词,面露苦笑。

    不过,随即苦笑变成了凝重。

    苍蝇之害大过猛虎,世上苍生数以亿计,但老虎才几只?老虎隐于林间,而苍蝇漫天飞舞,寻找腐败之物。

    再说,老虎虽猛,却不带疾病!而苍蝇,能引发时疫,让人感染致死!

    老虎好抓,苍蝇难拍!

    “咦!”忽然,朱允熥眼神一定。

    “孙不过案,同犯张河玉乃桐庐县一霸之子。桐庐张氏,屹立桐庐县二十年不倒,私开赌坊妓院,染指矿山水运,欺行霸市圈养打手为祸一方。百姓苦其久也,但状告无门。”

    “张氏姻亲皆为当地吏员,关系盘根错节手眼通天,二十年巧取豪夺财产无数,县中无人不知道其家恶名!”

    “二十年?”

    朱允熥冷冷哼了一声,不住摇头。

    “为祸二十年,县中人人皆知恶名。穿开裆裤的,扫大街的,倒马桶夜香,卖馒头的都知道他张家是恶霸!官府不知道?”朱允熥拿着供词,灯火下的面容有些狰狞,“二十年,随便一个任官员都能碾死他们,可就是不知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想到此处,对外面喊道,“来人!”

    “殿下!”一身铁甲的张辅从外进来。

    “你值夜?”朱允熥问了一句,提笔唰唰的写着手谕。

    “今晚是臣当值!”张辅说完,看看朱允熥的脸上,犹豫道,“臣本不该多言,但是天下事龌龊多,良善少。殿下不值当生气,小心身体要紧!”

    朱允熥笑了下,“你这份心,孤心领了!”说着,把手谕推过去,“交给何广义,让他明日带兵去桐庐,抓张家还有桐庐县令来杭州!”

    “遵旨!”张辅接了手谕,领命出去。

    此时,外面传来王八耻的声音,“什么人?吓咱家一跳!”

    话音落下,门被推开。王八耻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珍珠白玉汤进来,笑道,“殿下,您用一些吧!一天都没进膳,这可怎么了得?”

    珍珠白玉汤就是个疙瘩汤,手指盖大的面片沉浸在浓汤之中,宛如珍珠。

    “放下吧!”朱允熥低声道,“你刚才在外面咋呼什么?”

    “奴婢刚端着汤往殿下这边来,黑灯瞎火的没看清边上跪着一人,差点一脚踩上去!”

    朱允熥用调羹轻轻的搅动疙瘩汤,皱眉道,“让他进来吧!”

    外面跪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浙江布政司使李安庆。

    王八耻走到外边,“那谁,跪着的,进来?”

    “多谢公公!”李安庆如蒙大赦,进屋之后别的话没有,直接跪下磕头。

    “多磕头少说话,是你的做官法宝吧!”朱允熥小口喝汤,轻声问道。

    李安庆抬头,涕泪交加,“太孙殿下,臣有罪!臣罪该万死!叩阙案,臣却是疏忽,有失职之罪!”

    “失职罪?你倒是会捡轻的说!”朱允熥不看他,边吃边说,“除了失职,你还有御下不严之罪。杭州府亦是你藩司所在,你看看杭州的官员都什么样子?”

    “臣有罪!”李安庆又连连磕头。

    “除了这些,你还有任人唯亲,有眼无珠之罪!”朱允熥放下调羹,擦了下嘴,“赵家的状子连你藩司衙门都进不去,你可知为什么?你身边的幕僚叫龚成那个,是孙效忠的姻亲,直接就给拦了!你这一省布政怎么当的?衙门里你两眼一抹黑?”

    “臣愚蠢!臣愚蠢!臣有罪!”李安庆不停的磕头,“臣也是受小人蒙蔽.......”

    “闭嘴!”朱允熥呵斥一声,“事到如今,你还在说这些避重就轻的话!若是平日......”

    说着,朱允熥觉得自己是对牛弹琴,看着跪着的李安庆继续道,“你是洪武三年的进士?”

    “臣是洪武三年甲等第三!”李安庆道。

    “你的坐师是文渊阁大学士国子监祭酒詹同吧?”朱允熥又问。

    “臣有负圣恩,臣有罪。”李安庆惊恐的说道,“殿下,臣之罪,不及老师!”

    “你还算有良心,知道不能把你老师牵扯进来!”朱允熥冷笑一声,“孤不是要牵扯詹同文(詹同字),而是想起有关你和他的一件事。”说着,笑了笑,继续道,“孤听说一首词,是你在他家中所作,现在你给孤解释解释!”

    李安庆不明所以,面目茫然。

    “仕途钻刺要精工,京信长通,炭敬常丰!”

    “莫谈政事逞英雄,一味圆融,一味谦恭!”

    “大臣经济在从容,莫显奇功,莫说精忠!”

    “万般人事皆朦胧,驳也无庸,议也无勇!”

    “这是你写的吧,你来给孤说说什么意思?”

    半阙词说完,李安庆几欲昏死过去,惊骇莫名。

    “这是,臣酒后胡言!”

    “酒后吐真言!”朱允熥叹口气道,“锦衣卫奏报,这是你当日调任浙江布政司之前,在詹府送行宴上所作之词。”说着,看看对方,“观其词,看其人!”

    “一省布政三品的大员,又是江南财税重地,足见皇恩浩荡。可你呢?不思报效国家,想的却是如何钻营,和京城的老师常来往,多多送冰炭孝敬。做官要多磕头,少说话,搞中庸之道。”说着,朱允熥重重的一拍桌子,“这就是你这个两榜进士,为官的态度?”

    “臣..........”李安庆已是连连颤抖,“臣有罪,有负圣恩,有负皇太孙恩!”

    “你负孤什么?你当布政的时候,孤还不是太孙!”朱允熥斜眼看他,继续道,“上阙孤还能容你,你们读书人明哲保身,投机钻营而已。可是你的下半阙,是什么意思?”

    “八方无事岁年丰,国运方隆,官运方通?”

    “你的意思天下无事就是太平?才能国运昌隆,才能官运亨通?”朱允熥翘着脚,讥讽地说道,“如何天下太平?你们天天祈祷天下无事,出了事赶紧按下去,别让上面知道?上面不知道,就会以为你们尽心尽力,让你们升官发财是吧!”

    “你们升官发财了,才能无灾无难到三公,妻受封荣,子荫郎中,对不对?”

    “这两年你在任上,按下去多少事?上有所好,下有所效。正是你这种多事不如少事,浑浑噩噩一心想靠着钻营投机上进的作风,才导致浙江官场糜烂如此!”

    “若你为官敢于任事,不想这些蝇营狗苟,不想着出事按下去,不想着有事瞒下去,报喜不报忧!杭州孙家,怎么能如此丧心病狂?刚才,孤还看了一个桐庐的张家,称霸一方二十年。当地官员也是学了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臣昏聩无能!”李安庆叩首,连连请罪,语无伦次,“臣,万万没想到如此!”

    “你不是无能,而是心不正!”朱允熥又道,“你可以说不知,但是江浙这些烂事的根源,就在你这个布政的身上!”

    “你先滚下去!孤的折子已经快马送至京师,你在家听信吧!”

    无能不是罪,但是故意装无能就是罪。粉饰太平,掩盖事非也是罪。

    以后的大明,追问责罚。下官犯法,上官不知情,一样要治罪。如此,才能减少李安庆这样的,有事也要按下去,瞒下去的官员。

    李安庆被侍卫带下去,好生看管。

    其实现在,朱允熥一句话就可以扒了他的官衣,把他下狱。但是涉及到一省大员,他还是觉得先把自己的意思报给老爷子为好。

    撵走了李安庆,朱允熥再次看着供词。

    可是忽然之间,有些看不下去了。

    脑中有个疑问,孙效忠如何做到笼络了这么多人帮他办事的?

    “来人!摆驾!”

    第117章

    寒夜大牢,昏暗阴冷潮湿,空气中满是令人作呕的味道。

    狱卒的身体躬成了虾米,挑着灯笼,小心的在前面带路。

    几个侍卫按刀簇拥着朱允熥前行,铁甲战靴踩在有水渍的地面,发出阵阵回响。

    朱允熥的脚步,在一间牢房前停住。牢房里,孙效忠呈一个大字,直接挂在墙上。这是防止他的自杀,他的嘴里都被堵了东西。

    “殿下,小心些!”王八耻先一步,搬了个凳子进去,并用袖子好生擦擦。

    见朱允熥进来,孙效忠的目光中满是意外。

    “给他嘴放开!”朱允熥坐下,淡淡的挥手,“孤来,是忽然想起一件事,想来问问你!”

    说着,不等孙效忠开口,继续笑道,“你不过是个巡检,如何能让那些比你大的官,帮你这么多人情?你儿子犯的可都是死罪?这些人情花钱也买不到吧?”

    孙效忠咧嘴凄然一笑,“不过投其所好而已!”

    “哦?说来听听!”朱允熥有些感兴趣,“说得好的话,孤网开一面,让你死之前,再看看你儿子!”

    “人皆有所好,好比同知黄大人。黄大人是广东人。每到冬天喜吃羊,但不喜欢江南的细致做法,喜欢吃连皮带骨的清炖羊肉,最好还是肋条的地方,有肥有瘦,又香又嫩!”

    “而且,他还不喜欢去大馆子,最爱农家口味。所以罪臣就在城外农庄,找农人买了活羊,让农妇整治!”

    “但是黄大人吃了之后,却不甚满意,只是笑着说还行。罪臣就问,是按照大人家乡的做法,为何大人不喜?”

    “黄大人说,他家那边吃的羊,是东山羊,鲜而不膻!罪臣买的羊,膻大于鲜。而且做法也不对,炖羊肉中没有草药,也没有甘蔗马蹄等物,不是砂锅煲的,你不够甜!”

    朱允熥笑起来,“吃个羊肉也这么多说法!”

    “后来,罪臣马上,专门请人用快船从那边买羊,招募那边的厨师过来,甚至炖羊肉的水,药材都是从那边来了。黄大人吃了之后大喜,赞不绝口。”

    “罪臣虽然巴结他们,但是罪臣不求权,亦不让他们为难.........”

    “而且你心诚,急人所难,想人所想!”朱允熥开口说道,“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但是能巴结到他们心里,让他们觉得你这个人不错!是个可以结交的朋友!”

    “正是如此!”孙效忠继续道,“罪臣生于市井人家,深知钱财关系浅,朋友深情真!和诸位大人关系拉近之后,罪臣才开始给他们送银子。而且每次送的也不多,只在他们有需要的时候送去。比如婚丧嫁娶,老家来人之时。”

    “久而久之,罪臣会办事,有分寸,能交心,结下不少人缘!”

    “钻营也是门学问,你这钻营比李安庆那炭敬常丰,更为有效!”朱允熥开口道,“你这是,专营到别人的心里。你以赤诚之心钻营,别人回报也是情谊!”

    说着,朱允熥站起身,“可是,你这聪明用错了地方!酿成大祸!”

    “殿下!”孙效忠在后喊道,“罪臣知道罪孽深重,不知殿下要如何处置臣等!”

    “你觉得,你能活吗?”朱允熥脚步不停。

    “殿下!”孙效忠继续大喊,“罪臣想再见见妻子!”

    “答应你的,孤会让你见!”朱允熥回头,“其实不用急,行刑那天,你们全家一起!”

    说完,转身出去。

    而孙效忠,又被堵住嘴。

    世事洞明皆学问,官场是个大染缸,更是大熔炉。官也是人,是人就有情。于情出下手,远比直接上钱更能笼络人心。这世上爱钱的官很多,但他们也不是谁的钱都收的。

    夜色更深,江南的风很是清冷。

    出了大牢,朱允熥裹紧身上的斗篷,抬头眼望,夜空中似乎云层涌动。

    “希望明后天是好天气,好天气杀人,血才格外红!”

    ~~~

    应天府,紫禁城。

    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忐忑的站在寒风之中,等待皇帝的召见。

    深夜的宫城,显得有些吓人,那些婆娑的树影,像人一样静静的站着,远远的望着,狠狠的盯着。仔细一看,那些树影真的好像活过来一样,不但看着,还对着这边冷笑。

    “妈的,人杀多了,眼花了!”

    蒋瓛暗骂一声,用力的甩甩脑袋。今日的京城,血流成河。

    皇帝昭告天下,因叩阙案应天府数十官员,加吏员兵丁差役,甚至各地在京师会馆中的人也被揪了出来。数百人在午门外,同时斩首。

    喧嚣的京城,在人头落地之中变成死寂,沉寂得让人忘记了马上要过年。但是下一秒,皇帝为民做主怒而杀官的消息传遍全城,又是欢声雷动。

    斩首之后,当着数万蜂拥而来看热闹百姓的面,被皇爷点到名字的倒霉蛋,活生生的被剥皮。

    以前老皇爷也剥皮,可大多是死剥,这回却是活剥。

    把那几个倒霉蛋按住,侩子手拿着薄如蝉翼的利刃……

    一想起那个场景,蒋瓛忍不住打个寒颤。

    除了活剥之外,应天府中丞陈济死剥。不是因为网开一面,而是因为他的皮有大用。

    做成人皮褥子铺在官椅,就在正大光明匾下面。以后各任后继官员升堂就坐此皮褥,坐着前任……看谁还敢干这种事。

    想起那些场景,即便是杀人如麻的蒋瓛,也忍不住心惊肉跳。

    “蒋大人!”

    “啊!”蒋瓛吓一跳,听出声音赶紧道,“下官在!”

    朴不成走路无声,走过来小声道,“进去吧,皇爷要见您!”

    “有劳公公!”蒋瓛道谢。

    “蒋大人,有句话,杂家不知当说不当说!”朴不成忽然开口。

    蒋瓛停住脚步,回首笑道,“当着下官,您有什么不能说的?”

    朴不成笑笑,“您是三品大员,杂家只是七品太监,您千万别一口一个下官的!”说着,看看殿中,小声说道,“杂家想说,蒋大人,有什么话简短的和老爷子说。昨儿晚上皇爷半宿没睡,今天又折腾到半夜!”

    “下官明白!”

    蒋瓛抱拳道。

    朱元璋披着棉衣,随意的坐在塌上,双目之中隐隐有些泛红的血丝。

    “臣,见过皇爷!”蒋瓛叩首,五体投地。

    老爷子斜眼看他一下,“办完了?”

    “是,臣刚从靖宁侯府出来!”蒋瓛开口道。

    老爷子最终还是嫌揪出来的官不够份量,拿了靖宁侯做筏子。靖宁侯下狱,削爵除封,追回一切御赐之物。

    “叶升说了什么没有?”老爷子有些疲倦的问道。

    “他一直喊冤枉,还说............还说..........”

    “说什么?”老爷子不耐烦道。

    “他说要面圣,臣说陛下不会见他!他说请臣看在他是蓝大将军的姻亲份上,通融一把!”

    “他真这么说?”老爷子的眉毛顿时立在了一起,蓝玉和叶升是儿女亲家,长子蓝春的媳妇,就出自叶家。

    蒋瓛咽口唾沫,“他真是如此说!靖宁侯说,大家同殿为臣,都是武官,请臣通融,让他递牌子请见!臣说不许,他又说不管他将来如何,但臣这份情谊,日后蓝家定会报答!臣........”蒋瓛抬头,“臣听的莫名其妙,但却是这么说了!”

    “该死!”老爷子顿时站起来,犹如暴怒的老虎,“咱要处置他,他提蓝玉干什么?哦,你卖好给他,将来蓝玉会报答在你身上是吧?莫非他心里,蓝玉比咱还高!”

    “臣这就去杀了叶升!”蒋瓛惶恐道。

    “谁让你现在去杀他!”老爷子大怒,想了想,“明日你去杀他,不要用叩阙案的罪名!”

    蒋瓛一愣,“那?”

    “他是胡惟庸同党,做死!”老爷子冷声道。

    蒋瓛不敢抬头,躬身退下。

    大殿之中一片宁静,老爷子再次坐下,想着蒋瓛刚才所说之言,沉思不语。

    “叶升这样的老臣,危急时刻居然抬出了蓝玉?”

    ~~~

    走出大殿,冷风一吹,蒋瓛后背结冰。

    不过心头,却是有些轻松。

    叩阙案,杀得都差不多了,应该是告一段落。

    尽管手上被老皇爷插了一刀,但还算有惊无险的过关。

    皇太孙那边,赵国丈自己落下一个大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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