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朱允熥换好袍服之后,刚在在景仁宫宝座上做好,以中书舍人刘三吾,吏部尚书凌汉为首,大学士詹同,翰林侍讲方孝孺,翰林学士黄子澄,齐泰。督察院御史,詹事府学士等三十余人,入殿叩拜。大明中枢六部,文官集团的核心力量人物,都在此列。
文臣之中,朱允熥看到了站在翰林院学士侧的解缙,后者不动声色的对朱允熥使了个眼神。
朱允熥顿时会意,这些文臣们一早就来,可不只是普通议政那么简单。
“平身吧!”朱允熥笑道,“给诸爱卿赐座!”
中书舍人刘三吾带一众翰林学士,肃然再拜道,“臣等,恭贺殿下,提王师扫不臣之国,灭番邦震大明声威。千载已将,兵锋未有如我大明之胜者!”
“当日殿下御北征,臣等愚昧鼠目寸光,言兵战凶危,高丽小邦桀骜难驯反复无常。岂料殿下提百万兵,横扫千钧,踏破番邦,为大明永绝北地边患。”
“殿下赫赫武功,必名垂青史。大明声威,万世传颂!”
瞧瞧,读书人说的话,就是好听。
“不用好听的话,都往孤身上说!”朱允熥笑道,“一战灭高丽北地大患,是皇爷爷运筹帷幄,前线将士奋勇厮杀之功。再者,我大明国力强盛,方能一鼓作气,恢复汉时旧土!”
“殿下仁厚,臣等不及万一。”众臣再拜道。
客套话说了一堆,见这些人还不开口说实事,朱允熥开口道,“诸位一大早,巴巴的赶来,不是为了专门歌功颂德吧?”
文臣中,臣子们眼神碰撞之后,大学士詹同出列,缓缓开口,“殿下,臣有本奏!”
“说吧!”朱允熥端起茶碗,轻吹了一口说道。
“殿下北征之时,陛下令,大明征收商税。臣等不是迂腐之人,更不是不通时务之人,商税亦是国家财源,不可废置。可大明开国不过三十年,天下各地百废待兴,轻赋税本是与民休养生息,富民的德政。”
“江南百姓本就赋税颇重,此时又再收商税,岂不是前功尽弃?江南地方,许多州府民心生怨,士人官绅纷纷上书。朝廷施峻法,派去的税官都是酷吏,弄得地方民不聊生,大族家破人亡...........”
朱允熥顿时感觉腻歪起来,这些文臣,在老爷子那碰了一头包,还不死心。见自己回来了,马上就跑这诉苦来了。
“昔日,文王问于吕望曰:“为天下若何?”
“对曰:王国富民,霸国富士;仅存之国,富大夫;亡道之国,富仓府;是谓上溢而下漏..........”
啪,朱允熥一拍御案,怒斥道,“住嘴!”
詹同说所的,乃是周文王问姜子牙的典故。
天下该如何治理,姜子牙说,行王道的国家百姓富足,称霸天下的国家有军功的人富足,勉强存在的国家大夫富足,无道的国家国库富足。
上面君王和统治集团的财富多得溢出来,下面百姓穷得象竹篮里的水漏得干干净净。
“亏你还是大学士,跟孤在这里强词夺理!你还真是大胆,这些话,你怎么不当皇爷爷面说?”
朱允熥怒斥之下,殿中落针可闻,一片沉静。
“此一时彼一时,你用千年前周文王的故事,比喻我大明天下,还说不是迂腐?”
“周文王时天下多少人,如今大明多少人。那时周朝才多大的疆域,大明又有多大的疆域?”
“治理天下,就是要富国强民。商税本就是富国之法,国朝的财源良策。怎么到你们这,你们只看到坏处,看不到好处呢?”
“税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奉养百官,军队,充实国库。兴修水利,赈济灾民,哪样离得开钱?”
“按你说的,不收商税,只收农税,那不是诺大的天下都加在农人身上?场你们给孤算算这个账,都从农人身上要。仅凭天下的粮税,长此以往,国家能富吗?百姓能富吗?只怕无论是国家,还是百姓,都越过越穷!吃了上顿没下顿!”
朱允熥越说越气,大声道,“在你詹大学士心中,大明收了商税,就是为了充足国库,富国穷民的无道之国吗?”
“臣不敢!”詹同惶恐下拜道,“臣只是说,天下安定之时,不宜行此雷霆之事。为君,当以怀柔为主!”
“怀柔?怀柔就是不收税,就是损害国家利益?孤问你,即便是不收这些商人的税,民能富吗?”
朱允熥环视一周,继续开口,“不收税,富者越富,穷者越穷。富者横行法外,穷者肩挑天下,这才是无道之国!”
“孤知道,孤早就预料道,商税的事你们回来孤这里闹。认为收的多了,名目多了,收的狠了!”
“你们就不能仔细看看,想想,再来找孤说吗?”
“商税,收的是城,河,关三税,怎么就危害普通百姓了?再者,你方才也说,江南百姓赋税颇重。为何如此之重,你们不知道吗?收商税,就是为了让江南普通百姓的赋税,少上几分?”
“非要拿这些事,跟孤胡搅蛮缠,是认准了孤一定会迁就你们吗?”
江南,从宋时开始就是天下财源的中心。
大明立国时,与江南张士诚激战。而江南士绅,一直不怎么看得起大明开国这些淮西的泥腿子,不但怀念张士诚,甚至还怀念给给他们高度自治,高官厚禄的大元。所以,立国之后,江南田税是天下其他处的两倍。
殿中臣子们,皆低头不言。
不赞同收商税的面如死灰,那些赞同的文臣们,如凌汉等人,则是幸灾乐祸。
“皇太孙变了!”
大多数不赞成收税,或者说不赞成收这么的臣子们,都是昔日朱允熥东宫的文臣学士们。他们一直以为,皇太孙和文臣亲近,又仁厚贤德,往日对他们言听计从。但是没想到今天,上来就是当头一棒。
再看宝座上的朱允熥,许多人心中发出这样的感叹。
文臣之中,方孝孺等人看着朱允熥,也是暗中出神。
若说以前的朱允熥是藏拙的宝剑,现在的他,就是锋芒毕露的宝刀。早年在大学堂读书,那个无权无势的皇孙。现在已经是大明储君了,不但深受朝臣爱戴,更被大明淮西勋贵集团效忠。
以前的皇太孙,需要被人称颂,使天下知其贤德之名。那么现在,有军功有人望,又被皇帝视为心尖子的皇太孙,已经开始行使驭下之道,行一言九鼎的君王之事。
洪武皇帝虽一代雄主,但治下太过刻薄,不够宽容。本想着未来皇太孙即位,会如汉时文景之治二位帝王一般。
但是现在看来,这位皇太孙心里的倔强和霸气,其实和老皇爷如出一辙,而且更有朝气,更有锐气。只不过,他不会如老皇帝一般,动辄杀人就是了。
“孤知道,这些日子,为了商税的事,皇爷爷杀了不少江南的官绅,惩治了不少人,让你们心里没底。”朱允熥放慢了语速,缓缓说道,“所以,你们才跑到孤这来,跟孤说这些,想让孤劝老爷子!”
“国家政令,岂能朝令夕改。皇帝圣旨,岂容臣子反驳?”
“昔大秦变法,方有六国一统。今大明变法,方能富国强民!”
“反对的话,孤不想再听。诸臣工且耐心看,再过十年,大明府库如何?”
“国富方能民强,若国不富,军不强,民间再富,不过是养肥的羔羊!君不见,历代前车之鉴乎?”
大殿之中,朱允熥的话有若惊雷,滚滚盘旋。
殿外,悄悄站在拐角处,阴沉着脸的老爷子,不禁露出几分笑容,“大孙,说的好!”
再看看殿中的群臣,心里骂道,“他娘的,跑咱大孙这告状来了!收税这事就是他想的,他能帮着你们说话才怪!”
这时,一群鸟儿落在树梢,欢快的鸣叫。
老爷子目光转向那边,看着跳跃叽喳的鸟儿,心里继续道,“一群贼厮鸟,整日乱聒噪。不知天下事,却要到处跳!”
第62章
训臣(2)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朝堂更是一个充满利益的江湖。
不是说这些臣子们不好,而是人都有私心,都要为自己争取。
江南一系,不愿意收税的官员们,被朱允熥一阵斥责之后,已是抬不起头来。而且看朱允熥的脸色,若是他们再说,恐怕会失了圣心。
此时,吏部尚书凌汉开口道,“臣以为殿下所言极是,交粮纳税本就是臣民的本分。”说着,哼了一声,“说好听是一群士绅,说不好听的还不是一群白身布衣?国朝德政让他们抖起来了,居然有大臣帮着他们说话。若再迁就下去,嘿嘿.......”
“凌尚书,慎言!”刘三吾开口道,“詹学士等,也是一片为国公心。怕激起江南民愤,与国家无益!”
“哼!”凌汉又道,“谁敢有怨?欺大明之刃,不利?”
“好啦!”朱允熥又喝口茶,“此事不要再说了,孤知道你们的心思,知道你们怕地方有变故。但是孤告诉你们,行政事若前怕狼后怕虎,还行的什么事?”
“殿下一言中地!”凌汉先是说句好话,再开口道,“殿下,您北征之前,命臣等清查天下庙产...........”
出征之前,大明的文官集团,就开始对天下僧人们动手了。现在,该是出结果的时候了。
朱允熥道,“天下庙宇僧人可都查清了?”
“勒令还俗无度牒之僧尼七万,拘押不法僧人四千,查没田产一千三百万亩,银一百七十二万,铜钱六十万贯,宅院........”
噗,朱允熥差点一口茶水吐出来。
花和尚们,这么多财货?巧了,正好这次打高丽阵亡将士们的抚恤,还差那么一点。
“天下僧人,多行不法,唱佛号敛金银!”朱允熥沉声道,“此后,取消一切僧官之职,各处庙宇之僧人,必须在官府登记造册。僧人度牒之事,也一并交与地方官办理。”
“不过,不要矫枉过正。和尚不好,佛好!佛能劝善,净化人心。对于心怀天下苍生疾苦的得道高僧,官府还是要大力嘉奖!”
从此以后,大明将再无不守清规戒律的花和尚。从前朝大元遗传到本朝的僧人特权,也一并取消。官府对于庙宇的掌控,更加严格。
凌汉俯首道,“殿下圣明,臣等亦有此心。”说着,顿了顿,继续笑道,“臣负责清查天下庙产,臣发现苏杭,钱塘,广东等地。有庙宇信众甚多,竟然用纯铜铸造佛像,大的可重达千斤。”
“铜也就罢了,还有些庙宇的佛像,干脆就是金身,外面贴着金箔!远远望去,金碧辉煌不似人间!”
这老头,打了花和尚的主意不说,连其他的都不放过。听他的话,大有刮下金箔,融化铜像充实国库的意思。
朱允熥沉思片刻,“仔细甄别,若是流传百年的前人瑰宝,就别动了。若是这些年弄上去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咱们清查庙产,就是为了斩断这股奢靡之风!”
“臣,遵旨!”
“说起铜,孤告诉你们,在高丽发现一座大铜矿。”朱允熥笑道,“可解,大明缺铜之忧!”
“臣等已派人去接手查看!”工部侍郎练子宁奏道,“从此以后,大明又多一财源!”
说起这个,殿中群臣脸上都带了笑容。这些人虽然不主张打仗,但是对于战利品,却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
翰林学士中,解缙开口笑道,“其实番邦也不是没有好东西,臣爱读杂书,书上说高丽不但有铜,还盛产黑碳,还有金银矿藏。大明西南,那些番邦更是盛产稻米宝石。就连海盗猖獗的倭国,都盛产白银。如今,大明圣天子在位,虎狼之军...........”
说着,顿感到周围的同僚们,都用不善的眼光看他,赶紧把下半句咽回去。
众人眼神的意思很明显。
就你解缙知道,我们都不知道?你显摆啥?你是为了显摆,还是怂恿皇太孙,对其他藩国开刀?
中书舍人刘三吾出列奏道,“殿下,臣听闻,殿下有在高丽建省之心?”
“正是!”朱允熥说道,“高丽,汉时乐浪四郡之地,汉家之土,既灭高丽,理当设郡县。”
“可,高丽太远,其民又与中原绝然不同,饮食语言,衣冠礼仪,皆有不同......”
“大明横跨南北何止万里,南方之地,十里不同音,三十里不同俗!”朱允熥笑道,“但亦都是大明之民!”
“臣明白殿下的意思,我中国,乃圣人教化之地,虽不同俗不通音,但血脉有据可循,同根同种。彼高丽,非中华之民..........”
“孤意已决,卿勿再言!”朱允熥开口,“设行省,方能长治久安,千年大计,从此始。若不为行省,孤何必劳师远征,杀人无数!”
“殿下,若设省,何人为布政司使?”方孝孺忽然开口问道。
朱允熥一笑,“怎么,方师有外放的意思?”
“臣不敢,臣做学问还行,治民之能,臣不擅也!”方孝孺拜道,“高丽与中原之地不同,须择一熟知蛮地民政的能臣!”
“翰林有举贤之职,但说无妨!”朱允熥道。
一省布政司乃是封疆大吏,任命听从皇权,断没有翰林学士多嘴的道理。朱允熥所说,等于给了方孝孺一个台阶。
其实朱允熥也在好奇,方孝孺从不是多嘴之人,怎么今天忽然开口谈起了政事。
“那臣就僭越了,云南左通政,臣的同年,张紞(dan)。”方孝孺正色道,“臣擅长文事,张紞善于民政。为官以来,始终在云南蛮胡杂居之地,处理民政。”
“其人威压蛮夷土司,抚慰边民,开垦军屯建学校,修官道,政绩斐然。”
朱允熥默默沉吟,张紞这人他还真听说过。配合沐家在云南搞的有声有色,须知这个时代,云南那些土司蛮族,可都桀骜不服王化得紧。他能在那干好,足见其能。
“正好,这几日黔国公沐春,要进京陛见,召张紞一同前来!”朱允熥笑道。
听朱允熥提及黔国公的名字,再想想今日云南边境的战报,群臣的脸色有些怪异。
方孝孺朗声道,“殿下可是要对云南用兵?”说着,上前一步,“殿下,云南之地,烟瘴纵横,非人力能及。便是百万大军,也施展不开!”
“好了好了!”朱允熥摆手道,“别多想,孤没那个心思!”
随礼说着,心里却在苦笑,这些书生的心思也转的太快了。刚露出一点风声,他们就猜到一二。
“诸位爱卿还有何奏本?”朱允熥问道。
“臣还有奏!”方孝孺继续说道。
“说来!”
“殿下!”方孝孺拜倒,肃然道,“臣,请奏殿下,亲文臣,远武人!”
顿时,朱允熥的眉头紧皱起来。
“武人跋扈,以战功为能事,为战不择手段!大明如今,以富国强民为首,战事次之。”方孝孺继续说道,“殿下少年英武,本是江山社稷之幸,可殿下喜爱刀兵,动辄提兵百万,兴师远征!”
“虽灭国之功,彪炳史册,然若有不慎,则万劫不复!”
“历代圣主,如武功如汉武者,亦是先励精图治,方兴兵北上!”
“再者,大明如今武人占据朝堂,此等人本就跋扈嚣张,现在有殿下之爱,更是无法无天!”
“前些日子,景川侯曹震,东莞伯,永平侯等人率军回京。逢人便夸耀武功,言抢了多少金银女子,屠了多少城池。言语之中,毫无敬畏之心,满是骄傲自满之意!”
“此等事,有伤殿下贤德之名!大明为天下上国,当以仁德善待天下诸邦。臣是怕,殿下少年气盛,听了那些武人的怂恿啊!”
殿中的气氛,顿时降到冰点。
凌汉自问头铁,但也不敢在这个问题上的多嘴。
不过平心而论,方孝孺所有言,有几分道理。
宝座上,朱允熥沉思良久,忽然一笑,“孤明白你的心,孤也知道打仗对国家的危害。就拿这次征伐高丽开说,国家耗费巨大,大胜背后,是劳民伤财!”
其实,他心中本想和这些人,好好说道一些,什么是战略眼光,什么是御敌于国民之外,什么是拓展国家生存空间。
但这时代,方孝孺所说的是主流。
不过,朱允熥明白他的好意,不代表会认同。
这时,朱允熥缓缓站起身,看着窗外巍峨的青山,一字一句的开口,“你们可知,孤心中比较喜欢的一句话是什么?”
群臣茫然,都看着他。
“这句话,不是先贤的话,而是一位蒙古大汗所说。当年,成吉思汗雄起草原时曾说过,太阳升起的地方,都要成为蒙古人的牧场!”
“而孤心中!”
朱允熥回头,看着群臣,朗声道,“江河所至,皆为大明之土!”
“孤不愿意,只做一个你们心中的好君主!”
“孤要做,为大明子孙后代,谋万世太平的雄主!”
第63章
升官这话,听着忒狂。
可也,听着真他娘的霸气!
殿中群臣表情精彩,有的皱眉沉思,有的面露惊骇,有的神采飞扬。须知,古往今来,还没有哪个中原王朝的君主,说过这样的话!
江河所至,皆为大明之土!
“这不是孤胡吹大气!”朱允熥笑道,“诸位都是熟读史书的贤臣,你们想想,天下可有万年王朝?历朝历代,不过两百多年便要天翻地覆。”
“为何?”
“除却昏君奸臣,朝纲败坏,天灾人祸之外,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说着,朱允熥看看群臣之中,刘三吾等人,“孤当日在大学堂就说过,就是因为,土地!”
“国家一旦承平百年,就会土地兼并。兼并,乃是万恶之始!”
“天灾,腐败,土地兼并,国力空虚,若是再出上个昏君,必将民不聊生,乱民四起!”
说着,朱允熥叹口气,“一直以来,皇爷爷宁可背负骂名,也要对天下官员痛下杀手,防的就是吏治败坏。轻徭薄赋,就是为了让百姓家有余粮,不用因为交税或者天灾,贱卖田地。”
“孤,比不得秦皇汉武雄才大陆。也不比得皇爷爷,从百姓中来,知道民生疾苦,更知世道苍凉!孤,只有一个笨办法!”
“尽量,让大明的土地大些,疆土大了,百姓可以耕种的田地也就多了。”
说到此处,朱允熥忽然有些动情,“孤还记得父亲去世之后,第一次出宫便在街上遇到了许多乞丐。回宫之后,皇爷爷问孤,你在外面看到了什么?”
“孤说,盛世,饥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