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250章

    “咱,这些年年年修河道,年年防,还是没防住呀!”老爷子叹息道。

    朱允熥走下御阶,扶老爷子坐下,“皇爷爷,自古以来黄河就是两年一决口,十年一倒灌,百年一改道。此等天灾,谁能预料!”说着,也叹口气,“周王也上了折子,幸亏开封城还没给直接淹了。他正组织官吏,驻军百姓加固城墙,保开封平安!”

    “保一地平安有什么用?”老爷子揉揉头顶,“决堤不平,豫皖苏三省都保不住!”随后,老爷子又问道,“黄河决口有多大?”

    “一开始三十丈,奏折发来之日,已经变成三百丈宽。浩荡江水扑天盖日而来,天崩地裂,非人力能博!”傅友文落泪道。

    此时的黄河本就是地上河,高出沿岸城池,居高临下的决口,其惨烈场景可见一斑。

    “当务之急,是河南的百姓!”朱允熥开口道,“水,总有慢下来缓下来的时候,可百姓若是安置不当,饿死人都是轻的。数十万百姓的命,咱们要顾,要管。不但管他们的命,还要预防洪水之后的疫病,还要预防灾年之中,有饥民被人蛊惑聚众!”

    灾年,可不止死人那么简单。处置不当,半个大明都将在动荡之中。

    “请陛下下旨,臣马上调拨钱粮!”户部尚书对老爷子说道。

    “等户部送去钱粮,晚了!”朱允熥开口,“千里迢迢的,再说黄河决口,若遇到洪水,也送不过去

    !”说着,沉思片刻,继续开口,“把洛阳官仓打开,先让地方官救济百姓。”

    傅友文看看朱允熥,咬牙道,“殿下,洛阳已无多少粮食!”

    “粮呢!”朱允熥怒道。

    “二十六年,洛阳知府和仓守贪赃,勾结粮商,库中的粮食倒卖近半!”

    这事朱允熥知道,他刚来这个世界不久就发生这样的大案,当时还是锦衣卫指挥蒋瓛亲自办理的。河南之地,贪官人头滚滚。

    “剩下的!”傅友文看看朱允熥,垂手道,“殿下征高丽,二十万大军十余万民夫所用的军粮,都是河南和山东的官仓粮。本想着今年秋收补足,可现在.......”

    朱允熥脑袋嗡的一下,颓然坐在宝座上。

    灾情面前,他所谓的赫赫武功简直,不值一提,甚至有些.......切齿。

    怪不得老爷子那样身经百战的帝王,一开始也不同意他征讨高丽。打仗,从来都不是君王的私事,而是整个天下,所有百姓的事。而且,当灾难降临,牺牲的还是百姓。

    此刻,朱允熥真想给自己两巴掌。

    “那就动军仓的粮食!”朱允熥咬牙道,“湖北,山东还有河北的粮,迅速拨往河南。再给高丽布政司还有傅友德传旨,火速从高丽调粮,海路走山东!”

    “另外,控制粮价,擅抬物价者,杀无赦!”

    “传旨给各地方官,可以和大户士绅人家借粮!”

    “非常时行非常事,务必保全百姓。”

    “粮食也不是白发,老弱百姓安置之后,招募青壮,或是疏通河道或是筑造何地,以工代赈!”

    “殿下,还有一个地方有粮!”

    突然,殿中角落,一个声音响起。

    朱允熥放眼看去,说话之人,正是旁听的皇孙中,朱高炽。

    “哪里?”朱允熥问道。

    “北平!”朱高炽在他家老二老三的惊诧的眼神中,大声道,“北平大仓,年年都是满的,仓中存着可供十万人吃,吃三年的粮食!”

    “老大,你疯了!”朱高煦拼命打眼色。

    可是朱高炽视而不见,继续说道,“北平自父王就藩以来,连年由河南河北供应粮草。如今河南有灾,正是北平反哺中原百姓之时。”

    “况且,北平之地,不算军屯尚有良田万顷,秋收在即,足可保证北平无缺粮之忧!”

    朱允熥站起身,看着那小胖子,“公心为国,燕王世子诸皇孙之中最忠也!”

    晋王世子,秦王长子也起身道,“殿下,臣等父王军仓中,也有粮食,可调拨河南!”

    周王世子朱有炖也大声道,“臣在封地,曾视察开封之仓,历年来周藩封地之存粮数不胜数,轻殿下下旨,开仓放粮!”

    “好!”朱允熥动容,大声道,“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如此方为国家栋梁!”

    须知,这些王子皇孙们所说的仓,可是他们家的私仓。

    “好!”老爷子也赞道,看着自己的孙子们,“中原有难,咱们朱家人和天下人,一起扛!”

    第188章

    心事那些,可都是各藩王的私粮。

    说句不好听的,那就是他们的命根子。尤其是各边塞的藩王,他们手里的粮,就是怕赶上天灾人祸,边关不能自给的时候,以备不测。

    “臣有奏!”

    群臣中,曹国公李景隆忽然出列,跪在地上,大声道,“臣认捐!”

    朱允熥看着他,“你也捐粮?你家有多少粮?”

    “臣家的粮食不过杯水车薪,而且远水救不了近渴!”李景隆大声道,“臣,捐银子,捐钱!”

    说着,叩首道,“臣身为皇亲,当替国家出力。再者,皇太孙许了臣一郡之地盐专卖权,半年来臣已赚的盆满钵满。”

    “臣身家性命,都是大明给的,都是陛下和殿下给的,即便是破家,臣也要竭尽所能!”

    “臣,捐银元五万两,布三千匹!”

    话音一落,殿中武臣勋贵们纷纷开口,“殿下,臣也认捐!”

    一时间,殿中满是勋贵们的喊声。

    文臣们则是惊愕不解,这些勋贵有钱不假,但平时都是只进不出的货色。今天是怎么了,各个反而要捐钱捐粮。

    不过,也有聪慧者,马上想明白其中的关节。

    朝廷现在不缺钱,缺粮也只是暂时的。这些勋贵们这时候表态,正是在比陛下和殿下面前,露脸的时候。

    “散朝之后,臣马上把银钱交予户部,调拨给河南!”

    “方才殿下说了,让官府跟地方大户卖粮,这钱正好派上用场!”

    果然,勋贵们的嚷嚷声中,老爷子龙颜大悦,“好,都是好样的。灾最大,咱们大明君臣一心,定能胜天!”

    天灾从不灭人心。

    道义终归存天理。

    朝会从文臣的哽咽声中开始,在群臣上下一心,共抗天灾的决心中落幕。

    秋雨依旧,天边却露出的阳光,带着色彩。

    一群勋贵们,七嘴八舌的吵吵着,在雨中大步往宫外走。

    待走到宫门外,所有勋贵都齐刷刷的看着李景隆,看着刚要上马的后者,有些脊梁骨发凉。

    “诸位!”李景隆强笑道,“何事?”

    “小李子,咱们这些人,可是看你捐了之后,才站出来要捐的,到底怎么捐,你有什么章程没有?”定远侯王弼开口道。

    这些勋贵现在学精了,都知道李景隆这人摸得准皇爷和太孙的脉,他干什么跟着干,准没错。这些年倒下的勋贵不是一两个,偏他李景隆年年升官发财。

    “这要什么章程?”李景隆笑道,“直接捐户部就是了!”

    “不成!”景川侯曹震摆手道,“万一捐了,被那些黑心文官给贪了,怎么办?咱爷们的银子,可是捐给朝廷,捐给百姓的!”

    “就是,就是!”有人跟着开口道,“不能不明不白呀!”

    “这事,诸位跟我也说不着呀!”李景隆笑道。

    “不跟你说跟谁说,你也是国朝的勋贵,是开国武臣,大家伙可是看你捐了,才开口跟着的!”

    闻听此言,顿时,李景隆笑容僵硬起来。

    而宫城之中,往住处走的朱高煦则是一脸怒气的看着自家大哥。

    “老大,你安的什么心。军仓中那点粮食,是爹攒了多少年才攒下来的!”朱高煦质问道,“要是缺粮,军心不稳。没粮,鞑子来了,拿什么和鞑子打?”

    “没粮就不打了?”朱高炽胖乎乎的身子忽然站住,跟墙一样,“要是没粮,咱们燕藩就让鞑子打进来,那燕藩上下,还算什么强藩强兵?”

    朱高煦怒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不知道?”

    朱高炽看着他,“我只知道,这是大明的国事。中原百姓嗷嗷待哺,北平粮仓却粮高满溢。这事,说不过去!”

    “我告诉你,今日,就算爹在这,我也这么说!事关百万人的生死,事关大明半壁江山。容不得朱家子孙,耍奸藏私!”

    “你?”朱高煦怒道,“你讨好人家,能落什么好?”

    “我讨好谁?”朱高炽回道,“你也是大人了,好好读读书,好好学一下,什么是家国天下!”说着,一甩袖子,朝前走,继续大声道,“私心,不是用在这的。就算爹今天在这,他也会同意把咱家的粮食调出来,发给百姓!”

    “你看,他装的,这么深明大义的,他还真当自己是大公无私的圣人了!”朱高煦呸了一口,对老三朱高燧说道,“你看他那样,好像整个大明都装不下他了。我呸,不过是别人说他好,他就飘了,要收买人心。说他胖,他还喘上了!”

    朱高燧一摊手,“大哥本来就胖!”

    “你哪头的?”朱高煦质问道。

    “我呀!”朱高燧指下自己的鼻子,“当然你这头的,可今儿这事,我也局的老大做得对。”说着,忽然小声道,“二哥你想想,老大这么说,皇太孙和老爷子是不是都高兴了!”

    朱高煦想想,点头。

    “他们高兴了,咱们家是不是有好处?”

    朱高煦听了,又点点头。

    “二哥,你呀,就是想得少!”朱高燧继续道,“为什么老大在家时压你一头,在京师也得老爷子看重几分?就是他知道,该做好人的时候做好人!”

    秋雨依旧,只是小了些。

    屋檐的雨滴,从瀑布化作珠帘。

    朱允熥坐在殿中,双手攥紧拳头。看着墙上,那副硕大的大明全图,那上面的版图中,刚归附的高丽,格外刺眼。

    “殿下,洛阳官仓已无多少粮食了!您征伐高丽,几十万人吃用的就是河南和山东的官仓之粮!”

    脑海中,傅友文的话,一遍遍回想。像是一个个耳光,扇在朱允熥的脸上。

    “心里难受?”不知何时,老爷子挨着朱允熥坐下,并且按住他的肩膀,“别起来行礼,咱爷俩坐着说话!”

    “皇爷爷!”朱允熥低声道,“孙儿心里不是滋味!”

    “其实,这事也不怪你,天灾人祸谁都料不到!”老爷子劝了一声,继续笑道,“你呀,也别把所有事都揽在自己身上。”

    这话,似乎让朱允熥找到些安慰,他不由自主的把头,靠在老爷子的肩膀上。

    “你呀,要学会心狠!”老爷子又道,“拿咱来说,咱自问算个好皇帝。可是当年,死在咱大军刀下的无辜百姓,何止千万?千万莫钻牛角尖,要不然一辈子前怕狼后怕虎,就他娘的啥也别干了!”

    “可毕竟是孙儿打仗,用了河南的粮草。”朱允熥开口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若是洛阳官仓里有粮,可能现在马上就能开仓。现在的河南,暴雨洪水之中,不知多少百姓等着救命!”

    “你能这么想,咱很高兴,你是个真仁义孩子!”老爷子亲昵的揉揉朱允熥的脑袋,“还是那话,别啥事都找自己的不是,要学会心狠,心硬一些,不然自己给自己添堵呢!”

    朱允熥微微苦笑。

    老爷子又道,“哎,你想要赫赫武功,想要开疆扩土,就是如此!”老爷子苦笑,“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你想想,汉武帝也好,唐太宗也罢,他们赫赫武功背后,是百姓的好日子吗?”

    “兴兵打仗,百姓遭殃!十几个百姓不吃不喝,才能换来将士身上的铠甲和刀枪啊!百十个百姓,省下来的才能喂饱一个兵!”

    “咱也想学秦始皇,也想学汉武帝。可是咱当过百姓,挨过饿,不敢呀!”

    “大明百万雄狮,打起仗来吃的用的都是百姓的。咱心里想,若为了那些武功,让百姓的日子难过,那有啥意义,不成了面子事了吗?”

    “咱爱面子,今天打这个,明天揍那个,百姓不堪重负,背地里骂咱们呀!”

    说着,老爷子笑笑,“不过呀,咱是咱,你是你。咱这些年攒家底,就是为了将来你有打这个打那个的资格和本钱。”

    “你万般都好,就是太急了。有些事,慢慢来,当皇帝的,一辈子能做一件大事,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心狠一点,硬一点,步子稳一点,三思而后行。你都做到了,爷爷撒手那天,也就没啥惦记的了!”

    “皇爷爷!”朱允熥开口问道,“您的夙愿是什么?”

    “咱呀!”老爷子一笑,“让天下人都吃上饱饭,都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说着,指了下天空,“可那狗日的,总跟咱过不去!”

    “那他狗日的,应该冲咱们爷俩来!”朱允熥也骂道,“找老百姓算啥本事!”

    “老百姓好欺负呗!”

    雨,突然停了,天色放晴,万里无云。

    “大孙,你去吧!”沉寂了一会,老爷子忽然开口,扯了下朱允熥的耳朵,“去看看,去管管。这么大的灾,咱爷俩得露面呀!”

    “嗯!”朱允熥重重的点头,随后开口道,“孙儿想把燕王世子也带去,诸皇孙之中,他还算............”

    “带吧!”老爷子站起身,“你四叔,也算生了个好儿子。将来你好好用,或许是你的得力臂助!”

    第189章

    洪水哗啦啦,大雨仿若瀑布,从九天宣落大地。

    视线之中,已经蒙蒙一片,分不清南北。耳中,满是迅疾的雨珠落在泥水之中的声音。身上披着的蓑衣,似乎已被冰冷的寒雨打透,让人微微微微有些颤抖。

    人们脚下的泥水,已经淹没了小腿,长长的车队也陷入了泥泞之中,难以前行。

    啪,啪,啪!

    东宫的侍卫们气急败坏的甩着马鞭,战马发出力竭的咆哮,可陷在泥土中的车轮就是动不了。

    “殿下,臣看这些车是一时半会出不来了!”李景隆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狼狈的说道,“不然,臣让人先护着您先行,您先去开封?”

    朱允熥的车队中,许多马车上装的,就是这些勋贵们捐给灾区的银钱,不单是勋贵。文官之中出身富贵大族的官员也慷概解囊。此风一出,传到民间,还有京师的河南会馆中的商人们,更是把户部的门槛都踏破了。

    车队中不但有钱,还有药材,还有成药,等物。

    朱允熥站在大雨中,没有说话,他已进入河南,一路上两天一小雨,三天一大雨,根本就没挺过。放眼望去,四周都是一片褐色的泽国,混沌而又凄凉。

    此时已经分辨不出哪里是路,哪里是河,哪里是田,哪里是城。

    “这些物资,绝对要带到开封城中!”半晌,朱允熥才开口,“大灾之年必有大病,如今是深秋,百姓若闹了风寒,全城都完了!”

    “您现走,臣担保一颗药丸都落不下!”李景隆有些急了,大声说道。

    皇太孙万金之身,而这荒郊野岭的情形如此险恶,万一有点好歹,他们这些随行的大臣,怎能担待得起。

    啪,啪!

    马鞭,在战马的脖颈上留下血痕,战马在风雨之中哀嚎,挣扎,奋力的拉着深陷的马车。

    “殿下,您脚上都湿了,奴婢给您换新的皮靴子!”王八耻捧着一双防水的靴子,在边上低声道。

    朱允熥看看他,“这时候还换什么?”说着,竟然从雨伞下走过去,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直接扶住一个车轮,双臂用力,“来,推!”

    “主子,让奴婢来,您怎么能干这个!?”王八耻尖叫一声,冲过去。

    李景隆反应稍慢,然后忽然对陷入泥泞的车队喊道,“皇太孙殿下,亲自扶轮,大伙拼命使劲呀!”

    顿时,大雨之中沉寂的车队,沸腾了。

    汉子们脱下铠甲蓑衣,光着膀子推动那些陷入泥土中的马车。

    “前面的加把劲呀,嘿呦嘿!”

    “后面的别松手呀,嘿呦嘿!”

    汉子们手臂的肌肉凸起,战马奋蹄前行。一个个陷入在泥土中的车轮,慢慢的动了。

    其中,一个车轮边上,朱允熥的一个侍卫,在车轮动起来的时候起身未及,直接啪地一声甩摔进了泥水之中,惹来一阵哄笑。

    而朱允熥则是站起身,随意的在泥水中洗去手上的泥土,脸上丝毫没有笑意。

    黄河决堤,暴雨又急促不停,他如何能笑得出来。

    深秋的凄风冷雨,对于饥寒之中的百姓来说就是催命符。而且,马上北方又要入冬。河南的灾,远不是洪水那么简单。

    常言道,人定胜天。

    其实,这是无奈之言。

    我们这个国家,我们这个民族,似乎格外容易被灾难偏袒。老天就像是不公平的父母,总喜欢让我们经历磨难,艰难。

    人定胜天,其实是我们历代祖先,在悲愤绝望之下的嘶吼,宣泄着天道不公的愤怒。

    我们什么都没有,只有人。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