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似乎是看穿了朱允熥心中所想,席应真咧嘴笑笑,看着朱允熥,“你想让道爷留下,专门给你们爷俩看病?想得美!”说着,眼露精光,“若那样,道爷就死给你看!”朱允熥忙道,“言重了,孤只是觉得,你这身本事若是失传,岂不是太可惜了?不如留在太医院,教导这些太医,让这种绝技,发扬光大!”
“教他们?个个都掉钱眼里的官迷,教他们是害人!”席应真拿着最后一根银针,不悦的说道,“祖宗的好玩意就放在书中,但凡有些医者仁心的德行,也至于什么都学不到!”
说着,又看看朱允熥,“最后一根了,有些凶险!”
朱允熥也紧张起来,“扎哪里?”
“天灵盖!”席应真说着,手中的银针已经缓缓插入,刚进入头皮,忽然手停住,直勾勾的看着朱允熥,“道爷帮你救你爷爷,不是怕了你爷俩,而是怕你杀人泄愤!”
朱允熥歉意的说道,“我也是没办法,怕你不来!”
“但是你,要把帮道爷做件事!”席应真正色道。
朱允熥立马道,“放心,李家的后人孤会另眼相待,让他们活得好好的。李善长一案平反昭雪,身后殊荣一样都少不了!”
“人都死了,做这些有鸟用?”席应真骂道,“道爷说的是,你要帮道爷杀个人!杀了他,咱们之间一笔勾销!”
“谁?”
席应真没说话,而是看着五步之外的大臣勋贵们。
“后退五步!”朱允熥开口。
人都退开后,席应真的目光又看向朴不成。
后者面无表情,也躬身退到一边。
“现在可以说了!”朱允熥说道。
“道爷的徒弟!”席应真冷笑道,“道衍和尚,姚光孝!”
“他一个和尚,竟然是你徒弟?”朱允熥先是吃惊,后又冷笑道,“这人可是精得很,皇爷爷亲自下旨杀过他,但我知道他一定还活着!”
席应真继续入针,“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那贼秃学了到道家的东西,去卖佛家的乖也就罢了。蛇蝎心肠,危害四方,你是皇太孙,道爷不求你别的,只求你杀了他。”
“你想让他怎么死?”朱允熥问道。
席应真想想,“反正,别便宜了他!”说着,手中的有银针已经插入老爷子头顶。
随后,朱允熥把老爷子靠在床榻上。趴在胸口听听,老爷子呼吸之间,半点杂音都没有了。
“这就完了,皇爷爷何时醒?”朱允熥急忙追问。
席应真站在地上,翻个白眼,“这才刚开始,你以为插进去就完了?”说着,大声对宫人说道,“赶紧,道爷还没吃晚饭,好酒好肉上来!”
这时,王八耻进来,小声在朱允熥耳边说道,“殿下,宁王他,昏厥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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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允熥行至,宁王所在的偏殿。
下午在风雨中跪了许久,心中又惊又怕的宁王终于受不住,昏厥过去。
此刻,在太医的诊治之下,又有转醒。
刚睁开眼,就见朱允熥带着两个太监,出现在视线中。
“父皇如何了?”宁王急问道。
朱允熥坐在他对面,“生死未卜!”
“我要去看看父皇!”宁王哭道,“让我去看看父皇!我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说着,跪地行礼,“殿下,让臣,去见见父皇吧!”
朱允熥看着他,半晌才开口,“你怕了?”
往日英武的宁王,此刻双眼布满血丝,神色狼狈。
闻言抬头,眼中泛着泪水,“父皇,是被臣气坏的吗?”
朱允熥先微微点头,然后重重摇头。
宁王沉默片刻,忽然大声道,“让我去见见父皇,最后再和他说几句话,好不好?”
“皇爷爷现在昏厥,你说什么他都听不到!”
“可我也是他老人家的儿子!”宁王大声道,“天底下,哪有父亲病了,不让儿子去看的道理!”
朱允熥心中勃然大怒,“这时候,你想起来你是皇爷爷的儿子了?”说着,上去就是一脚,直接踹在宁王的面门上。
对方应声而倒,朱允熥继续道,“你是不是以为,你是皇爷爷的儿子,孤不会对你如何?你是不是以为,只要不是你气死了皇爷爷,你哭计生就是大孝子!”
宁王当场无声。
“有些事,你还是没想明白!”朱允熥又坐下,幽幽说道,“父亲,在你心里是什么?”
“是你任性妄为的靠山?还是你荣华富贵的来源?”
“爹,是头上的天!皇爷爷在,你头上的天就在!你再怎么胡闹,他都能为你遮风挡雨。你所有的骄傲,所有的不屑,所有的权力,都来自这个爹!”
“他若不在了,你什么都没有!”
“他若不在了,你也一无是处!”
“有他在,你可以不向世间任何人低头。但是没有他,你就要学会如何做人!”
朱允熥盯着愣住的对方,继续开口,“这些事,你想明白没有?”
然后,把头转向别处,继续说道,“孤希望你想明白,因为一旦皇爷爷走了,没有任何人会再护着你!”
“若老天保佑,这次皇爷爷逢凶化吉。孤也更希望,你能知道,如何做一个好儿子。而不是,一味的只知道从父亲那里索取,认为什么都是天经地义的儿子!”
宁王俯首,双肩耸动,哭声不绝。
“从现在开始,自己好好的想想这些。别还想着,做些表面功夫,显得你多孝顺似的!”朱允熥最后说了一句,转身出去。
出门,转回老爷子寝宫。
风依旧,潇潇寒。冰雨落下,霜现石板。
他行走的路上,一个女子面对他,缓缓跪下。
朱允熥认得此人,是宁王的生母杨妃。
“殿下!”杨妃哭道。
朱允熥面容不悦,但是没有说话,从杨妃身边掠过。
回到老爷子寝宫之中,就坐在老爷子床榻边,静静的守护着。
等到拂晓,天已经晴了!
第244章
各处心思这一夜注定会很漫长。
后宫之中,满是暗中求神拜佛,对天祈祷的祈求。
他们祈求着老爷子不要死,或者说,祈求着老爷子死后,不要带着她们。
大明朝有个陋习,人殉!
这种残暴愚昧的贵族专属礼制,早就被历史所唾弃。但却在如日出升的大明朝,得到重生。
这很矛盾,因为老爷子出身贫寒,知道民间疾苦,所以早在很多年前就下令禁止厚葬的风俗。在他心中,活人远比死人重要。
古人视死如生,许多古人认为人死了只不过是肉体的死亡,灵魂还在。所以厚葬也好,人殉也罢,都是为了在另一个世界,继续享受生前的无上权柄和富贵。
但老爷子是不信这些的,他一生最不信的就是神神鬼鬼这些东西。
可是,既然他不信,他也不喜欢,那为什么仍然要人殉呢?
甚至早夭的皇子,还有刚刚死因可疑的秦王,都有宫人殉葬陵寝。后者秦王,尽管老爷子不止一次的破口大骂,可还是下旨,让秦王身边所有伺候过秦王的女子,全部殉葬。
其中,还有秦王正妃王氏,大元名将王保保的妹妹,观音奴。
风华绝代的大明王朝,人殉实在是一个巨大污点。
以朱允熥对老爷子的了解,他这种开历史倒车的行为,其实也不难理解。
老爷子虽出身微寒,但却有着格外强烈的道德廉耻之心。
大明立国以来,首重理学,其中程朱理学那种三纲五常,父子君臣的学说被视为真理。尽管孔孟二圣是天下读书人的至圣先师,但老爷子对他二人的学说,许多都是嗤之以鼻。
科举八股以程朱理学为本,其中朱熹的注解为最正。当代士子,敢于诬孔孟,
必不敢非程朱。从帝王到士子官员,再到平民百姓,忠孝节义已深入人心。
这就是老爷子倡导的德,在他看来,人人都要本分,都要讲尊卑,百姓官员都忠君爱国,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才是良好的社会价值观。
他不但要求天下人学,自己也学。太子朱标在时,几乎每天都有儒士专门给他和太子讲学。这其中,就要涉及到程朱理学中,那句著名的话,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而且,每个开国帝王都会对前朝灭亡的原因,进行深刻总结。
老爷子认为元朝灭亡最大的原因之一,除却暴政之外,还有女祸。
“元末之君不能严宫闱之政,至宫嫔女谒私通外臣,而纳其贿赂,或施金帛于僧道,或番僧入宫中摄持受戒,而大臣命妇,亦往来禁掖,淫渎邪乱,礼法荡然,以至于亡。”
不只是元,老爷子对于汉唐宫廷的那种开放,更是掐着眼睛看不上。汉高祖唐太宗,也是他暗地里嘲笑的对象。尤其是后者,居然让自己的儿子给绿了。
用他的话说,国就是家。若家中女子都如此不守妇道,那男人还能过好日子吗?这个家,就算有金山银山,也早晚要败了!
再有一个,就是后宫干政,消除外戚做大的可能。要知道,后宫很多妃子的娘家人,多有在军中担任要职的。
老爷子有着强烈道德之心,却因为出身不高,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最后,只能下令人殉。
简单粗暴,直接有效。
寝宫中,看着床榻上的老爷子,朱允熥陷入纠结。
老爷子那番要带人走的话,犹在耳边,可若是老爷子真的走了。他定然是下不去手,那么多大活人殉葬呀!
想着想着,朱允熥趴在老爷子身边,迷迷糊糊的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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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于宫中的人,宫外的人,心思就要复杂许多。
有的人不想老爷子死,但有的人虽说也不想,可也不盼着老爷子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老爷子是个苛刻的君主,做他的臣子,庸庸碌碌不行,做错事不行,说多了也不行,说少了还不行。拉帮结党,裙带关系更不行。贪污纳贿,那是不行中的不行。
想想洪武年间的几个大案,空印案,户部舞弊案,胡惟庸案,李善长案,前前后后杀了多少人。后两个政治斗争上的不算,光是前两个贪污舞弊的案子,前前后后一共诛杀了差不多七万人。
杀得可都是官员,当时朝堂上下,从户部到地方各布政司,几乎主官都给杀干净了。若不是太子朱标拦着,只怕杀得人会更多。最后以至于天下官员十去五六,空有官位而无人选。只能从国子监等学府之中,选拔学子去当官。
即便是这样也使得国家的政务乱成一团,没办法之下,老爷子下令,缓刑斩首。所有犯官先带着枷锁办公,等后续的新官人选到位之后,接着杀。
所以,有些人心里想着,若是新君登基,是不是日子会好过一些?
新君登基,国朝又是另一番新气象。届时大家不必再提心吊胆,不用再害怕现在的严刑律法。
而相比这些官员们,开国勋贵的心思更加复杂。
他们怕老爷子,怕到了骨子里。心里也对前些年老爷子动辄杀戮功臣有些怨言,但老爷子突然病倒,他们更多的是有些无措。
他们一辈子,都在听老爷子的话,叫他们干什么就干什么。
一开始,老爷子是他们的大哥,后来老爷子是他们主公,再后来是他们的皇帝。君臣等级森严,上下分明,丝毫不敢僭越。可现在,心中却又生出几分旧日的情谊,不敢宣之于口,只能暗中伤怀。
铁帽子大街,开国公常府前院的客房中,蓝玉静静的坐在窗口,看着漆黑的天色,犹如雕像一般。
他在京中已经数日,没有圣旨他不敢私自离开家乡,同样没有圣旨他也不敢私自离开京城。
今日常府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突听闻皇上可能不行了,他竟然一时呆住了。
按理说,他该高兴!应该手舞足蹈,在家中等着新君的圣旨,重回从朝堂。
可是,他心中涌出的,却是浓浓的伤感。没有一丝功名利禄之心,只有一种迷茫的彷徨。他无数次的想过,这一天来临之际他会如何。但真的来临之时,所有的一切恩怨在瞬间全然忘记。
能回忆起来的,或者说不断涌上心头的,只有往事!
天上没有月亮,地上没有光。
屋里的烛火很是暗淡,灯火边的蓝玉明显刻意打扮了一番。
头发梳得整齐,浓密的胡须精心修理过,身上的布衣一尘不染。
他就这样静静的坐着,似乎在等着什么。偶尔烛火的火苗跳动,映照出他瞳孔里,深藏的悲痛。
往事如画,历历在目,脑海中那些画面,开始重现。
“你就是蓝小二?”
脑海中的画面回到了过去,那时候皇上还不是皇上,大家叫主公。
那时的皇上还没老,三十多岁正是男人最好的年纪,刚刚占据金陵不久,充满雄心壮志。他坐在帅帐之中,大笑着看着被传唤,略显拘谨,很是稚嫩的自己。
“前几日你立功了,保住了咱们的粮草,大功一件!”皇上穿着斑驳的铁甲,走起路来满是铿锵之声,大手拍在蓝玉的肩膀,让他的身子一趔趄。
“说,让咱赏你点啥?金子?银子?女子?”皇上爽朗的笑着,“只要咱有的,你尽管开口!”
蓝玉有些畏惧的低头,不敢开口。
“咦,你这后生咋磨磨唧唧的!你这性子可不是好汉子,不爽利!”皇上继续大笑道,“你跟着咱卖命,就得拿出卖命的架势来!”
蓝玉抬头,看着万众爱戴的大帅,“我不要做军需官,我要去打仗!去当先锋官!”
“好!”皇上大笑,“这才是好儿郎!给你两千骑兵,做骑军先锋官!”
想到这里,静坐的蓝玉,嘴角挂上一丝笑意。
忽然,脑中的画面再次转变。
皇上已经成了皇上,面容已经有些老了。
而那时候的自己正是壮年,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二十万大军高举蓝字帅旗,准备北上讨伐蒙元余孽。
“小二!去,多给咱带些鞑子的人头回来!”临行前,皇上在大明门外敬酒,举着金杯说道,“咱听了一句话,啥但使龙城飞将在,不叫胡马度阴山!”
“狗屁!不让鞑子过来就是名将了?”大军之中,皇上大声嘶吼,“咱大明的名将,不是看大门的狗,不是说守好了门就有功劳。咱大明男儿,要么不打,要打就灭他的种,灭他的国!”
“陛下放心,若不破鞑虏,蓝玉提头来见!”
“干了这碗酒!回来之后,咱带着太子亲自给你庆功!”
“干!”
大军出征,蓝玉在马上回望,皇上站在城头,在太子的搀扶下不住的摆手。
想到此处,一滴泪潸然落下。
“陛下!”蓝玉哽咽低声自言自语。
忽然,前院之中传来嘈杂的脚步,还有常家下人们开门的声音。
唰的一下,蓝玉站起身,走到院中,直勾勾的盯着常家紧闭的大门。
第245章
您好了?砰砰砰,常家的大门被拍得震荡作响。
然后,一个大嗓门在外响起,“开门,咱家三爷回来了!”
常家三爷,就是现在负责九门防务的常森。
早在常家哥俩领旨之后,府中就一片森然紧张之气。家中养的老兵们,早就刀枪出鞘,严阵以待。
吱嘎一声,大门的门闩被放下,大门推开。
常森带着一身寒气,大步流星进来,边走边道,“快,拿些吃食来,不要酒,越快越好!”
他身后,还跟着数十个魁梧的汉子,都是一身疲惫。
今天这个当口,说不得就是新君登基改朝换代,他们常家作为皇太孙至亲母族,丝毫不能放松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