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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3章

    可接下来他们发现,他们头上的新人,可比过去那位太子,要严厉许多。不但不再包容他们,而且开始对他们限制,对他们管束,对他们开始用君王的口气说话。

    所以他们心中,产生了不满。

    你还没如何呢,就开始这样。若你真当了皇帝,我等岂不是只有跪着磕头的份儿?大明的边关军塞,靠的是谁?内陆的重镇,平定南蛮夷狄的,又是谁?

    若这些也还能忍,那朱允熥触及到他们切实的利益,就再也忍不了。

    秦王刚死,就插手另立了一位新王,而且把秦藩上下的人,换了一遍。还有周王的土地,宁王带着大伙买违禁品的财路。还有卡住众人的军资,勒令不许插手地方事务。

    种种这些,让诸王感到了担忧。

    以前那位太子爷,笑面虎一样,面子上大家都还过得去,大家也服气。而现在这位太孙,冷面冷口,可不会和大家玩什么皆大欢喜。

    皇太孙要的,是大家手中的权力。

    权力一旦给了出去,再收回来,势必要有大麻烦。

    无意之间,一个松散但却能在寸节儿上发挥巨大作用的八王联盟,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诞生。

    燕王朱棣,宁王朱权,周王朱橚,楚王朱桢。

    代王朱桂,湘王朱柏,谷王朱穗,淮王朱允炆。

    这些人或是因为心中的情绪,或是因为利益,或是因为一些别的东西。私下心照不宣的结合在一起,等待着,等待着他们野心爆发的那一刻。

    朱允熥不知八王,他只知道五王联盟。

    心中怒不可遏同时,也有些好笑。别人还好说,湘王朱柏和他一向并无什么瓜葛,为什么也掺和进来?唯一能想到的答案,就是人家在血亲的兄长,和未来的君主之间,选择了前者。

    若他得知有八王联盟,势必表情会更加精彩。

    因为代王,谷王,都是宫内郭惠妃所生。而郭惠妃,则是最早表现出对朱允熥支持的后宫人物。

    几年前代王在边关吃了败仗,死伤惨重灰头土脸,还是朱允熥帮着掩盖的。谷王更是莫名其妙,大概就因为宁王所贩卖的违禁品要经过他的封地,有他一份好处,所以现在忽然翻脸。

    不过五王也好,八王也罢。朱允熥都不会放在心上,传统的帝王心术,会徐徐图之慢慢分化,逐个消灭。而朱允熥则是在等,等他自己忍无可忍的时候,一网打尽。

    朱允熥在东宫,召见锦衣卫指挥使何广义的时候。老爷子也在寝宫之中,召见一个人。

    一个,甚少,准确的说是几乎从来没在宫里现身过的人。

    窗外,鲜花盛开姹紫嫣红一片,更衬托出阳光的明媚。老爷子背靠着花园的方向坐着,身后是无尽的阳光。而他接见的人,却似乎躲在宫殿的阴影中,让人只能看清楚一个轮廓。

    六斤在老爷子怀里安稳的睡着,口水都浸湿了老爷子的衣袖。脚下,趴着一只假寐的肥猫,不时的扇下耳朵,悠哉的晃动尾巴。

    “你娘如何?”老爷子轻声开口,他的声音很轻,似乎是怕吵醒了怀中的六斤。

    阴影中那人,声音更地,但却又是那么清晰,“回皇爷话,家母身子还不错,还很硬朗。”说着,似乎有些腼腆又艰难的微笑,“还是那般闲不住,总在地里忙活庄稼,忙活家里的牲口。过年时杀了一头肥猪,做了许多腌肉,常和臣说,带两角来,给您尝尝!”

    老爷子的脸上笑容浮现,“好,身子才是真的好。人上了岁数,不忙活点什么,身子垮得块。你看咱,以前每年也种地伍的,没病没灾。这两年闲下来,身子却一天不如一天!”

    说着,又微叹一声,“你们呀,也别总惯着她,她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她高兴就好。都是穷苦人出身,年轻时没享福,到老了锦衣玉食反而受罪!”

    “皇爷说的是!”阴影中那人又笑道,“家母也常是这般说!”

    “你子女如何了?”老爷子问话的时候,低头看看六斤,手指擦去他嘴角的口水,一脸慈爱。

    阴影中那人回道,“大儿子十五,正准备考功名,小儿子才四岁,整日上蹿下跳,家里的狗都不待见他。还有个闺女十三,正打算这几年给他许个好婆家!”

    “儿女双全,你也是有福气的!”老爷子笑道。

    “臣的福气,都是皇爷您给的!”那人笑道。

    老爷子沉思半晌,“你儿子的功名不用担心,读书嘛,认字明事理就好了,知道忠君爱国就成,不必那么钻研。先给个举人的身份,然后进国子监,过几年入翰林院,清贵又尊荣!”

    那人跪在阴影里,无声的磕两个头。

    “你小儿子嘛,再过几年,等咱的重孙读书了,他可以进宫来陪读。”老爷子又笑道,“也算是个前程!”说着,顿了顿,“您闺女的婆家也别急着找,孩子还小,留几年也没什么。再说了,你是咱身边的人,嫁女的门户太低,咱脸上也不好看!”

    阴影中的人没有说话,只是不断的叩头。

    “你不声不响的伺候了咱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老爷子继续笑道,“咱总不能,将来也让你的儿孙跟你做一样的差事。你本就是书香门第出身,你的儿子们功名有望,也算你家回归正途!”

    那人还是没有说话,匍匐在地。

    “人老了,话就多。平日也没啥人跟咱说话,今日叫你来,就收不住嘴了!”老爷子温和的笑道,好似寻常人家的老翁一样。

    “臣也想能常和皇爷说话!”那人抬头,阴影中双目闪烁发亮,“臣每日子都在求神拜佛,祈求皇爷您,身体安康!”

    “别求,求他们不如求咱,哈哈!”老爷子爽朗的笑起来,“他们是死的,咱可是活的!”

    那人也跟着无声的笑起来。

    老爷子笑得更加欢畅,以至于怀中的六斤诧异的睁开眼睛,然后不满的撅起小嘴儿。

    “你近前来!”老爷子的笑声,骤然收敛。

    阴影中的人,慢慢跪着爬出来。老爷子身后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

    这是一张有些丑陋狰狞的脸,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额头斜着贯穿到下颚,正好把他的左眼,一分为二,所以他看起来,像是有三只眼睛一般。而且他的瞳孔,和普通人也有很大的区别。

    别人的瞳孔是黑色的,而他的是青色的。

    他过来的那一刻,在老爷子脚下趴着的肥猫,突然炸毛躬身站了起来。无声的咧嘴呲牙,尾巴高高竖起。等他再近些,那只肥猫的尾巴忽然下垂,然后嗖地一下蹿走,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老爷子身后朴不成无声的走过来,从老爷子怀里,缓缓的把六斤抱走。

    “以前,咱用你看着底下人!”老爷子道,“现在,你去看看别人!”

    “谁?”那人问道。

    老爷子的眼神有些忧郁,也有些伤心,“咱的儿子们!”

    “所有人!”那人又问。

    “嗯!”老爷子点头,“去看看,那些混账暗地里做什么,然后一五一十的告诉咱!”

    “是!”那人不多言,继续叩首。

    第30章

    光明和阴暗聪明的人,鸡蛋绝不会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老爷子对于监视天下的耳目,也绝不会只有一种手段。

    尽管他现在不理朝政国事,每日都在深宫中逗弄着重孙。可对于天下大事,他依旧了然于胸。

    这辈子,他谁都不信,也不能信。

    他这辈子最凶险的,不是数不清多少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而是来自后背,来自他后背的暗箭。当年初露峥嵘的时候,多少人嫉妒的要整死他!

    等他有了自己做主成为军头之后,麾下各路人马也暗怀鬼胎,面服心不服,想着篡位夺权。

    他一辈子,见过了太多人间的阴暗。最终得到一个答案,唯以暗才能治暗。而那些嘴里说的冠冕堂皇,一身正气的君子们,官员们,贵族们。他们反对阴暗,无非是害怕别人的阴暗,揭发出他们的阴暗。

    有的人,站在光明下,身体里藏着阴暗。

    有的人,站在阴暗中,浑身都被包裹住,冷眼旁观。

    只是老爷子从没想过,有一天,他的阴暗,会用在自己所生的这些儿子们身上。

    “哎!”那青色瞳孔的人退下之后,老爷子肚子一人,斜靠在椅子上长叹,“不是咱心狠,毕竟不是财主家分家当。你多两亩地,他多几贯钱那么简单!”

    “咱不能让后世子孙也学你们,各个都争,到最后各个都得死!咱管你们,也是怕你们死!”

    说着,大手狠狠的揉揉眼睛。

    不知何时,那只肥猫又回到他的脚下。他起身的一刻,肥猫慵懒的在他脚面上蹭了蹭,然后跟在他的身边。

    此时的阳光渐渐偏离,老爷子站在门口,恰好被屋檐的阴影笼罩。

    人被阳光笼罩时,看到的只是眼前的阴暗。而在被阴暗笼罩时,看到的是整片阳光。

    他背着手,沿着屋檐,朝西走。那只肥猫,灵巧的跟在他身后。

    走出寝宫,过了二道门,在即将进入御花园时,脚步微微停止。他望着御花园中,靠着湖水的乐志斋,静静出神。

    “咱大孙,干啥呢?”

    朴不成从后上来,“殿下刚才召见了何广义,现在又召见几位大学士,还有六部的阁臣。说的应该是今年河南农耕的事,让户部的人统计好今年中原的人口,还有粮产!”

    老爷子点点头,微微一笑,“他倒是沉得住气,挺好!”说着,背着手,从御花园的连廊中绕行,“做大事,就要是沉得住气,泰山崩于前而不改。不能跟着别人的步子走,更不能让别人影响自己的心情!”

    朴不成笑笑,没有说话。

    连廊经过湖边,里面清澈的湖水中,锦鲤悠哉的游荡。

    “那人处理了?”老爷子又问道。

    “他自己知道分寸,所以奴婢让他体面的走了!”朴不成回道。

    老爷子脚步不停,“宫里的老人太多了,人一老就喜欢多嘴多舌。你知道,咱最烦这些心里藏不住事的人,更厌恶那些,知道点事儿,就要说出来的人。”

    朴不成微微躬身,“奴婢知道了,这就去办!”

    “嗯!”老爷子应了一声,依旧朝前走着。

    等出了御花园,穿过贞顺门。门外一顶青色的软轿,似乎已经等待多时。

    朴不成撩开帘子,老爷子弯腰进去。那只跟着他的肥猫也想进去,却被他一脚踢了出来,有些疑惑的断在墙根,喵两声之后,低头舔起自己的毛发。

    “走!”朴不成吩咐一句,然后扶着轿杠,跟着轿子慢慢上前。

    “你也岁数大了!”老爷子在轿子中说道,“让他们再抬一顶来,你坐轿子跟着!”

    “主子面前哪有奴婢坐轿的份儿!”朴不成在外笑道。

    老爷子在里面哼了一声,“咱是怕累死你狗日的,没人使唤!”

    轿子出宫,又换成了马车。马车径直出了城门,朝应天府东边而去。

    等到天边,阳光渐淡,云层渐多,不再燥热有些清风的时候,马车在东陵,硕大的牌楼前停住。

    东陵在马皇后的孝陵东边,若是按人间的礼仪,父母在西则长子在东。东陵,朱标的陵墓。

    老爷子从马车中下来,看都没看跪在路边的守陵太监和护军指挥使。依旧背着手,慢慢朝前走。

    走过那些高大的石像生,走过神道,走过金水桥,走过门楼。

    太阳偏西,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慢慢的,他在正殿前面停住,看看左右的配殿,似乎有些不满,开口道,“还是寒酸了些!”然后,忽然又笑了起来。

    “寒酸就寒酸吧,他死的时候是太子,就按照太子的礼制。等日后他的儿子当了皇帝,他是皇帝的老子,那他的儿子,自会替他老子操心!”

    说着,继续朝前走,“老子活着,就要操心儿子。老子死了,儿子操心!他娘的,这不公平啊!”

    就这么絮叨着,老爷子走到正殿中,在牌位前看了看。然后,坐在一把椅子上,惬意的翘起腿,一只手不住的拍打扶手。

    “按理说啊,没有老子来看儿子的道理,都是儿子要祭奠老子。可是咱老了,心里有些话,除了你之外,不知和谁说!”

    “跟你娘也不能说,她那人你知道,忒心软,咱说什么都哭哭啼啼的。这个也放不下,那个也舍不得,女人嘛,你是知道的!”

    “所以思来想去,就只能找你。谁让你是老大呢,长兄如父,你是嫡长子呀!”

    絮絮叨叨大半天,老爷子脸上的笑容,变得抑郁起来。

    “老大,你跟咱说实话。以前,你有没有想过,哪天咱不在了,你收拾你那些弟弟?”

    说完,老爷子直直的看着牌位。

    “你该是有这个心思,不过你这人心眼多。可能不会那么直接了当的下手,会慢慢磨。”

    “嗨,其实呀。咱多少也知道你心里咋想的,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若他们都顺你的意,您愿意给些仨瓜俩枣。若他们不愿意,你也有的是手段!”

    “可是你的儿子,咱的孙子,和你想的可不一样!”

    “他要的是乾纲独断,权柄归一。从根子上,他就不赞成咱的分封!”说着,老爷子又笑起来,“也不怪他,谁知道你那些弟弟们,那么不争气,闹得不成样子!”

    “他们这一代人都开始这样,儿孙也好不到哪儿去!再过数十年,大明的藩王们,不再是马上的亲王,到会是大明的蛀虫!”

    说着,老爷子的笑容再次收敛,“老大,你跟咱说。咱是不是,老了之后,有些太纵容他们了!”

    “你说,咱要不要,杀那么一两个?”

    “到底是自己儿子,咱不忍。咱也不能开这个头儿,不然以后朱家人,自己人杀自己人的时候,就有了先例可依!就好比那李家,哎呦我的乖乖,父子兄弟,杀了几辈子!”

    说到此处,老爷子又叹气,“可是咱太心软,是把难题给了你儿子。咱太心软,会成为你那些弟弟们的依仗!”

    “哎!咱前几日还想,要不,干脆禅让算了。”

    “当皇帝,咱也累了。孩子已经成才,早晚都是他的,让他折腾去吧!”

    “老大,你说,咱该禅让吗?”

    第31章

    疏漏“现在,还不是时候!”

    “禅让给他,你那些弟弟们,说不定气急之下又做出啥混帐事!”

    “你说,到时候你儿子要杀咱儿子,咱既是祖父又是当爹的,咋弄?”

    “你儿子呀,跟你一点不一样。他要么不动手,要么动起手来就让人招架不住。咱这个岁数了,不想再看着骨肉相残!”

    “人都是咱和你娘,自打你生下来就偏爱你,乃至偏爱你这一房的人。可手心手背都是肉,咱心里哪能不惦记呢?”

    “咱投军的时候,咱朱家可就没啥男丁了。到现在一大家子人,咱盼着儿孙满堂,盼着他们开枝散叶,盼着他们平安富贵,盼着他们代代人丁昌盛!”

    “咱知道,有些事是咱自己在骗自己。可是你爹咱呀,一辈子对别的事,对旁的人,根本不心慈手软。有杀错没放过,管他是谁杀了再说。”

    “可涉及到自己的亲儿子,心也软了,耳朵根子也软了,手也软了!”

    “孩子们大了,也不像以前那么怕咱了。”

    “哎,老大呀!你要是还在,咱也没这么多烦心事了!”

    老爷子看着牌位,缓缓倾诉。一会面带笑容,一会面带悲伤。一会有些无奈,一会又有些难以取舍。

    “行啦,咱走了。跟你絮叨这么多,心里也算痛快了!”

    老爷子杵着膝盖起身,高大的身子微微晃动两下,然后慢慢的朝门外走去。

    “兴许哪天,咱一个不好就躺你身边了,到时候咱爷俩再唠吧!”

    走出殿外,天边已是斜阳。半边太阳挂着,云层像是被点燃一样。

    “皇爷,回吗?”朴不成在老爷子身边,轻声道。

    老爷子看着天边半个残阳,开口道,“你说,人死了,真的能上天吗?”

    “这........”朴不成被问愣住了,忽然不知如何回答。

    “要是真的魂魄不死,为啥这么多年,咱始终没梦到过太子,还有皇后呢?”老爷子似乎在喃喃自语,回头看看正殿中朱标的牌位,然后又转回身,慢慢朝前走去。

    “人老了,许多事想不通,以前不信的,现在也开始信了。”老爷子边走边道,“兴许,这就是常说的老糊涂吧!”

    朴不成还是没说话,默默的跟在老爷子身后。

    走出正殿上了马车,老爷子迈步进去的身后,格外郑重的吩咐,“宫里有咱一个老糊涂就够了,咱交代你的事,莫忘喽!”

    朴不成自然明白是何事,躬身道,“奴婢晓得,回宫后奴婢就去办!”

    老爷子坐进车厢里,闭目斜靠着,“人老糊涂了,就话多,就想些没用的。宫里才安稳这些年,别再闹出笑话来。你伺候了咱一辈子,知道咱这个人。死在哪都行,就是不能死在别人嘴上!有些事,后生晚辈能不知道,就不让他们知道。不然,可他娘的成笑话了!”

    朴不成小心的撂下马车的帘子,再转头时,无声的对着侍卫们摆手,车架缓缓启动。

    而后,伸手叫来那个伺候他的清秀小太监。

    “老祖,您有什么吩咐?”小太监说道。

    “去,你快着些,赶回宫去。叫内官监的首领条件李不仁,敬事房的首领条件张不义来见杂家!”

    “是!”小太监答应一声,翻身上了一匹骡子,挥鞭走远。

    朴不成又快步走到老爷子马车边,轻问,“皇爷

    ?”听里面没有生息,小心的撩开一角看看。然后再放下,有些吃力的爬上车辕,坐在赶车的侍卫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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