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朴不成只给了他一张单子,正是慌乱之下从宫中的存档上撕下来的,所以何广义也看出了一丝端倪,急忙禀报朱允熥。若小事,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不介意卖朴总管一个大大的人情。
但若是大事,他必须要先问过自己的主子。
“谁赏的?呵呵,这事就要问朴不成了!”朱允熥回身,坐在宝座上,“赏去秦王府的人找不到,就先别在她们身上耽搁。快马通知晋王,一定要把他府中的人揪出来!”说着,朱允熥盯着何广义,“选锦衣卫的好手精锐过去,不得延误!”
“臣遵旨!”何广义低声道。
朱允熥咬牙道,“要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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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不成深一脚浅一脚的朝老爷子寝宫走,虚弱至极,好似脚下没根一般。
刚过前殿,就听里面传出老爷子爽朗的大笑,还有吴王小殿下咯咯的的笑声。
慢慢走过去,望过去。
老爷子正在用膳,六斤在他怀里淘气的扭动着,肉嘟嘟的小手不住的去抓老爷子的酒杯。
“可不行,这是酒!”老爷子赶紧把酒杯挪开。
“老祖.......老祖.........”六斤不高兴的嚷嚷。
“这么点儿就对酒亲,将来也是个能喝二斤的壮汉子!”老爷子大笑道。
看到这一幕,刹那之间,朴不成差点落泪。
十多年前,大爷还活着的时候,皇爷就是这样,每日把嫡长孙抱在怀里,连吃饭都不撒手。有时候用筷子,沾点白酒送到大爷的嘴里,辣得大爷眼泪都下来了。
皇后见了,对皇爷就是一顿数落。
那时的皇爷,脾气可没有现在这么暴躁。
“要不要,把事情告诉皇爷!把自己怀疑的事情,告诉皇爷!”
生平第一次,朴不成产生了犹豫。他这一辈子,从没对主子瞒过任何事,可现在他却有些不敢说。
他是老爷子身边最亲近的人,皇爷的身子他知道,看着精神其实内里已经虚弱不堪了。而且,去年刚经历过一次生死关,若是现在说了,万一有个好歹?
只怕自己说了,皇爷也倒下了!
这时,老爷子在殿里也看到了外面的朴不成。
“你这老狗,哪儿去了?”老爷子不悦道,“大半天见不着你人影,咱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说着,老爷子看看朴不成,皱眉道,“你咋了?”
朴不成慢慢进去,低头笑道,“奴婢没事!”
“不对!”老爷子抱着六斤缓缓说道,“到底咋了,咱再问你一次!”
两人,主仆一辈子,彼此对对方都很熟悉。
“奴婢就是,有些不舒坦!”第一次,朴不成撒谎了,他低头不敢看老爷子的眼睛。
老爷子坐端正了,没有说话,斜眼看着朴不成。
“奴婢..........”
“你这阉货!”突然,老爷子抄起桌上的酒壶,对着朴不成的脑袋啪的一下,酒壶碎裂,老爷子怒道,“你这奴才,开始跟咱耍小心思吗?”
朴不成被一下砸倒,然后撑着跪下,不顾后脑的鲜血和瓷器碎片,“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说着,赶紧道,“主子打死奴婢都行,可别吓着吴王!”
老爷子瞪他一眼,把快吓哭的六斤交给旁人。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跟你主子藏心眼了?”老爷子低声问,“到底怎么了?”
“回
主子话,是奴婢没出息!”朴不成说道,“奴婢昨晚上贪凉,多吃了一块冰烙儿,今早上起来就跑肚拉稀。怕在主子面前失了恭敬,所以奴婢就没敢来伺候。”
“奴婢现在脚都是软的,走路都虚的!奴婢伺候了您一辈子,哪敢跟您藏心眼!”
老爷子看他半晌,不悦道,“你这狗奴才,你都多大岁数了,还吃冰烙儿,怎么不拉死你!”说着,叹口气,“可曾叫太医看过?”
“奴婢一开始以为拉几次,肠子干净就没事了,就没惊动旁人。后来,奴婢随意找了些丸药吃下去。”说着,朴不成忽然哭了起来。
他之所以哭,是因为心中难受。
他第一次对皇爷撒谎了,他为自己难受,也为皇爷难受。
“你又不是大夫,怎能乱吃药。别没拉死,先把自己药死了!”老爷子白他一眼,忽见朴不成眼泪成线,“你哭什么?”说完,见到朴不成后脑上鲜血直流,心中顿感有些后悔,方才不该那么打他,“咱,也没使多大劲儿!”
听他这么说,朴不成的眼泪更多了,只是哭声压抑着。
老爷子对他,早就不单纯的只当成奴婢了。
“你看你,娘们似的还没完了!”老爷子心中几分不忍,“起来,去上点药!”
“奴婢遵旨!”朴不成擦着眼泪,默默后退。
“那个,让太医给你看看肚子,你也这岁数了,有病有灾的不能大意!”老爷子说道,“咱身边,一时半刻还离不得你!”
朴不成刚擦去的眼泪,顿时又落下,“奴婢也离不开主子!”
老爷子顿时眉头一拧,“说他娘的啥话?听着就不顺耳,赶紧上药去!”
朴不成刚退出殿,正准备找个地方换身衣裳。余光却看见,自己的干孙子,朴无用站在殿外。
“你来干什么?”朴不成走过去,问道。
“孙儿给干爷爷磕头!”朴无用跪下叩头,然后小声道,“殿下要见您!”
“何时?”
“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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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哗.........
一枚银元,在黄花梨的书桌上转动,每当他速度慢下来的时候,朱允熥的手指就用力的一拨,它便转得更快了。
璀璨的银元,像是在黄花梨精美的纹路中,翩翩起舞的蝴蝶。
“奴婢叩见殿下!”朴不成进来,跪在朱允熥对面。
哗.......哗........朱允熥又拨弄了几下。
啪的一声,手掌把银元盖住。
“知道孤为什么要见你吗?”
朴不成再叩首,“奴婢知道!”
找何广义的时候,他就知道何广义必然会禀告皇太孙。
有些事皇爷可以不知道,但殿下必须要知道。而且若想要事情的真相,就必须告知殿下。
因为皇太孙,是这座紫禁城乃至整个天下,未来的主子。
而且这其中,还涉及到了皇太孙的生母,还有嫡亲的兄长。
“孤问你,宫中去往各藩王府的那些宫人,谁赏赐的?”朱允熥冷声开口。
朴不成抬头,“淮王的生母,吕氏!”
第36章
报仇顿时,朱允熥的表情变得无比复杂起来。
居然是吕氏?
那也就是说..........
那也就是说,下毒害死秦王的,可能是.........
银元又被他放在指尖,在指缝中快速的翻越。
“吕氏为太子妃后,以赏赐宫人的名义,赏过去的!”朴不成又道。
朱允熥看着他,“你怎么不早说?”
“奴婢以前不知道!”朴不成苦笑一下,“近日奴婢翻查宫中的存档,发现有个不该放出去的人,被放了出去。”
“谁?”朱允熥又问。
“淮王的奶娘,女官赵氏!”朴不成再次叩首,“所有被吕氏赏赐出宫的人,都是她经手的!多是吕氏的陪嫁,还有在她身边调教了许多年的奴婢!”
朱允熥把银元握在掌心,眯着眼睛看着对方,话语中带着丝丝寒意,“孤记得当日,吕氏身边的人,就是你处理的。东宫那边很多人都消失不见了,为何你会遗漏淮王的奶娘,还是你故意放过这个女官?”
当年吕氏弄出了巫蛊案,老爷子盛怒之下,东宫的奴婢除却朱允熥身边的人,几乎都杀了。赵氏这样的人,绝没有幸免的道理。
“当时赵氏,已不在东宫,而是在茶药房当差!”朴不成低声道。
“哼!”朱允熥忽然笑出声音,站起身走到朴不成身前,围绕他走到后背,看着他的后心,“跟孤,说实话!”
一直以来,朱允熥对这个老太监,从没如此严厉过。
他对朴不成高看一眼,可不是因为朴不成是老爷子的心腹。而是因为,朴不成对老爷子的忠心。一个在老爷子病重时,随时准备自裁跟着老爷子走的忠仆,哪怕是个太监,也比许多真男人要有担当。
听了朱允熥的问话,朴不成脸上的神色复杂起来。
有羞愧,有后悔,有耻辱,甚至还有一丝的欢愉.........
“殿下明鉴万里,奴婢瞒不过殿下,确实是奴婢当时有意放过了赵氏!”朴不成缓缓开口,“因为,他曾是奴婢的,对食!”
当啷,朱允熥手里的银元,突然从指缝滑落,跌落在地板上。
“当年,她是淮王的奶娘,奴婢常去东宫,所以一来二去........”朴不成抿着嘴,脸上满是羞愧,还有愤恨,“就,对上了!”
对食,宫里的禁忌。
人都有欲望,太监也是如此,宫女也是如此。深宫之中犹如监牢,奴婢们战战兢兢,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极度渴望..........
一开始对食就是相互有好感的宫人,互相馈赠一些饮食,或者忙中偷闲,偷偷的在一块吃饭,说些心里话。
渐渐的发展成......
人生,寂寞最是难挨!
“不过,奴婢也只是和她有过几次而已。这些年奴婢一想起这事,就觉得有负皇恩,想要一死谢罪!”朴不成哽咽道,“当日清理那些东宫的奸佞时,奴婢本想把她一起杀了,可当奴婢看到她,没来由的想起以前,心中一软。”
“奴婢觉得,她一个女人,也是个命苦的奴婢,留她一命!”朴不成落泪,“毕竟,她让奴婢,知道了当男人多好!”说着,朴不成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朱允熥的表情有些精彩,话到嘴边,但却没忍住,“那个,老朴,你不是.........你都没了.........你怎么知道当男人好?”
“咳!咳!”
说完,朱允熥也感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对,赶紧咳嗽几声,掩饰过去。
人家虽然表面不是男人,可内心却是男人。不能有所动作,不代表心灵上感应不到。
不知怎地,此刻朱允熥心中竟然感觉非常好笑。
“奴婢幼年净身,一辈子没让人想过,念过。”朴不成的眼神中带着几分追忆,有些失魂落魄,“就算是什么都做不了,挨着她,奴婢从没那么安定过!”
“呵!”朱允熥终于忍不住,笑出声,“老朴啊老朴,你这老家伙,也干过这种事儿?”
“奴婢该死!”朴不成叩头道。
“那个...........”朱允熥想想,“那女官好看吗?”说着,忽然感觉不对,“她是淮王的奶娘,年岁应该不小了吧?你跟她对食的时,她多大?”
“好像是......”朴不成羞愧道,“五十!”
“嘶!”朱允熥倒吸一口冷气,好家伙,真是不挑食啊!
不过随即想想,也就释然,这种心灵上的慰藉,当然是要看感觉。年龄和长相,倒是其次。
看朴不成痛哭流涕,朱允熥心中又生出几分怜惜。
“别哭了,孤.........理解!”说着,朱允熥看看朴不成,“你也是可怜人,一辈子无依无靠,无亲无故的。“说着,又顿顿,“不过,这种事,宫中是不容的。也就是你,换做旁人,直接打死!”
说到此处,皱眉想想,“你现在还有那个没有,若是有就说出来。孤做主放出宫去,你在外头置办个地方安置了。若是想要孩子,收养也好,在老家过继也罢,也算是有个香火!”
“奴婢不能出宫!”朴不成道。
“孤说的是以后的事!”朱允熥笑道,“你伺候了皇爷爷一辈子,晚年给你破例,也算是恩典!”
朴不成重重叩首,坚决道,“谢殿下厚恩,不过奴婢意已决。将来若是.........奴婢就跟着去!”
一时,朱允熥竟无言以对。
“赵氏放出宫了?可知去了哪?”朱允熥想想,继续问道。
“那贱婢,给了内官监银钱,使得能被放出宫。奴婢让人按照存档上她亲人的名字住处查找,都是假的。”朴不成恨声道。
“吕氏放出去的宫人,都是她经手的。”朱允熥沉吟道,“她现在又偷偷的出去,不知所踪。”说着,又把银元开始在桌面上转动,开口道,“赏赐宫人是处心积虑,出宫也是早有准备。”
啪,朱允熥把银元盖住,“如此说来,她的去处就只有一个地方!”
淮王,朱允炆处!
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朱允炆。
他的母亲吕氏,当年借着赏赐的名义,给各藩王处送了很多女人。其中的含义,不用说也能猜到。
而现在秦王被人毒死,赏赐过去的宫人不知所踪。宫中,这些赏赐奴婢的经手人,女官赵氏。又偷偷的贿赂内官,逃了出去消失不见。
一条条线索联系起来,许多事已经不言而喻。
朱允熥的嘴角挂上一丝揶揄的笑意,心中道,“想不到,想不到,你那死了的老娘,还有这等后手。怪不得,您敢在暗地里,想些不该想的!”
这时,朴不成忽然爬上前,看着朱允熥,正色道,“殿下,还有事奴婢要告诉您!”
“还有何事?”朱允熥笑道。
“故太子妃,还有虞怀王!”朴不成道。
顿时,朱允熥的笑容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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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吕氏派人在茶药房支取了炖汤的药材,滋补品!”
“但奴婢查阅那边的存档记录,那几天吕氏那边没有用补汤!”
“同月三十日,也就是殿下降生的第二天,吕氏亲手给太子妃送了汤。当天下午,太子妃心脉衰竭病故。”
“而且吕氏送汤的时候,恰好赶上黄狗儿先来找皇爷和太子,说云南的军情。又有太监来报,皇嫡长孙虞怀王身子有恙!”
“当时,皇爷,太子,皇后都不在场!”
“太子妃故去之后,吕氏为继妃,虞怀王身子不好和殿下一同养在坤宁宫,皇后身边。本来虞怀王已经渐好,可洪武十五年突然上吐下泻,不治身亡!”
“同年八月,皇后忧思成疾,也撒手人寰!”
“当时奴婢是坤宁宫的首领太监,所有的饮食药材都要经过奴婢的手,断然不可能被人下毒,可奴婢想起一件事!”
朱允熥紧紧的扣着桌子的缝隙,使自己不至于摔倒。
朴不成的话,仿若晴天霹雳,突然劈到他的心上。此刻的心,震颤得厉害,浑身上下,全是因为惊恐而出的冷汗。
她的生母,她的母亲.........
“你想起了什么?”朱允熥的声音,在瞬间变得格外沙哑。
“当年五月,皇后带着虞怀王,在东宫曾呆过半日,虞怀王喜欢吃甜的,吃了一碗豆沙!”朴不成恨声道,“奴婢还记得,当时虞怀王还说,弟弟也爱吃甜的,要带回去给弟弟吃!”
他说的弟弟,就是朱允熥!
“吕氏当时说,装在瓷器里,给您带回来。可皇后说,熥哥儿这几日肚子胀,不能吃这些!没过几日,虞怀王就开始上吐下泻,太医束手无策........”
噗通,朱允熥一个趔趄。
朴不成手疾眼快,直接抱住,哭道,“殿下!”
朱允熥想动,可身体绵软无力,感觉一股液体,涌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