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章
有人说,人死了之后面容格外安详。可朱允熥却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人死之后的脸,变得很是陌生。尤其是这样的老人,那些皱纹在他们的脸上,宛若一道道疤痕一样,深深的刻着。人这辈子,一死一生。来时别人笑,去时别人哭。
外边,不断有听到消息,急忙登门的勋贵们。这些年老臣们走得不少,大家伙到了这个岁数,也都看开了。
“皇爷爷,咱们回去吧!”朱允熥把老爷子从屋里搀扶起来,小声说道。
老爷子点点头,慢慢朝前走,忽然开口问,“谥号想好了没有?”
“武靖!”朱允熥道,“傅友德开国之后南征北战,平定边疆,当得起这个靖字!”
老爷子低头,仔细的想想,半晌之后,“嗯,就这个吧!”
朱允熥看了下他的神色,“那,除了这些之后,要不要追赠....?”
“算了算了!”老爷子摆手道,“人都死了,封那些劳什子有什么用?”说着,老爷子正朝外走的脚步顿住,目光看向别处。
朱允熥顺着老爷子的目光看去,一个人正在傅友德棺椁之前行礼,满脸悲切。
看背影,就知不是旁人,而是蓝玉。
其实蓝玉这一生有两个对他影响最大的人,一是他的姐夫,也就是朱允熥外祖父常遇春。第二位,就是颍国公傅友德。
从少年起蓝玉在常遇春麾下作战领兵,初露峥嵘时是跟着傅友德远征云南,贵州。可以说他的身上集合了常遇春和傅友德所有的长处。
“你去忙去!”老爷子对朱允熥淡淡的说着,随后又对边上的人开口,“去,叫他过来!”
老爷子口中的他是谁,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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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只有老爷子和蓝玉两人。
许是冷了,老爷子身上披着厚厚的皮毛大氅。而进来的蓝玉,则是一身噗通的脸色棉布衣裳。
“臣.....草民......”
蓝玉口中有些迟疑,他不知该用那种称呼来自称。
索性直接跪地行礼,“蓝玉叩见陛下!”
老爷子面无表情,淡淡的看着蓝玉,“你还有些良心,还知道恭敬的跪咱!”
蓝玉没说话,只是浅浅的,有些无奈的一笑。他想过无数次,若再见到老爷子,说什么话做什么表情。可真见到老爷子的时候,他发现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心中所有的一切,都化作无形。
“您是皇上,蓝玉......”
“听说你也病了?”老爷子忽然开口问道。
“是!”蓝玉的面色很是苍白无力,眼神中的神采也大不如前,“估摸着,臣也没多少日子了!”说着,苦笑道,“现在和您说话,都是一口气撑着!”说到此处,忽然用手死死的按着胸口,低沉的咳嗽起来。
“咳!咳!”
屋里,蓝玉的咳嗽声,孤单的回荡。
老爷子静静的看着,等对方的咳嗽平息了,开口道,“你要好好休养,以后,皇太孙还有许多要用到你的地方!”说着,叹口气,“老的都死绝了,也不是啥好事,他还年轻,身边要有人帮衬!”
“只要蓝玉还活一天,但凡殿下有旨.......”
“你知道咱是从何时开始厌你的吗?”老爷子忽然开口打断对方。
蓝玉一愣,他怎么也想不到老爷子会说到这。
是啊,从什么时候开始,皇上开始对自己有了想法呢?
北征大破捕鱼儿海之后?
封国公之后?
还是当了京营总兵官之后?
“早在老大还活着的时候,咱就有些烦你了!”老爷子开口说道。
他口中的老大,就是已故的太子朱标。
忽然,蓝玉心中鼓起勇气,开口问道,“陛下,臣不得其解!”
“他娘的还拽文了,想不通就说想不通,还不得其解!”老爷子笑笑,随后目光清冷如刀锋,“老大的活着的时候,你总在他耳边磨叽,燕王所图不小,其他藩王势大,太子爷要小心些!”
说着,老爷子顿顿,“你说过这话,没错吧!”
“说过!”蓝玉回道。
当年他先从傅友德征云南,随后跟随徐达北征草原。又数次单独领军,从北平辽东出发,征讨北元。
几乎每一次北边的军事行动,他都免不了和燕王朱棣打交道。
对于这位藩王,他看得很清,那人绝对不是愿意久居人下之人。
同类,永远对同类,更加了解。
“你有功劳,又是太子的姻亲,还是咱的老部下。”老爷子继续说道,“可你背地里挑拨咱的儿子们,太不应该!”
“蓝玉说的是实话,没有挑拨......”
“住嘴!”老爷子冷喝一声,“咱让你说话了吗?咱的话说完了,你才能说话!”
蓝于无声,重重叩首。
“这些话,你当着太子的耳朵说了不止一次。等太子走了,你又在咱大孙的耳朵边,一个劲儿的嘀咕,是不是?”
“你说什么殿下年少,叔王势大,而且就在边塞熟悉战事,麾下精兵悍将无数,对不对?”
蓝玉点头,“说过!”
老爷子注视着他,许久之后开口说道,“满朝文武,只有你蓝小二,挑拨咱的儿孙。你好大的胆子,不杀你还留着你?”
说着,老爷子叹口气,“可咱的大孙呀心软,硬是要留你的命!”
随后,又哼了一声,“按咱的脾气,全尸都不给你留!”
“殿下对蓝玉之恩,天高地厚!”蓝玉开口说道。
老爷子暂时没有说话,又是低头长叹一声。
“一开始,咱以为大孙是心软。但现在看来呀,可也不全是那么回事!”
此时,老爷子面上泛起了苦笑,“因为你蓝玉说的那些话......”
说到此处,老爷子的目光看着蓝玉,后者也在看着他。
四道目光相对,竟然一片平和。
“因为你蓝玉说的那些.........”老爷子的声音有些艰难,“是对的!”
瞬间,蓝玉低头,叩首,哽咽。
“咱想了许久,其实咱以前未必就不知道你说的是有道理的,只不过咱不想承认而已!”
“此次在辽东.......”
“你先别说话!”老爷子又打断蓝玉,不过这次语气温和了许多。
“事儿,咱都知道!”老爷子淡淡的说道,“不想再听了,咱今日见你,是有些话,单独要和你说!”
说着,老爷子笑笑,“过来些,到咱跟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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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人现“咱们男人,这辈子最大的成就是啥?”
老爷子和蓝玉离得很近,微微低头,就能看到对方的眼睛。
“不是有多少钱,也不是有多大权。”老爷子的声音充满平静,“而是传宗接代,开枝散叶,繁衍血脉!”
说到此处,老爷子面带苦笑,“那咱们男人这辈子最不幸的是啥呢?”
接着,老爷子叹口气,继续说道,“最不幸的是,生了一群白眼狼!”
“咱活着时候明争暗斗,咱死了他们自相残杀!”
“这几年呀,咱总是做一个梦。梦里头,咱的儿孙们来咱的坟上祭拜!”
“他们给咱的祭品,都是血红血红,带血的。”
“而且,来的也不是咱的大孙!”
说着,老爷子微微探头,“你能猜到来的是谁吗?”
蓝玉叩首,“是.........?”
“唔!”老爷子开口道,“就是这些年你一直说坏话的人!”说着,微微一笑,“你没说错,那小子,志气还真是不小哩!啧啧,咱活着都敢算计,咱死了之后,指不定咋折腾!”
“殿下天资神武,跳梁小丑翻不起浪花!”蓝玉回道。
此刻,不知蓝玉是不是说错话了,老爷子冷着脸,怒气冲冲的看他,“不许你这么说咱的儿子!”
一时间,屋内无声。
老爷子双手揣在袖子里,慢慢的继续开口,“当年,咱也问过咱的大孙,将来你的叔叔们要是不老实,你要咋做?”
说着,老爷子又是一笑,“他告诉咱,反正到最后,他的手上不会沾老朱家自己人的血!”
“那时,咱听了还很乐呵。可现在嘛,咱觉得有些迂腐了.....”
“哎呀,大孙那孩子心善呀!他定然是下不了手的!”
说到这,蓝玉似乎明白了什么。
抬起头,用不可思的目光看着老爷子。
“你呀,好好活着,一定要死在咱的后面,明白吗?”老爷子低声开口。
蓝玉微微点头。
“必须死在咱后面,明白吗?”老爷子又嘱咐一句。
“到时候,大孙下不去手,你去做!”老爷子的声音压得更低,“咱有遗诏.........等咱一入土.....你就.....明白吗?”
说着,老爷子大笑起来,“你什么都不用想,按咱说的去做就行了!这些事咱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到时候你直接动手就行!”
蓝玉的心,莫名的开始慌了。因为老爷子的笑容,实在瘆人。
“做了之后,你也早点下来陪咱,懂吗?”老爷子的大手拍拍蓝玉的肩膀,很是用力。
蓝玉知道,到时候,就算他不想下去,恐怕也会有人送他下去。
“知道为什么要你做吗?”老爷子又开口。
蓝玉摇摇头。
“你在两代人耳边都磨叽了这些事,你挑起来的,你结束他!”老爷子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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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子在和蓝玉说什么?
外面,朱允熥坐在屋檐下,静静的看着那间屋子。
这时,王八耻带着锦衣卫指挥使何广义,轻手轻脚的过来。
“什么事?”朱允熥余光看到,小声开口。
何广义赶紧上前,低声道,“殿下,那边人来了?”
“什么人?”说着,朱允熥忽然恍然大悟,赶紧问道,“那人出现了?”
“就在老君观中!”何广义说道,“似乎刚从外地回来,一进去就倒头就睡了!”
那个给老爷子看过病的神医,那个有些神神叨叨的老道士,席应真回来了。
蓝玉的病情,都寄托在他的身上。还有老爷子的身子,也要他再看看。
朱允熥心中欢喜,但马上又有些埋怨。
“他若是早些回来,是不是傅友德也还有指望?”
心中正想着这些,忽见老爷子在朴不成的搀扶下,从那间屋里出来。
朱允熥赶紧迎上去,“皇爷爷天晚了,您早点回去歇着吧!”
“睡觉急啥,以后有的是时候睡!”老爷子笑骂一声,随后看看他,“你有事?有事你就去忙,咱自己回宫!”
“孙儿送您!”
“不用!咱还没老糊涂!”老爷子摆摆手,“记得早点回来!”
目送老爷子上了马车,在侍卫的护送下走远。
朱允熥微微转身,看向身后默然肃立的蓝玉,“老爷子和你说了什么?”
“就是一些当年的陈年旧事!”蓝玉笑道,“陛下年岁大了,也开始怀旧了!”
老爷子年岁大了不假,怀旧也不假,但要看对方是谁?
朱允熥心中狐疑,但没有继续追问,而是开口道,“这边事完,你回常家呆着,孤给你请的名医来了。”说着,笑了笑,“这人虽有些疯癫,但真有几分神通,说不定能医好你的病!”
“遵旨!”蓝玉没有多话,简单说了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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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那间坐落于鱼龙混杂的南城破道观。
残破的门窗在风中摇晃,稀疏的灯火之下,破碎的窗户纸,好像鬼魅一般在墙上起舞。
吱嘎吱嘎,锦卫门的番子们踩着脚下的杂物,如临大敌的开道。
等小小的院落里站满了人,乃至高墙上,各个角落都被搜了一遍之后,才有两个人影出现,再次用警惕并且审视的目光看着这个破旧的道观。
目光中带着警惕,手放在刀柄上的是锦衣卫指挥使何广义。
半身酒气,但依旧神色清醒的是,刚被朱允熥让人拎过来的李景隆。
“是这,没错!”李景隆开口道。
何广义当然知道是这儿,他的人已经在这守了许多天。
他的目光看向旁边,直到被他看的人,点头示意一切安全之后,才开口道,“迎殿下进来!”
“不用迎!”朱允熥从后面的人群中出现,开口道,“请个人而已,何必这么如临大敌!”
“殿下身份贵重,臣等不敢怠慢!”何广义说道。
就这时,破道观里,闪烁着灯火的旧房子里,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道爷糟老头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连娘们的袜子都扒不下来的人,敢对你们皇太孙咋样?道爷也打不过他呀!”
听到这声音,朱允熥笑笑,吱呀一声推开半掩的木门。
房内凌乱不堪,席应真缩在一床黑乎乎的破被子里,不住的哆嗦着。
见朱允熥进来,咧嘴露出大黄牙一笑,“我说怎么我一来这,满屋的老鼠都叫唤呢,感情是今儿有贵客!”
“你这道人,满嘴胡言乱语!”李景隆笑骂。
而何广义则是额上青筋乍现,手紧紧的握着刀柄,大有下一秒,就将对方分尸两半的意思。
世上,大凡是有真本事的人,傲气一些也是平常的。
况且,所谓的蔑视权贵,一直是这些世外之人所标榜的。
朱允熥不以为意,大步进来,打量下屋子,“上次见你,屋里还有酒肉,这次怎么就抱着一床破被?”
“冷啊!不抱被子光膀子?”席应真翻个白眼,“道爷倒是想抱着娘们,可兜里没银子呀!”
“你不至于此吧!”朱允熥笑道,“凭你的医术本事,大富大贵未必,但也不会如此落魄!”
“嗨,这可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席应真裹裹被子,大声道,“道爷这次游历天下,有两个宏图大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