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3章
他们的错足以毁灭别人的一生,毁人他们丝毫不手软。但只要他们有稍稍被伤害的可能,就委屈到不行。京城之中,科举之事沸沸扬扬。
满京城的人,无论学子还是贩夫走卒,都在翘首以盼新的结果。
就在京城喧嚣纷乱之时,锦衣卫指挥使何广义带着一支两百多人的队伍,已经到了山东胶东半岛,准备出海东渡倭国。
海港里,数艘准备扬帆起航的军舰静静停靠,船上船下都是奔走忙碌的水手,不停的运输着海上要用到的蔬菜,清水等物。
三下一郎穿着簇新的锦衣卫鸳鸯战袄,按着腰间的绣春刀,对着那些水手们大喊,“哈伊库,哈伊库!”
远远望去,他这威风凛凛的模样,好似将军一般。
这次去倭国,何广义不但带上这三下一郎,还在那些俘虏的倭人之中,选出一些老实听话的一并交给三下一郎统领。
“哈伊库,八嘎雅鹿!”
一个倭人水手脚下打滑,从通往战舰的斜板上掉落。三下一郎大骂一声,快速冲过去,抡起腰刀就打。
“私密马赛!”被打的倭人不敢还手,就那么站着结结实实被打了几下,头破血流的继续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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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小矬子真他妈狠!”
岸边,一处凉亭下,胶东守备孟固看着这一幕,嘿嘿的笑。
“他娘的,老子家里使唤驴都没这么使唤的!哎,你还别说,这帮小矬子干活是他娘的比老子家的驴强!”
坐在他身边的何广义,因为这几天连续都在水路上颠簸,面色有些不好,很是苍白,人都仿佛瘦了一圈。
忽然,他感觉身边有人碰了他一下。
转头一看,孟固不知从哪掏出一张夹着大葱猪头,油汪汪的油饼递过来。
“吃点?”孟固道。
“不了........呕!”何广义客气的摆手推辞,下一秒鼻子中涌入油腻的味道,顿时干呕起来。
“嘿嘿!”孟固嘴里嚼着烙饼,含糊不清的说道,“俺婆娘怀大小子的时候,也这么吐!”
“老子他娘的揍死你!”何广义擦把嘴笑骂。
旁人是不敢和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这么说话的,孟固却行,因为他们从小就认识。
何广义的老子何福儿是老爷子的义子,早年战死之后,何广义跟随兄长驻军山东。这孟固的爹,当时就是何广义兄长手下的悍将。
后来何广义的兄长追击倭寇时战死,身边随着主将一块战死的,就有孟固的爹。
孟固家也不是什么真的大老粗,按照族谱,人家还是亚圣的后人。
“二爷,和你说个事!”孟固嚼着大饼,说话带着浓浓的大葱味儿。
何广义挪下凳子,往边上动动,开口道,“想换个差事?这事我帮不上忙,别看我看着风光,其实手里半点权力都没有!”说着,顿了顿,“家里有钱没有?准备点,等我回来,带你去找李景隆!”
“呸!”孟固水萝卜粗的手指,从牙缝里抠出一丝葱,然后又吸进嘴里,“俺不是要你帮着升官!”说着,放下饼,双手在衣甲上擦擦,看着战舰那边的奔忙的倭人水手,继续道,“俺这守备滋润着呢,官虽不大,可在胶东这片,谁也管不着俺!”
“每年除了军饷上吃点空饷,地方上大户人家有孝敬,知府老爷那边有双赏。海上都是俺说了算,盐呀糖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不缺钱花!”
何广义想想,对方说的也是。
天下就不可能真的干干净净,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千百年来的潜规则不是那么容易去除干净的。朝廷看的再死,他们也有捞钱的手段。
或许准确的说,只要官职有一定权力,都他妈不用捞,自然就送来了。推都推不出去,推出去就是得罪人,这官也做不长久。
“那你要我帮你做啥?”何广义斜眼看看孟固。
“嘿嘿!”孟固的大手搓搓,冲战舰那边努嘴,“倭人给俺留几个,不多,三五个就行!”
何广义瞅瞅他,“你要大活人干啥?家里头缺奴婢用?”
孟固低头,“给俺爹上坟!”
顿时,何广义明白了。
孟固微微叹口气,“当初俺爹的尸首在海里找不着,岸边是衣冠冢。下葬那天,俺在俺叔叔大爷,还有俺爹的坟前发誓来着,将来定要在他坟前,宰一百个倭人祭奠他!”
说到此处,他脸色有些无奈,“他娘的,这都多少年了,就是凑不足那个数?前几天俺大儿子做梦,你知道梦着啥了?”
“啥?”何广义问道。
“俺大儿说在梦里,他刚下了学从学堂回家,进了院子就看一个黑衣服干瘦的老头,盘腿坐俺家炕上!”
“俺大儿第二天跟俺说,他没见过他爷,但在梦里他就知道那是他爷!”
“而且,俺大儿说他的爷的长相,跟俺心里是半点不差呀!”
何广义默默听着,追问道,“后来呢?”
“俺大儿说他一进屋就问,爷爷,俺爹呢?”孟固继续说道,“俺爹坐炕上对着后房一指,没说话。俺大儿就去后院找俺,说俺光着膀子,在地上刨坑,刨得可深了!”
说到此处,孟固七尺高的汉子,似乎有些害怕,“二爷你知道,俺爹没的那年,俺自己跟着阴阳先生,去坟地上刨的坑。那次,俺也是光膀子刨的!”
都说鬼神乃无妄之说,可世人谁能不敬鬼神。
何广义听了也有些发毛,但还是嘴上说道,“你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不是,俺找人问了,是老爷子来跟俺要东西了。逢年过节,清明鬼节,金银元宝香火纸钱俺是一样不落呀,老爷子找俺要啥?故模着他老人家在下边不解气,让俺给他宰倭寇呢!”
“他娘的,前些年吧,隔三差五还能逮几个,可现在倭人也不来呀!”孟固继续道,“二爷,你手下这么多,留几个给俺!中不?”
第91章
祭海(2)“这些倭人,我有用处呢!”何广义有些为难。
这一路走来,这些倭人是真听话,真能吃苦。
“不就一个梦吗?”何广义拍拍对方肩膀,“当不得真!”
孟固瞅瞅他,一摊手,“哎,不给就算了!”说着,就是长叹,“下回再梦着老爷子,俺咋说呢?俺让他直接找你?”
“你他娘的要几个?”何广义直接改口。
这事也太吓人了,饶是他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头子,听了都有些毛骨悚然。
“五个!”孟固张开手掌,笑道。
“仨,多了没有!”何广义没好气的说道。
孟固想想,“成,回头俺宰的时候,再跟老爷子好好念叨念叨!”
何广义无奈的摇摇头,这等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是根本不信的。但涉及到自己,那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随即,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呆呆的站在原地,望着海面。
“二爷,你看啥呢?”孟固也伸长脖子,往那边看看。
“没啥!”何广义淡淡的说了一声,冲远处摆手。
正在倭人面前装威武的三下一郎,一看这边何广义对他摆手,按着刀柄,踩着小碎步,用一种非常滑稽的姿势跑来。
跑步的时候后臀翘起,身子前倾,但脑袋是仰着的,脸上还要带着笑。
“都堂大人,有何吩咐!”三下一郎说道。
何广义瞅瞅他,“你从你们倭人水手之中选出三个不怎么听话的来!”说着,顿了顿,“交给这位大人,他有用!”
他本意是多说一句用来遮掩,谁知三下一郎根本不在乎。
直接对远处喊道,“花屋,渡边,冢本!”
“哈衣!”三个倭人放下手里的东西,快速跑来。
何广义看了眼孟固,“人给你了!”说着,带着三下一郎往战舰那边走,“如何了?”
“都堂大人,清水食物都准备完毕,随时可以启航了!”三下一郎说道。
“如此,启航吧!”何广义看着海面,神色有些复杂。
“哈衣!”三下一郎答应一声。
“等等!”何广义叫住他,在三下一郎错愕的目光中,竟然亲手帮他整了下衣领,开口说道,“你呀,是本官这次出使倭国的向导,在本官心中,不同于其他兵丁水手,依仗你的地方多着你,你将来也是前程远大之人,不必如此的妄自菲薄,自低身份!”
三下一郎只觉得心中感动得无以复加,深深的鞠躬,哽咽道,“全靠都堂大人栽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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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守备孟固,站在海港内看着战舰扬帆起航,渐渐远去。
直到看不见影子,孟固才背着手转身。
与此同时,那几个一直跪在他身后,茫然失措的倭人直接孟固手下的亲兵,抓猪一样的塞进麻袋里。
“呜!呜!”
“亚美...雅梅鲁!”
“走!”孟固慢慢悠悠的在前,朝海港旁边的山坡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一行人的脚步在半山腰停住。站在这里,正好可以俯瞰整个海港。
风轻轻的吹过山间,荒草野花摇曳,蝴蝶蜜蜂飞舞。
孟固慢慢的弯腰,不住的拔着一处坟包周围的野草,并把带出来的土,亲自用手拍实,然后拿出酒壶,跪在坟前。
“爹,念头不好,倭寇不来了。”一壶酒缓缓洒落,孟固开口道,“倭寇不来,儿子就抓不着。抓不着就没办法孝敬您,今天何家二爷从咱这过,我要了几个倭人过来,先给您老打打牙祭。等儿子那天逮着一船,给您老送个够!”
一壶酒倒完了,孟固没有废话,直接从麻袋里抓鸡一样抓过一个倭人,薅头发扯到墓碑前。
“雅梅鲁,雅梅鲁.....八嘎...”
噗!
孟固一刀挑开了他的脖子,血噗的就喷出来,跟喷泉一样,半边墓碑被染红。
随后那身子不住颤抖的倭人,被丢在一旁。孟固拿着刀,拎起下一个。
三个倭人的尸首,就在墓碑前,鲜血洒落地面被阳光一照,变成暗红色。
“爹!”孟固心中千言万语,却说不出来,“儿子走了!”说完,头也不回的下山。
几个亲兵默默无声的跟着主将,他们从主将一抖一抖的肩膀上,可以判断出,主将在无声的啜泣。
“早晚有一天,早晚把你们这些小矬子都他妈掐把死!”孟固看着大海的那头,心中怒骂,“若不是因为你们,老子何尝连亲爹的尸首都找不着,何至于拜坟都没个真坟可以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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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上,阳光远比陆地更加酷热。
晒在人身上,仿佛刀子一样,让人皮开肉绽。
何广义站在甲板上,嘴唇都是干裂的口子,皮肤因为晒伤,火辣辣的痛苦。
“都堂大人,进里面凉快凉快吧!”张大彪在他身边,小心的说道。
从出海开始,何指挥使就站在甲板上,让一众随行人员都提心吊胆小心翼翼。
“多远了?”何广义看看天色,“开出港,有没有二百里?”
张大彪瞅瞅不远处的水手,“问你呢?”
那水手颤声道,“应是差不多了,咱们这是快船,在海上行得快,又赶上季风.......”
“有二百里就好!”何广义点点头,“大彪,拿碗酒来!”
张大彪不明所以,但更不敢怠慢,噌噌跑去,噔噔跑回。
“大人!”
何广义单手接过酒,双手捧着,放在胸前。
突然间,张大彪注意到,何广义的情绪变得急促起来。
“那年我还小,兄长出海打仗一去不返。”何广义的声音很轻,“回来的人说,我兄长出海追击倭寇,手持长刀跳入贼船,被弓箭射中,落海而死!”
“我兄长手下的弟兄,在海上搜了三天都没找到尸首,只给我带回了兄长曾用的刀还有弓!”
何广义说着,缓缓把手中的酒,倒入海中。
“这些年,我没拜过你,今日路过你战死的地方,一杯水酒,便是弟弟的心意!”何广义的声音有些颤抖,“若你有知,便浪花大些,我在船头看到浪花,就知道是你来看我了!”
“大人!”张大彪听得心酸,开口劝阻。
“如今,我奉旨出巡倭国。”何广义继续道,“嘿嘿,一桃杀三士的计,要用在倭人身上。兄长你读书少,不知道这个典故。但弟弟告诉你,从今往后倭寇那边没有好日子过了。”
说着,连酒碗直接扔进海中。
“报你大仇实在其次,我出京之前,皇上亲口跟我说!”
“何广义,你这次的目的,为的是我大明海疆的万年之安。你此去倭国,就是要让倭寇,再不能在我大明海疆作恶!”
说着,何广义忽然对大海一拜,“大哥,保佑我!”
“大人!”水手在后面大喊,“往后稍稍,起风啦!”
不知何时,海面风声大作,酷热的阳光下,一股股海浪不停的拍打着船舷,发出闷闷的声响。
“大人,起浪了!”张大彪道。
“那不是浪!哈哈哈,哈哈哈哈!”何广义站在船头,仰天大笑。
第92章
朕不是太宽容了(1)千里之外,万里海疆碧波荡漾。
京城之中,暗流涌动风雨欲来。
自圣谕下,本科试卷重新阅卷审阅之后,京中的之子们之间,情绪隐隐有些对立。
在北方和那些未中的省份的士子看来,皇上既然下令重阅,那自然是本地科考定然有猫腻。
而在江南士子看来,其他人纯粹是输不起多事,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无理取闹。
就在圣谕下达开始,京城之中凡是两方士子相见,就没有不吵架的。甚至私底下,双方群架都打了几场。这年头的读书人,可不都是手无缚鸡之力之辈。
这一日天刚亮,贡院之外放皇榜的地方就已人满为患,因为今日正是重新放榜的日子。街边的茶楼酒肆,哪怕是小摊上都是人满为患,全是挤着等待放榜的士子。
可仔细的看,这些拥挤的士子之中却是泾渭分明,聚在一起如临大敌的是北方士子,而那些嘴角泛着冷笑,一副不屑的都是江南学子。
你在茶楼,我便在酒肆。
你在小摊,那我就去城墙阴凉处。
总之就是一句话,绝不互相掺和,哪怕双方之中有相知的好友,这时候也都板着脸,绝不多看一眼,更莫谈寒暄说话。
“放榜处对着的酒肆二楼之中,韩克忠靠在窗边,忐忑之情溢于言表,手指都快把窗棂给抠烂了。
“老韩,莫如此,你看你那脸,哈!”刘念恩站在韩克忠身边,笑道,“跟快出嫁的小媳妇似的那么紧张,别怕。”
韩克忠低头,只觉得心跳得很快,“我不是怕,我只是觉得,若这次重新阅卷之后,再没我的名字上榜,我........”
“没地灭自己微风!”刘念恩道,“你这人哪都好,就是性子太婆妈!”说着,大笑道,“你可是山东汉子,咋一点爷们的豪情都没有!”
闻言,韩克忠笑笑,摇头道,“刘兄呀,我若像是一般,衣食无忧地方大族,官府都要看重三分,我也满是豪情!”说着,叹口气,“可惜呀,这辈子若不能鲤鱼跃龙门,我就只能在小河沟里漂着喽!”
“丧气话!”刘念恩不悦道,“就算不中进士,又能咋?你也是举人了,参与吏部选官一样做官!”
这时,姜宏业在一旁笑着说道,“刘大哥,若您去选官,吏部自然马上给安排一个实缺。可我等这些举人去选,等到猴年马月吧!”
刘念恩脸色一变,“怎地,难道其中还有别的说法?”说着,顿了顿,“是不是要钱?”
前程钱成,有钱能成,方为前程。
“那倒不是,京城之中,谁活腻歪了明目张胆要钱!”姜宏业道,“不过其中也有门道,高门大户的举人参加选官,定然比我们穷家小户的强吧!”
“世人都说公平,可这世上呀,他娘的!”刘念恩洒脱的笑道,“人比人气死人,学的好不如生的好,哈哈!”
他俩在旁边说说笑笑,韩克忠心中紧张的情绪也去了几分,放眼看着窗外,忽看见楼下的人群中,有两个熟悉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