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7章
“好你个刘三吾,竟然在折子里把皇爷爷都给编排了!”奏折里的文字,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细细想来,倒也不无道理。
这个国家有着巨大的惯性,凡事真的不能操之过急,而且千百年来形成的规矩和理念,也更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之间更改。
对此朱允熥深有体会,真真是牵一发动全身。
每个人都想当改革者,可如此庞大的帝国,如此悠久的历史,如此众多的百姓。盲目的改革就是不负责任,甚至可以影响到国本。
所以他才没有登基之后,马上着手推行种种新政。
遗折已看到了最后,上面的字迹显示出力竭之势。
“罪臣回乡之后,日日三省己身,一生仕途半世高官仿若一梦。罪臣临老晚节有污,乃是臣犯了贪欲二字,又忘记了明哲保身。”
“罪臣年迈,八十有余,能有如此寿禄已是天恩于我。是以臣死后,俭葬乡梓,一口薄棺两卷古书足矣。”
“臣知陛下对老臣优渥,臣恳请陛下,勿予老臣谥号勿给老臣子孙封赏,清正家风方为根本,陡然富贵则子孙有患!”
“臣,刘三吾叩首再拜。”
风,似乎更大了,更多的叶子落下,盖住了朱允熥手中的奏折。
那上面一笔一划工整的小楷,似乎让朱允熥再认识了一次,刘三吾这个人。准确的说,是再一次重新审视这个时代的人。
时间,不只是时间。
每个时间节点之内,活着的人,对于世界对于人伦乃至对于家国天下,都有着不同的见解。
并不是说你从几百年之后来,你就一定比别人想的说的做的正确。
符合时代的,才是正确的。
对于刘三吾的死,除了悲切之外,朱允熥更多的是感觉到一种怅然。
他们那一代人,都已老了,快去了。
即便是比他们小一些的人,也正在老去。
朝中如今六部的阁臣也好,鹰派的将军也罢,老人越来越少,多是壮年之人。
新老交替...........
这个词,让朱允熥再一次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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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李景隆蹑手蹑脚的走来,在朱允熥二十步之外,挨着王八耻停步,然后抻长脖子张望。
“万岁爷在那边坐了好些时候了。”王八耻低声道,“连膳都没用呢,这天又凉了,这可怎么好?”
李景隆瞅瞅朱允熥这边,眼珠盯着王八耻,“老王,咱们老交情了,万岁爷这是........?”
王八耻看看左右,低声道,“刘三吾没了!”
“啊!”李景隆先是一怔,然后叹息道,“刘学士和我,也算是故交之人,即便知道他年事已高风烛残年。可猛的听说,心里也是有点不是滋味。”
说着,又感慨道,“我得差人给刘家送份重礼,我爹陵前的神道碑,就是刘学士给做的。”说到此处,又叹息一声,“你知道我这人,最是念着旧情,记挂情分。”
“不看别的,就凭这个,我也不能看着刘家把丧事办得寒酸了!”
王八耻瞅他一眼,心中早就破口开骂。
“跟杂家这装什么好心?还怕人家丧事寒酸?当初刘三吾倒霉的时候,可不见你曹国公念着旧情,帮他出头说话。刘三吾在老家的时候,也不见你年节跟人家通信送礼。”
心中骂着,悄悄挪动两步,跟李景隆拉开距离。
突然,也不知怎地,鼻子中一痒,猛的打了两个喷嚏。
“你这是受风了?”李景隆笑道。
王八耻赶紧掏出手帕擦擦鼻子,悻悻道,“这几天也不知怎么了,就突然打喷嚏!”
“这打喷嚏也有学问!”李景隆开口说道,“打一个是有人想你,打两个是有人骂你。你刚才打了两个,定是有人在背后狠狠的骂你!”
王八耻脸色一变,“杂家跟谁也没冤仇啊,谁骂咱家干什么!”
就这时,御花园中的朱允熥回头,“李景隆来了吧?过来!”
第83章
人生几度秋凉(2)听朱允熥开口叫他,李景隆忙整理下身上的蟒袍,昂首挺胸迈着稳健的步伐,缓缓走去。
“臣叩见.......”
“行了!”朱允熥不耐烦的摆手,“边上坐着回话!”
“是!”李景隆跪到一半儿赶紧起身,目光看了一圈,这周围除了皇上屁股下面有张凳子之外,哪有他坐的地方。
可他知道皇上的脾气,让他坐他不坐,皇上会觉得他故作谦卑。他目光朝王八耻那边张望一下,却发现后者就抱着浮尘站着,根本没朝这边看一眼。
“你个断子绝孙的死太监!”李景隆心中暗骂道,“老子以前给你的好处,都喂狗了!”
远处的王八耻似乎听到了他的骂声,肩膀耸动几下捂着鼻子又开始打喷嚏。
“该!”
李景隆心中再骂一句,看看左右,就听朱允熥继续道,“坐啊,站着显你忠君啊?”
恰好,边上有个水缸一样空的花盆,李景隆撩开蟒袍坐下,只感觉屁股凉飕飕的。
“万岁爷,您这是有心事?”李景隆身上哆嗦两下,笑道,“臣知这天下万事都压在您一个人的肩膀上,可是您也要爱惜自己的身子。天凉起风可不能大意,臣可是听说您还没用膳呢!”
从始至终朱允熥都是看着文华殿的方向,没有看他。
此时淡淡的开口,“你说,人生是什么?”
李景隆骤然一愣,他万想不到皇上召他过来,第一句就是这么个话。
在他看来,人生是酒色财气吃喝玩乐,权力势力苦心钻营。
人生就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享受的早享受,能快活的早快活。把得罪他的人往死里踩,从巴结他的人身上挤出好处。
人生就是,比其他人都愉快的活着,笑嘻嘻的看别人倒霉,然后自己闷头显摆。
人生就是,要弄得家大业大钱多地多,给子孙后代置下庞大的家产。
可这话,他不敢说。
他说了,可能走不出宫,抬着出去。
“朕问你呢,你说人生是什么?”
李景隆想想,舔脸笑道,“回万岁爷,臣以为人生啊,人生......”想着,他灵机一动,“人生就像是赌钱就像是打麻将,一会哭一会笑,永远都不知道下一手什么牌。”
“哈!”朱允熥一笑,“有点意思!”不过,随即又摇摇头,“可你比喻的不对呀,人生如牌局,但有的人会作弊。有的人生下来,就有输不尽的家产。”
“况且牌局大起大落,寻常人的人生,哪有这么波折?”
闻言,李景隆忙道,“万岁爷说的是,普通人一辈子都是波澜不惊淡如水,没几个像臣这么不着调的。”
朱允熥依旧没有看他,自顾自的说道,“依朕看来,人生就像是这树上的枝叶。管他风吹日晒雨打,他自岿然不动。可待秋风起,它就要落叶归根化作泥土!”
“万岁爷至理名言,震耳欲聋振聋发聩。”李景隆笑道,“臣今日,又跟着万岁爷学了不少!”
他嘴上如此说,心中有几分惶恐。
心中暗道,“万岁爷这是怎么了,跟我聊这些我可搭不上话呀,可不是我强项啊!”
朱允熥脸上淡淡的,忽然叹口气,“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恰逢秋日,又骤闻故人离去,朱允熥有感而发。
“这........是皇上您做的诗?”李景隆惊道,“好诗好诗!”说着,不住的赞叹道,“臣斗胆妄言,若不是臣亲耳听见,臣是不信是皇上您做的!”
“不是臣不信您,是古往今来没有这样的皇上啊。文能安邦定国,武能开疆拓土。诗词一道,还能写出如此千古佳句。”
“这不岂不是羞煞前人?”
“臣今日有福气,得皇上此诗,回去之后臣就命人写下来,然后裱糊好,挂在家中.........”
“行行行行..........”朱允熥扭头,叹口气,“你可别拍马屁了,朕听了都心里发虚。”说着,笑骂道,“诗是好诗,可用在此处一点不应景,你李景隆也是读过书的人,这点见识都没有?”
“臣那点见识,在万岁爷面前.........”
“倒是苏轼有一首诗,用在此处恰当!”朱允熥开口道,“世事大梦一场,人生几度秋凉!”
骤然间,李景隆有些担心起来,“万岁爷,您今儿这是?”
“朕没事!”朱允熥摆摆手,“只是听闻刘三吾故去,心中有些感怀而已!”
说着,指下身边桌子上的奏折,“他待罪还乡弥留之际还给朕上了折子,哎,自己还说临老晚节有污!他这一辈子呀,就想当忠臣孝子。朕倒是有些感叹,他这一辈子兢兢业业,其实外人看来半点乐趣都没有。弥留之际,还和朕说,不要赏赐不要谥号,连坟茔地都不要。”
李景隆再次想想,缓缓开口,“有志向的人,总想着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常人所想的乐趣,在他们心中.........”
说着,他又马上闭嘴。
因为他忽然发现,他话里的含义似乎有讽刺皇帝的嫌疑。
“你接着说!”朱允熥却觉得有理,开口道。
“人都有志向,有了志向才有奔头。可所谓奔头也不过是出头,人出头哪有那么容易?一辈子就几十年,出了头就想着把名声留住,或是再上一层楼。”
“就像皇上您说的落叶,到最后谁也逃不过落叶归根。刘学士弥留之际,上书皇上推辞赏赐,大概也是想开了。”
朱允熥看着他,“什么想开了?”
李景隆硬着头皮道,“人都有名利之心,之所以刘学士晚年待罪,也脱不了名利的缘故。”
这话,朱允熥颇为认同。
刘三吾等人,准确的说他们那一派,在朱允熥登基之后想着影响这位新皇帝,成为他们预想的那样的帝王。同时,也生出了些别样的心思来。
科举一案,只不过是导火索。即便没有科举,以后以刘三吾为代表的清流,和凌汉等人代表的实干派也会发生冲突。
“老人们常说,人总是最后几年才能把这辈子看通透。”
李景隆继续说道,“许多这辈子放不下的东西,到最后才发现也就那么回事。就是文人们常说的,释然。”
“他跟皇上您说,什么都不要也不求,在臣看来,其实也有几分悔过认罪的意思。”
朱允熥开口道,“他还在折子中,劝诫了朕。”
“刘学士毕竟教导过皇上,内心深处还是希望皇上做个有道明君。不能亲眼看着皇上超越历代帝王,大概也是有些不甘吧!”
话音落下,朱允熥沉默许久,一直看着远处的文华殿。
半晌后之后,站起身,“走,陪朕用膳去!”
李景隆马上起身,跟在朱允熥身后。
风更大了,秋风穿过他的蟒袍,坐过花盆的地方,凉飕飕的冰凉。
第84章
酒贱常愁客少,明月多被云妨(1)恼人的秋雨,又在午夜淅沥。
落在紫禁城沉寂的金瓦红墙之上,发出琐碎且恼人的声响。
而且这声响很是没有规律,断断续续又格外清晰,还伴着若有若无的风声,让人难以入梦。
老爷子寝殿之内,守夜的太监小心的盯着老爷子的帷幔。
他知道床上的太上皇一定没睡,因为他刚听见帷幔中太上皇骂了一声朝他睡觉的贼老天。
当啷一声轻响,帷幔上头挂着的铜铃摇晃。
两个穿着白袜的小太监,低着头踩着小碎步快步上前,轻轻的把帷幔掀开。紧接着,里面露出老爷子那张苍老,又带着几分暴躁的脸。
“咋下雨了?”老爷子披着毯子起身,开口问道。
这问题顿时让两个小太监两股战战,老天爷为何要下雨,他们这些做太监的哪知道。
可眼看太上皇因为外边的雨声睡不着,而有着莫大的火气,他们又不敢不答。
“回老皇爷,半刻钟之前开始下的。”一个小太监脸色煞白,哆哆嗦嗦的回答。
老爷子斜他半眼,伸脚穿鞋,“皇爷就是皇爷,谁告诉你加个老字的?”说着,又斜眼,“咱就那么老?”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那太监伏在地上,浑身颤抖。
“滚一边去!”老爷子看看他,心情越发的恼火,迈步从太监的身上跨过,径直走到窗边,然后伸开手猛的推开窗户,让窗外的秋风猛的涌入。
风涌了进来,还带着细细的雨点,落在窗棂上马上就消失不见。
“你娘的,还下起来没完了,龙王爷尿炕啦?”老爷子冷眼看着天空,“睡个觉都不消停,你狗日的就不能白天下!”
这时,朴不成听到老爷子起身的声音,披着衣服出现在老爷子身后,并且挥手让地上伏着的小太监下去。
“主子,风凉!”
老爷子没回头,反而拉张凳子过来,裹紧毯子坐下看着窗外,风雨中摇曳的树影,“啥时辰了?”
朴不成上前,又给老爷子肩膀上披了一层毛毯,“亥时了!”
“白天咋那么快,晚上咋这么长?”老爷子眉毛动动。
时间似乎会因为人的衰老,而过得飞快。
可因为人老了,睡觉时间短。所以漫漫长夜,显得格外漫长。
朴不成蹲下身子,缓缓的揉捏着老爷子的小腿,“主子,夜深了,您歇息吧!”
“急个球,死了之后有的是时间睡。”老爷子骂了一声,“去,弄点吃的来,咱饿了!”
“您是想吃.....?”
“弄点热乎的,别弄那些甜不嗦的玩意儿。”老爷子的眉头忽然舒展开来,似乎想到什么乐事儿,脸上挂起笑意,“你应该还记得,以前皇后在的时候,一赶上秋天下雨,就给咱炖白菜吃。”
说着,老爷子的眼睛看向朴不成,依旧带着笑,“刚才咱迷迷糊糊的,梦见她了。梦见她一边纳鞋底,一边数落咱,呵呵。”
朴不成正在揉捏老爷子小腿的手,无声的顿了顿,然后继续轻柔的捏了起来。
老爷子自从上次大病之后,精力是前所未有的消退,整个人远没有当初的精气神。除了面对皇上和太子之外,甚少说话,小模样更是少有。
而且,说的话总是让朴不成这个伺候了他一辈子的人,感到阵阵心酸。
“你说,咱是不是真的快死了?”老爷子忽然又问道,“都说只有快死的人,才会整日想起以前的事,而且想起来真真的,就好像刚才发生的一样。”
“主子您精神矍铄,定然是万寿无疆的!”朴不成抬头笑道。
“万寿无疆?”老爷子摇头一笑,“扯蛋呢!”
说完,老爷子的目光再次注视外边的黑夜。他的瞳孔,格外明亮。
朴不成轻轻放下老爷子的脚,然后又拿来一张毯子细心的盖上,背着身子缓缓走到寝宫门口。
“去看惠妃娘娘那边歇了没有,说主子饿了!”朴不成低声吩咐。
他也是老人了,更伺候了老爷子一辈子,知道人老了其实更抓人。这偌大的宫殿,对于老人来说太过空旷。睡不着,是因为没人陪。胡思乱想,是因为没人陪着说话。
窗外的风,忽然猛的吹了一阵。
枝影剧烈的婆娑两下,带着沙沙的声响。
老爷子坐在窗边,一辈子没有弯过的脊背佝偻了。宽阔的肩膀,一边高一边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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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脚步的声响。
老爷子佝偻的脊背马上挺直,缓缓回头。
正看到捧着一个热腾腾锅子,脸上带着笑意进来的郭惠妃。后面,还有几个贴身的宫人。
“你咋来了?”老爷子脸上笑笑。
“臣妾晓得您晚上会饿,所以在厨房做了热锅子,给您送来!”郭惠妃笑着把锅子放在桌上,然后亲手布置好碗筷,走到老爷子身边,把老爷子搀扶起来,笑道,“给您准备了鲜虾白菜炖豆腐,还有几盘小菜,吃了不胀肚子又解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