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6章
丹阶很长,龙椅很高,坐在上面一览众山小,能看到大殿内外所有的臣子们。这寓意着天子可以看到整个天下,可坐上去之后才发现,其实能看见的不过是眼前,而更远的地方则依旧是蒙蒙一片。
同样的,远处的官员们看着龙椅上的皇帝,也不过是个黑点而已。
“众爱卿平身!”朱允熥轻轻的说了一声。
随后,又经过太监和礼官的重复,大殿内外的官员们才起身。
“臣,启奏陛下!”
老迈的户部尚书傅友文颤颤巍巍的出列。
他很老了,老到即将回家养老。身上虽还挂着尚书的官位,不过等等闲事已不怎么理会。只有这种重要的大朝会时,才会作为户部的主官上奏。
朱允熥一向是优渥老臣,尤其是这些从他父亲朱标在世时,就重用的臣子们。傅友文户部尚书正二品,加太子太保正一品,就是三公之一,更有特授的光俸大夫。
但从这些官职上看,他的殊荣已不亚于开国勋贵之中的各个公爵,甚至更有过之。
“老尚书请说!”龙椅上的朱允熥说道。
“今年秋收已毕,除却陕西有三府受灾之外,皆是丰收,真乃百年难得一见的国泰民安。”
“夏税收得米麦共计四百七十一万两千九百石,绢二十八万八千四百匹。得银,三十万八千九百锭。”
“秋粮得米两千七八四十二万九千四百五十石,绢五万九千匹。得银,五万七千另三十锭。”
粮和绢都算在一块,大明帝国今年征收到的粮食是三百零六万吨。(明朝的斤和现在不一样)。
一锭为二十两,也就是说还另外征收到现银八百九十五万多两。
民间流行的是银元,而朝廷收的是足两的银子。这么一算,八百多万又可多出三成的进项。
龙椅上的朱允熥表情并未见多少欢喜,这个数字和往年相比并没有太多的增长。若是再过几年,等推行的摊丁入亩彻底实施开来,这个数字或许会大幅度的增长。
但就如今看来,这个数字已然很不错了。
林林总总加在一块差不多两千多万,在现有田亩统计,全国有耕地八百六十万顷的情况下,这笔钱不能再多了。再多了,就要涉及到老百姓的口袋问题。
这也是老爷子定下的祖训,国家要钱,但不能从老百姓的兜里掏。
不过,这些都是征税,另有两淮云川等地的盐税,一年也是一千多万。可那些税是用来军队开支的,不算在粮税之中。
大殿中的傅友文还在兴高采烈的说着各项数据,而朱允熥则是陷入沉思。
这样的税务看着是不少,但对于庞大的帝国开支而言,最终也剩不下什么。
总的来说大明的税收制度还是太僵化,当初老爷子认为这个税收既然足够了,就不要再巧立别的名目。老爷子不是不想收税,他是更怕下面的官员们,用为国家收税当借口,实行残民的横征暴敛。
可是这样健康的财政并不是每年都能保证的,如今是国泰民安兵力强盛,可以后呢?历史上的大明就是这样,等中期土地兼并严重,天灾人祸并起的时候,才幡然醒悟已经迟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心中暗自叹口气。
历史上,在大明千疮百孔轰然倒塌之后,新兴的满清王朝吸取了大明王朝的全部教训,张居正的一条鞭法被满清的精英统治们换了个汤,大刀阔斧的推进,哪怕为此士大夫们怨声载道,人头滚滚。
清朝的前期,每年的国库进项高达四千万两。
雍正末年国库结余六千万两,就算是乾隆退位后国库依然有一千九百万两的结余。
现银,全部是现银!
要知道,满清从康熙到乾隆期间,可是有着长达七十年的对外扩张战争。尤其是乾隆时候,清军一度在中亚暴走,福康安率军翻过喜马拉雅山,把支持尼泊尔的英国军官一顿暴揍。哈萨克等地连年上表,请求内附。
长达七十年的对快扩张,打得是什么?
是白花花的银子,黄澄澄的金子。
因为在MENGU和XIYU的作战,使得当时的满清和俄国的矛盾不断加剧,边疆摩擦越来越大。甚至因为俄罗斯当时藏匿了准噶尔汗策妄阿拉布坦的外孙阿睦尔撒纳,满清竟然一度扬言,不把人送来就跟你开战。
最后即便阿睦尔撒纳病死在俄国,但受不了满清的军事压力,最终俄国还是要把它的尸体送回来。
乃至后来土尔扈特部东归,俄国方面以尼布楚条约中,双方不得藏匿对方逃犯的条款说事,乾隆就直接告诉他叶卡捷琳娜,你敢来追吗?
“若尔等不从我言,决然不成,必与尔等交战!”
他乾隆哪来的底气,还是白花花的银子,黄澄澄的金子,有钱!他不但敢说要揍你,还和法国一块,对沙俄进行经济制裁。
从古到今毛子何时吃过这种亏?以至于叶卡捷琳娜在给伏尔泰的信中写道,中国的历代皇帝都热衷于吞并和扩张,就不知道和平两个字怎么写?
钱是英雄胆,一个人有钱就可以横着走。
一个国家有钱,更可以横着走。
朱允熥不喜欢满清,但也必须承认他比大明更优秀的地方,就是财政,健康的财政。
可以这么说,在甲午战争之前,清朝的财政都极其健康。一八九一年,满清财政收入八千九百万万两,财政支出七千九百万两,盈余一百万两。其中海关关税,达到一千八万。
哪怕到了满清快倒台之前,每年的海关都有三千万。
“要有钱,有钱!”
朱允熥心中暗道。
可是如何才能给大明带来健康完善的财政呢?
开海拓张是一方面,税法也是另一方面。
但具体实施起来,绝不能如商鞅变法那样。
只给予百姓基本的生活保障,其他一切生产资料归属于朝廷。
因为这样下去的最终结果,国富民贫。
“启奏皇上,除了上述的正税之外。今年的商税........”
忽然,朱允熥精神一震。
而老迈的傅友文却开始卖关子,得意的看了一眼其他几部的官员们,大声道,“大明国库之充盈,远胜前朝。”
第103章
盛世(2)“大明国库充盈,远超历代!”
奉天殿的大朝会上,年老的傅友文竟然喊出这样张狂的话来。
一时间,朝堂之上竟然出现了些许的惊呼。
“说起来,老臣惭愧呀!”傅友文又道,“当初陛下言商税,老臣等还说农桑乃是国本,轻言商税恐伤国本。如今看来,老臣等鼠目寸光,皇上明鉴万里!”
谁说老臣不会拍马屁?这不说的挺好吗?
龙椅上的朱允熥微微一笑,等待下文。
“今年.......咳咳!”殿中的傅友文忽然咳嗽起来。
朱允熥莞尔一笑,“王八耻。”
“奴婢在!”
“去给傅爱卿送碗茶,让他润润嗓子慢慢说!”
“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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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中,傅友文得意的接过茶碗,谢恩之后在无数羡慕的目光中喝下去。
随后,昂着头大声道,“老臣启奏皇上,今年各地的商税结余,共计二百七十三万。”
话音落下,殿中马上响起阵阵诧异的噪音。
这个钱听着不多,可都是实打实的现银啊!这可是要上缴国库的现钱,可不是什么粮食布匹等。
更重要的这是结余,也就是说是地方官府截留过的数字。要知说前些年,各地官府可是没到年根底下就扎堆跟朝廷伸手要钱的。
傅友文脸色更加得意,“除却各地的商税结余之外,宁波海关关银一百三十二万两!”
“福州海关一百七十万两!”
群臣的表情从震惊变成了亢奋,乃至癫狂。
“广州海关,三百八十二万七千另六十!”傅友文用尽全力的大喊。
嗡!朝堂炸锅了。
这都是现钱,现钱!
都是银子,银子!
“皇上,宁波海关昨日给户部的行文中请示,请准明年浙地供海关,棉布七十万匹,绸缎四十万匹!”傅友文继续笑道,“这是宁波海关看广州后来居上,心中不忿要比划比划!”
“皇上,广州那边也发了行文给工部!”工部侍郎练子宁说道,“准其在佛山等地,修建瓷窑砖厂开设鎏金鎏彩局。说是海商们常买不到货,到布政司衙门撒泼耍无赖。”
“什么海商如此大胆,都抓起来杀了!”兵部尚书茹瑺闻言,顿时大怒道,“天朝上国,岂容他们撒野!”
总之肃穆沉寂的朝堂,因为傅友文一番话彻底沸腾了。
换而言之,大明朝的臣子们何时见过这么多钱。
文官们高兴,国库充足才能天下安定。朝廷有钱了,不用拆东墙补西墙,兴许皇上一高兴还能涨工资。就算不涨工资,那点俸禄也该给现钱了吧。国家这么有钱了,发俸禄还用发霉的米粮充数,也说不过去。
而武官们则是窃喜,有了钱终于可以打仗了吧?
可是好久没有过二十万大军出赛,去揍鞑子的好事了。
忽然,群臣之中传来一个声音,“皇上!”
众人看去,只见曹国公李景隆上前几步,跪在地上。
“臣才疏学浅愚钝之极,但臣略读史书,古往今来历朝历代,国库从未如此之盛者。”
“我大明如今兵强马壮,又国库充盈,内无百姓饥荒,外无强寇。”
“政务清明百官用命,此为前所未有之盛世也!”
“此盛世,全赖陛下仁政。臣三生有幸生逢明主,天下万民有幸,受皇上洪福!”
“大明社稷,万古永昌!”
言罢,叩首大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马上跟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还是曹国公会来事,会说话!”有人心中暗道。
但也有人心中对李景隆破口大骂,“粗鄙至极不堪入目,这个当口称颂陛下,当妙笔生花锦绣文章,你李景隆说的什么玩意?要是让我说.........”
“皇上!”李景隆大喊,“臣斗胆奏请皇上,封禅泰山!对天地表功,以日月见证我煌煌大明。”
“臣等附议!”无官们跟着大喊。
文官们却没一个人说话,反而对李景隆怒目而视。
在他们看来,皇上出宫干什么?带几万人去山东泰山,你李景隆花钱?
国库的钱是国库的,可不是皇上的!
甚至有人想到,若皇上真的要动出巡的念头。今日就算磕死在金銮殿,也要拼死上奏。
还有人想,封禅泰山自从赵二来了一次之后多少点掉价了,皇上能答应?
群臣等了许久,却不见皇帝说话。
悄悄抬头,却愕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皇上走了下来,就站在群臣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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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允熥背着手,表情淡淡的。
“国库充盈,国家有钱了,朕很高兴。”
“因为国家有了钱,有事儿的时候就不会想着加税,就不会想着从老百姓身上再压榨点油出来。”
“有了钱,就不怕闹灾,不怕外寇。”
“可要说是盛世?”朱允熥点点李景隆,“言之过早了点吧?”
李景隆讪笑两声,“皇上,这若不是盛世.....?”
“那也是名不副实的盛世。”朱允熥又开口道,“天下百姓可都吃饱,家有余粮了吗?”
“可都老有所养,少有所依?”
“都人人安居乐业?”
“是否人人都有衣穿,人人都有房住?”
朱允熥的话说出,群臣们又变得寂静无声。
“说盛世,据朕所知,天下还有许多百姓吃了上顿没下顿,身上的衣服满是补丁。许多人别说是房子,就连盖房子的地皮都没半寸,甚至连栖身的茅草屋都没有。”
“这就算盛世了?”
说到此处,朱允熥微微一笑,“朕也知道,天下亿兆黎民,不可能人人都安居乐业衣食无忧。神仙来了,也过不上那样的日子。”
“朕也不是故意让诸爱卿为难,可朕就是想问你们。国家有钱了,就是盛世吗?国家的钱,跟百姓有什么好干系?”
“税收的钱取之于民,不能用于民已是惭愧,还要因为收税多了,夸口什么盛世,说朕是尧舜之君?”
群臣纷纷低头,许多人已猜到,恐怕皇上今日要发作。
“你们没发现,今日早朝缺了谁吗?”朱允熥继续笑道,“刑部的尚书,大理寺的少卿都不在,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随后,不等有臣子说话,又接着说道,“前几日句容出了个案子,一个权贵子弟奸污了一名女子。这女子去告状,县令不但不伸张正义,反而判是通奸!”
“哈,好一个鱼目混珠的糊涂案。”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案,天下总是有恶人嘛,恶人总是要为非作歹挑战王法的。”
“可你们知道吗?朕派了刑部的去公审之后,句容县多少人?”说着,朱允熥的语气骤然加大,“多少人去衙门里,请钦差大老爷为他们主持公道!”
“朕眼皮子底下一个县城,三班衙役连轴转接待那些告状的百姓竟然接待不过来。衙门里数十个书办,写状纸写到脱力!”
“桩桩件件,要么是蒙受不公,要么是官员不作为,要么是欲加之罪。”
“句容可就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呀,句容都这样,那些朕离着十万八千里的地方,什么样?”
“税收源自于民,国库充足当念民恩。”
“可百姓缴税纳粮了,还求告无门,这是何道理?”
第103章
朕与天下共法(1)大殿中寂静无声,群臣们低着头,谁都不敢和皇帝的目光碰触,生怕皇帝的业火发作在自己的头上。
眼前这位皇帝,看着是敦厚仁和。其实骨子里和老皇爷是如出一辙之君,和老皇爷稍有不同的是,这位皇帝的杀性没那么大。可这位皇帝,更喜欢杀人还要诛心,把人损到体无完肤。
“看,说到皇粮秋税,你们各个都是头头是道。可说到这些,你们就不说话了!”朱允熥说着,从手腕上褪下一串枣红红玛瑙的手串,盘在手心把玩。
这个动作旁人不知晓,可看的李景隆心惊肉跳。
皇上只有在心中极度烦躁的时候,才会如此。
此时,老臣凌汉开口道,“皇上,老臣以为此等事必重重查出,涉及官员人犯等,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但要杀,还要把卷宗明发天下,让各地的官员们引以为鉴。”
说着,老头顿了顿,眼神中略有挣扎,而后郑重开口道,“不但要引以为鉴还要以儆效尤,历朝历代大治之世大贪横行。句容县如此绝对不是个例,当申斥各地监察御史巡查使等,广纳民风,看看各地有没有如句容县的事,杀几个不开眼的,以正视听!”
“若朝中无人愿意去做这等差事,老臣毛遂自荐。”
这番话说得杀气腾腾,义正言辞。
“老尚书的心,朕是知道的!”朱允熥点头,微微叹息一声,“可老尚书你的话,有几处没说到朕的心里去。”
随后,朱允熥环顾群臣,再次开口道,“首先杀几个不开眼的就错了,最后那句以正视听更错了。”
“杀几个不开眼的,以后呢?以正视听,正谁的视听?是给朕看,还是给百姓看?”
“若如此行事,还不是表面功夫?哦,等过几年忘了这茬儿了,又是死灰复燃。这种事本就不该出,他就不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