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4章
乐志斋中一片沉寂,而外边林间的蝉声,却扰得人有些心烦意乱。殿中明明摆着几个巨大的冰盆,弥漫着丝丝凉意。可殿中的官员之中,依旧有人额头上汗水淋漓。
有的人实在忍不住,抬起袖子擦擦,擦汗的同时,偷偷的朝内殿中张望。
但他们的视线被一道纱帘所阻挡,只能依稀的看到皇帝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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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允熥没有带纱冠,头发用木簪随意的扎着,身上一件宝蓝色的圆领常服,端坐在宝座之中,静静的看着眼前的奏报条陈。
他对面,诸位南书房大臣,六部尚书都低着头垂手站着,屏声静气。
谁都知道,皇帝心中有火,一点就着。
“叽叽...咦咦....”
外面的蝉鸣依旧,且越来越高亢,抑扬顿挫。
“以前朕觉得太上皇对贪官污吏动辄扒皮凌迟,未免有些太残忍!”朱允熥放下手中的奏折,缓缓开口道,“但现在看来,还是轻了,哼!”
皇帝一声冷哼,群臣的头更低了。
廉政院和锦衣卫联手上的折子,今年以来大明各地事发的贪腐之案,竟然高达一百三十八件,最少的涉及银钱八百银元,最多的涉及银元高达数万。
不单是单单的贪污受贿,甚至有的州府官员,把朝廷拨给地方建官学的钱都给挪用了。更有甚者,有的州府几乎是公开的明码标价的售卖各种小吏的差事,乃至是官学的名额。
更触目惊心的是,朝廷在推广洪薯的过程中,为了使百姓安心种地,特意给各地方发放了专款专银,用以补偿农户。这些钱,反手就放州府各层给密下了,根本没补到农户的手中。
这还是明面上的,暗地里更不知藏着多少蛀虫。
“太祖高皇帝杀贪官杀了三十年,要朕也杀三十年吗?”
啪的一下,手中的奏折被朱允熥重重的拍在桌子上,群臣心头一颤,头垂得更低了。
“呵呵,看看这个!”朱允熥又拿起一本奏折冷笑,这是锦衣卫指挥同知郭官僧单独奏报的,“松江府,竟然一府都烂了。堂堂大明朝的知府,竟然公开的寻花问柳。而为人师表的学正,为了自己的帽子自己的前途,居然....”
说着,朱允熥怒极反笑,“居然让自己的小妾和妹妹,陪着知府大人打了两天两夜的麻将?”
“哈!”朱允熥连连大笑,“真是寡廉鲜耻....不知廉耻!”
说着,看着下面的臣子们,“古往今来历朝历代,你们听说过这样的事吗?太祖高皇帝杀了三十年,朕即位开始就整顿吏制。如此看来这三十多年,就是治了个笑话,治了个自欺欺人!”
“臣等有罪!”众大臣再也站不住,齐齐叩首。
“起来!”朱允熥冷喝,“你找你们来,你们就磕头请罪,朕要的是磕头虫吗?国家大事,是有罪二字能解决的吗?”
说着,他再也忍不住,信手扯开了脖子上的扣子,带着那么几分气急败坏,“这还只是地方上官员的劣行,京官之中更有甚者!”
说到此处,他的目光看向外殿,被纱帘遮挡住的大臣们。
“浙江布政铁铉和按察使景清巡查使韩克忠联名报奏!”朱允熥继续说道,“朝中有清贵官员,出身大族豪门,是以家中以其官身,官商勾结。先以名下织布坊的名义,跟农户们签订收购桑蚕的契约。等农户们辛辛苦苦忙碌一年之后,却说农户们的桑蚕不合格。”
“农户们的地都种了桑养了蚕,卖不出就没钱缴税没钱买粮食,这时候这些仗着朝中有人的官商,开始放印子钱高利贷!”
“再然后,利滚利还不起就趁机占了农户的田,叫天天不灵的农户们要么他们家的佃户奴仆,要么只能签身契卖身进工坊,当牲口使!牲口还有好草料吃呢!大活人,却连牲口都不如,一天给他们做工七八个时辰,稍不如意就动辄鞭打,毫无人性!”
砰的一声!
群臣心头一振,朱允熥的脸对着外殿,“郑朝先,马国良,张泓澈!”
噗通!
外殿的官员之中,三名三品官服饰的官员,踉跄跪倒。
“朕说的是不是真的?”朱允熥问道。
“臣....臣等....”三名官员面无人色,语无伦次。
“家里的事,臣实在不知情.....”
“住口!”朱允熥呵斥,开口道,“你们三人,豪门大族子弟,名师教导进士出身,你们说你们不知情,你们觉得朕信吗?平日你们在京中,素有贤名呼朋唤友千金散尽,难道你们不知道你们手里的钱,都带着血吗?”
说到此处,朱允熥猛的摆手,“太平奴,把他们交付有司,给朕好好查!”
“遵旨!”
“皇上,冤枉啊皇上!”
“家里事和臣等何干啊皇上!”
“皇上,臣真不知情呀!”
几人刚惨叫几声,就被邓平带着侍卫,捂着嘴拖了下去。
“叽叽...叽叽!”
外边的蝉声,愈发刺耳。
像是在嘲笑着谁!
这叫声让朱允熥更加心烦意乱,大明朝商贸日益繁华是好事,中夏之地各种物产在海关供不应求更是好事,税银连年增加是大大的好事。
但这些好事的背后,是许许多多的坏事。
沿海一带的豪门大族,商人们拼命的盖工坊,拼命的召工人,昼夜不停的生产。
闹火灾的,累死人的,买卖人口的,不把人当人的......比比皆是。
而那些家中有当官靠山的商人们,更是肆无忌惮,出了事反正有人给压着,有人给罩着!
忽然,朱允熥觉得心口阵阵刺痛,脑中猛然想起一句话。
“资本都是血淋淋的!”
眼见朱允熥揉着心口,曹国公李景隆马上抬头,关切的说道,“万岁爷身子不舒服,来人,快传太医!”
说着,径直走到一边,赶紧给朱允熥倒了一杯热茶双手捧着,“万岁爷您润润喉,消消气!”
朱允熥微微摆手,叹口气,“今日叫你们来,就是说说吏治的事。”说着,他抬头道,“咱们君臣一块想想办法,怎么能止住这股歪风邪气!”
“止是止不住的!”文臣第二排中,辛彦德冷脸开口道,“杀就是了!”说着,冷哼一声,“既然读圣贤书,就应该明白家国天下这四个字。为官不端,为人不正,要当大明朝的蛀虫,掉脑袋就是咎由自取!”
“一味的杀,治标不治本!”解缙琢磨着开口道,“再说,这么杀下去,那面的人心涣散!”
他这话说到了关节上!
归根到底,朱允熥不是老爷子那样的开国君主,杀起人来可以毫无顾忌。
再说现在也不是那个时代了,那时的大明刚刚立国,天下刚从战火中走出,人心思定。而现在国家蒸蒸日上,规矩已经形成。
而且,解缙的话里还有一层众人都懂,但却不能付诸于口的道理。
那就是官吏这些人,其实本质上就是一个帮着皇帝统治天下的既得利益群体。
第四十八章
成长之路必须学会妥协(2)官吏,本身更是一种跨越世俗权利的阶级。
正如钱穆大师在历朝历代得失当中所说,满清为何要养活八旗子弟二百多年呢?
八旗子弟也不尽都是满洲人,但他们绝对是满清王朝最忠诚的拥护者维护者,乃至是皇帝是独裁统治天下的工具。
八旗子弟是一种阶级。
其实从根子上来说,大明朝的官吏也是如此。
相比于他们需要皇帝,实则皇帝更需要他们,也离不开他们。
皇帝也好官吏也罢,实则都是这个利益共同体中的一员。皇帝可以决定给谁更大的利益,但不能把吃饭的锅给砸了!
老爷子可以随意杀贪官,可朱允熥这个继承者不能随意杀,更不能残忍的杀。那样的话,他这个皇帝还有朝廷要建立的新制度,就没有人会真心的遵守。
就会造成制度新政是空洞的,官员们人浮于事,制度和人事无法匹配。
会造成大明王朝君臣离心离德,政令无法顺畅的推广。
这也是为何当初老爷子一再告诫朱允熥不能学他的原因,一个王朝不管武力多么强大,但如果连续出了两代杀人如麻的帝王,那这个江山注定不会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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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边的下去!”朱允熥揉揉心口,对外殿道。
外边的臣子们骤然松了口气,齐刷刷的躬身朝外退去。
等内殿中只剩下心腹大臣,朱允熥继续道,“大绅,你继续说!”
“是!”解缙俯首,“眼下皇上您欲全国推广新政,官绅一体当差纳粮缴税,又要免除士官的种种特权。若对吏治,再痛下杀手,必然引起反弹!”
这就是朱允熥心中纠结的地方,面对强大的官僚群体,任何事都要一步步来。要有取舍,要有进退。即便他是皇帝,很多时候他都要让步且委婉的低头。
只有做到这个位置才会真的明白一句话,ZZ是妥协的艺术!
“你接着说!”朱允熥揉着太阳穴,开口道。
解缙沉默片刻,“就拿贪腐来说,世间难免有大奸大恶之徒,人性本恶。但更多的小贪,在臣看来,多多少少也有许多身不由己之处!”
“官场迎来送往人情往来,维持官员的体面,养家糊口,都需要钱。”解缙仔细的组织着措辞,“而咱们大明朝的俸禄,一向微薄难以为继。”
“俸禄少就要贪污?这是什么逻辑?只说难处,怎么不说说我等做官的特权...?”辛彦德斜眼开口。
“别打断他!”朱允熥依旧揉着太阳穴,“让大绅继续说!”
这时,李景隆不从哪淘换了一挑湿毛巾,捧到朱允熥面前,“皇上,冰镇过的,这天太热,您放在额上去去火!”
说着,又跪在朱允熥脚下,“此时没外人,臣帮万岁爷您松松。大热天的,您还穿着朝靴,捂得慌!”
冰毛巾放在额头,果然一阵痛快的舒爽,朱允熥后仰着身子伸出腿,等待解缙的下文。
“老话说饥寒起盗心,俸禄太少养家糊口都难,自然要乱伸手。一开始是小贪,往后就是大贪!”解缙继续道,“人性本如此!”
“人性!”朱允熥苦笑,“朕何尝不知是人性,可就因为人性二字,朕就放任或者不管了?”说着,叹口气,“哎,人性!?呵呵,太祖高皇帝三十多年屠刀滚滚,终究也是抵不过人性二字!”
“管,必管不可,不然吏治的败坏就是亡国之肇!”解缙继续说道,“皇上您再三提及高皇帝当初,昔日种种雷霆手段再用在今朝,不妥不该也不应,此一时彼一时不能一概而论!”
“而且,皇上您总是说,国家要有规矩朝廷要有制度,那么臣建议,先把制度立起来!”解缙又想想,“以前皇上也曾说过,官员们的俸禄太低,滋生事端所以想着给大伙也涨涨....”
“朕明白你的意思了!”朱允熥笑笑,“官员们的俸禄少,所以要贪腐要乱伸手。这个道理在朕这,行不通!”说着,沉思片刻,“但是朕也不是不通人情之人,可以设置养廉银,按照官职而定,薪金么....”
随即,他手指敲打桌面几下,“就按照官员们的年俸....加倍!”
话音落下,群臣精神一振。
不过这时,群臣中也有人看出来了,解缙定然和皇帝在这件事上事先通气了。皇帝是借着今日的贪腐案,给天下官员们定规矩。
“但这个养廉银,是有条件的!”
果然,朱允熥又道,“比方一县之令,养廉银和俸禄一同发放,前提条件是这个县令,在当年之内考核是中上。而且,日后一旦发现其贪腐,不但历年的俸禄还有当年的养廉银,一并追回!”
“还不了,他儿子还,他儿子还不了孙子来还!”
“嘶!”
群臣心中倒吸一口冷气!
“你们说俸禄少,朕给养廉银。给了养廉银再贪的话,按照贪腐属数目的多寡,世间恶劣与否,在于定罪。一百银元以下,追回俸禄养廉银以及脏银,抄没家产,发配吕宋缅国等地军前效力!”
“二百以上,斩立决。”
“三百以上,列入奸臣录,昭告天下!”
“嘶!”
众人又是倒吸冷气,心中齐齐冒出一个念头来,“真狠!”
虽不像以前那样贪腐抓着就等着被杀,现在是划分出等级来。皇上这不是不愿意杀人,而是先制定了规矩,以后靠着规矩杀人。
其实在朱允熥内心深处,这就是妥协的无奈之举。
有了养廉银就不贪了?糊弄鬼呢!
每年百姓交给国家的皇粮秋税,都要经过这些官吏的手。他们巧立名目的手段多着呢,粮食不合格,铜钱银子成色不对,小斗换成大斗....
而且每年各个州府县,就没有税粮足额的时候,能交八成就已是能员干吏。
再遇到水灾旱灾,瘟疫,那更是官吏们发财的好机会!
说起来很是憋气,知道又如何?
坐在这个位置,朱允熥早就明白统治和治理是两回事,他更明白他这个皇帝,不得不妥协。
小不忍则乱大谋!
“具体的章程你们来定!”朱允熥又看看臣子们,开口道。
“皇上,养廉银这个钱?从何出呢?”户部尚书铁公鸡张紞开口道,“您这,又给臣找了个大窟窿呀!”
“铸币的钱,用在这个上头。”朱允熥想想,“不是定例,先这么着!”
凡事就怕成定例,所以朱允熥从不说何事当成定例,日后照此办理的话。
忽然,他心中有种哭笑不得的愧疚之感。
雍四爷几大法宝,都让自己给抄了。大明朝没有火耗归功,是因为早就推行了银元。但铸造银元的的收益,其实就是另一种变相的火耗归功。
养廉银也是如此,即将推行的官绅一体纳粮缴税更是如此。
“现在说说,对缅用兵的事!”朱允熥看了一眼窗外,不知何时,那是叽叽咦咦的蝉,不叫了。
他看看魏国公徐辉祖,“准备好了?”
“回皇上!安陆侯吴杰,长兴侯耿炳文等奉旨裁撤不中用的边卫,第一批大概三万人。以练兵之名,即将抵达山东!”徐辉祖开口,“而后登船,开赴缅甸!”
裁撤边卫也不是好干的活,即便是两位勋贵军侯出手,都不敢说你们被裁了,皇上不养活你们了,而是找个借口调出来。
“军心如何?”朱允熥问道。
曹国公李景隆在旁接口笑道,“皇上,臣到以为此事不用操心!”说着,继续笑道,“那些边卫中的老弱,也都是粗鄙武夫。上船之后,只需领兵的人说,到地方了放开了抢,都是儿郎们你们的,抢多少带兵的分文不取,到时候保准各个嗷嗷叫,八十岁的老兵都能拎着刀上阵!”
这点朱允熥不担心。
大明朝的军队,只要听见随便抢三个字,那才是满万不可敌。
“第一批三万人!”朱允熥沉吟片刻,“开赴缅国,此战要快,迅雷不及掩耳!”
第四十九章
李景隆之毒计(1)“皇上您放心!”
殿中,李景隆忽然微微瞄了徐辉祖一眼,笑道,“若是三万武装到牙齿的边卫,铺天盖地的压过去。这仗还能打成磨磨唧唧的拉锯战,带兵的人可以永远留在那边不用回来了!”
闻言,徐辉祖的眉头不动声色的皱皱。
李景隆这是无声的将了他一军呀!
这让徐辉祖猛的意识到,若是这一仗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恐怕自己在朝中的威望还有皇帝的信任,都要大打折扣。
外人看来对缅用兵是皇帝的一意孤行,但唯有真正熟知内情的人才明白,对缅用兵的真正推手,是他们这些军中的少壮派,二代勋贵们。而皇帝,不过是一拍即合之后的顺水推舟。
早在很多年前,皇帝就在大明的核心圈子中,提出过对安南缅国用兵。皇帝给出的理由是,这两个偏僻的小国有着比大明还好的海港。而且,占了这两个地方,等于在大明传统的中夏之地外,建立了两个屏障。
然后这两个屏障可以在陆地上,乃至在海上,勾连到其他的海岛小国,成为一个连环相扣进可攻退可守的岛链。
一开始群臣们还听得一头雾水,以为哪个粗鄙的武夫又给皇上进了谗言。但随着这几年海贸的愈发兴盛,朝中大臣们对外了解越发清楚,才明白皇帝所说的绝不是无的放矢。
但即便如此,他们对海洋的认知还处于懵懂的阶段。
朱允熥之所以和勋贵二代们一拍即合,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缅国有深水港。
不是一般的深水港,而是直接面对印度洋的深水港。
我堂堂中夏之地,直到近代才有海洋文明的概念,不是我们短视也不是我们迂腐更不是我们被传统思想禁锢住了。
而是地理位置,决定了我们看不到中原以外的世界。
对缅用兵占据海港的雏形,来自于朱允熥借鉴了后世的四港一战。
四港分别是,瓜达尔港,孟加拉的吉大港,缅国的皎漂港,缅国的实兑港。中转站是斯里兰卡的汉班拖塔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