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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9章

    “凡事都有因!”侯庸长叹一声,“有因就有果!以山东学子为例,跻身朝堂为官,光耀门楣振兴家族,就是他们读书的因。而朝廷给他们的特权,就是他们想要的果!”

    “他们读书,就是为了做官,就是为了特权!”侯庸说着,朝朱允熥行礼,“臣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说着,他抬头道,“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没有退路!”

    朱允熥心中一凌,他猛然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

    “不当官就是穷书生,被人嘲笑被人欺压!北地数百年沦为胡人之手,官民泾渭分明!”

    侯庸又道,“可是江南的学子,却不一样吧?”

    “江南学子考取功名,以进士为荣,做官之后更是以翰林为贵!”侯庸又说道,“鲜少见到有江南学子,中了举人之后就开始跑官吧?也鲜少见到,江南学子为了八品小官欣喜若狂吧?”

    殿中,全是侯庸的声音。

    所有人都在仔细的倾听,满脸都是沉思神色。

    “因为他们有退路!即便是寒门学子,也有一家一姓全族支撑,考上举人,若不中进士的话或是在家继续苦读,或是去私学教书,或是当个幕僚,哪样不是轻松惬意....哪样不是钱多事少?”说着,侯庸笑了笑,“有了举人就有了官身,可以庇护家族,可以反哺,走到哪里也都受人尊敬!有了举人的身份,更不用愁生计。”

    “更别说那些世家大族!”侯庸又叹口气,“诸位,在朝为官的江南进士不少吧?可曾见过哪个,愿意远离京城去做地方官的,嗯?除非是封疆大吏,对吧?”

    “但是反过来,北方就不行!考不上举人,一辈子抬不起头。没有官身,家族就要......败落!都说穷文富武,可读书也花钱呀!那考取功名,到底图什么?”

    “就说臣,当年若不是考中了,否则家中仅有的几亩薄田,也都要用来抵债!而考取之后,才是真的鱼跃龙门!成为人上人!”

    侯庸的话不能说全对,但必须承认,也有理!

    上层经济决定下层建筑,南北的经济差异还有人文结构,导致着南北学子的心态截然不同。

    尤其是人文,南方是宗族,而北方学子背后没有宗族。

    “臣不是说推行新政是错!”侯庸又道,“新政的好处不胜枚举!”

    在座的都是人精,新政的目的无非就是为国库开源,遏制日益扩大的士绅阶层,加强中枢对地方的权利这三样。

    这三样就是大明的帝国的筋骨肉,让整个大明帝国形成一个拳头,而不是朝堂上如何如何,地方上却各自为政。

    尤其是遏制土皇帝一般的士绅集团,民夫钱粮这样的大事,不可能放在放在他们手中,使得官府收税要人还要看他们脸色,和他们商量。

    就更莫说再往上的官绅勾结,官商串联,乃至在江南士绅在朝中竖立一个又一个的代言人。

    “臣要说的是,李侍郎的方法错了,手段错了!”侯庸继续说道,“太急了!太狠了!”

    “哪个有功名的学子名下,不挂着别人的地?他一去就大刀阔斧以为是雷厉风行,却不知是捅了马蜂窝!他等于是和全山东的学子为敌!”

    “如此,焉能不反!”

    “况且!”侯庸的话掷地有声,“李侍郎本就是南人为官,去山东查案,有心人就会利用他的身份大做文章,说他是为了当年的南北榜挟私报复!”

    第八十章

    飞来横锅(2)“侯尚书,你过了!”

    朱高炽再次回头,看向侯庸,“朝堂论政,要就事论事!”

    “下官就是在就事论事!”侯庸硬硬的回了一声,目光看向朱允熥,“他在山东就闹出这么大的乱子,若是日后在江南推行新政,那些名门望族,那些书香门第会是何等反应,臣不敢想!”

    “这老儿以后离他远点!”

    另一侧的李景隆一直默默低头,心中却不断的思量。

    “以前没发现,侯老头骂人不带脏字,害人不用损招儿呀!”

    山东学子罢考的根子,在于李至刚,而李至刚的根本在于新政。

    但侯庸从头到尾没说话新政一个不字,但却把李至刚贬了个一文不值,狠狠的上了一次眼药。

    想着,他忽然心中一动,目光扫扫在运气的朱高炽。

    “这俩人一伙的!”李景隆心中暗道,“搁着演戏呢!”

    李至刚和侯庸本就不对付,而且现在李至刚成了吏部侍郎,和侯庸从不对付变成了明争暗斗。

    眼前这死胖子,他和李至刚也不对付呀!

    要知道人家李至刚那位钦差大人离京的时候,是他拉着卓敬和陈迪过去的。后边这两位,可都是在京城之中,代行李至刚侍郎之职的。

    随后,李景隆目光转转,心中又道,“南书房这些人除了小解,有一个算一个,都他妈老谋深算!”

    “啧啧!”想到此处,他又生出几分幸灾乐祸之心,“李至刚呀!你是怎么做到让这么多人都讨厌你的?呵呵,就算你新政一事上立功匪浅,可又怎能挡住将来的群起攻之呢?”

    朱允熥坐在宝座上,臣子们的神色尽收眼底。

    其实他不是不知道,侯庸的言外之意,也不是不知道这些臣子们内心的真实想法。而是作为帝王,他有着自己的考量。

    这种考量就是他一直忽略的一个问题,人文。

    后世满清雍正时期推行的新政,其国家的人文社会环境和今日截然不同。江南士林在满清的屠刀下只求能活着就行,而大明朝开国到现在,三十多年间,虽说对读书人不是那么好,但毕竟是养士。

    国家尊重士绅阶层,且依赖。

    而且这种尊重延伸到特权上,也是为了鼓励北方各地从战乱中早日走出来。

    这种初心是好的,哪怕时候士绅会变成帝国的顽疾且不治之症,但初心毕竟是好的,而且在最开始是有效且有用的。

    可话又说回来,朱允熥所处的是一个承上启下的阶段。

    他必须要做出改革,否则好事变成了坏事,否则就给后代留下了慢性病。

    长痛还是短痛?

    治国不能单纯的看对或者错,必须辩证来看,必须衡量取舍之道。

    如果说李景隆只是看到了人心和计谋的话,朱允熥则从侯庸的话中听出另一番含义。

    “皇帝不能太急,帝国要因地制宜,人要因材施教。选用那些酷吏,只能用一时,不能用一世!”

    但是....对于这种士绅阶层的挑衅...

    朱允熥习惯性的用手指敲打桌面,发出轻微的声响。

    同时心中苦笑,“看来日后,我这暴君的名号没跑了!”

    想着,他目光微转。

    忽然间发现,李景隆坐在下边小眼睛提溜乱转,一看就知道没憋好心思。

    “曹国公!”朱允熥轻声道。

    “啊!嗯?”李景隆一愣,“臣在!”

    “这事你怎么看?”朱允熥缓缓端起茶盏,遮住眼睛。

    尽管李景隆看不到皇帝的目光,可还是心中发毛。

    以前这种事,皇上是不问他的,今儿怎么?

    他脑筋飞快的运转,目光看看旁边,朱高炽嗖的扭头。

    他又看看徐辉祖,丫跟佛爷似的坐着。

    “臣....”他硬着头皮,“臣一介武夫,这等政事臣实在是.....”

    说着,他说不下去了。

    因为朱允熥放下了茶碗,露出眼睛。

    咕噜!

    李景隆心里咽口唾沫,他娘的好大一口锅呀!

    我什么都没干,就扣我脑袋上了?

    这...我以后不得让人骂得祖宗都从坟地里爬出来?

    “曹国公!”户部尚书张紞善意的提醒,“皇上在问你话!”

    “我曹你姥姥,我知道!”

    李景隆心中骂一句,随后咬紧牙关鼓足勇气,站起身,“臣以为,不可容!”

    索性,他也豁出去了,大不了被天下读书人骂呗!

    别人骂死不了,可是皇上要是不高兴了,他可比死还难受。

    “怎么不可容?”朱允熥皱眉道,“你跟朕念三字经呢?”

    “不管如何,犯法就是犯法,李至刚依法行事,没错!谁让那些士绅官员,名下挂着别人的土地呢?国家给他们特权,不是为了他们帮着别人逃脱赋税的!”

    李景隆正色道,“而山东的学子罢考,从根子上来说和南北榜一案截然不同。他们是联合起来,跟朝廷抗衡,想着法不责众挑衅朝廷的权威!”

    “就事论事,不能容,也不可以容,否则我大明朝成什么了?哦!大明的江山,是给他们谋私的?是为了养活他们这些蛀虫的?”

    “再者,若容了他们.....”说着,李景隆杀气腾腾,继续说道,“其他行省也学着如此,那干脆大明朝就不用科举了!”

    懂事!

    朱允熥给了他一个眼神。

    不是他故意让李景隆顶缸,而是这话不能由这殿中任何一个人来说。准确的说是不能出自文臣之手,不然他手下这些帮手,必然要被那些读书人骂得引咎辞职,遗臭万年,钉在奸臣榜上。

    “那....曹国公您的意思是....?”朱高炽忽然扭头,追问道,“要下杀手?”

    “我也曹你姥姥!”李景隆心中破口大骂,“老子说的不清楚吗?你丫装他妈什么糊涂?”

    “杀!”李景隆真是豁出去了,开口道,“带头闹事的,杀!背后串联的,杀!”

    说着,对朱允熥行礼道,“臣,先请大不敬之罪!”

    “君臣论政,什么大不敬大不敬的,你有话说就是了,朕还能因为你说几句话就怪罪于你?”朱允熥不悦道。

    “臣说句不好听的,自古以来凡事推行新政,必有铁血魄力雷霆手腕!”李景隆冷笑,“天下焉有不流血的新政?国朝养士三十余年,他们忘了前朝对他们的刻薄,不思大明之恩,却跟朝廷龇牙咧嘴,这不是养不熟么?”

    “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就让朝廷改弦易张,就让朝廷出尔反尔,让朝廷迁就他们,对损国之行径视而不见,这不是狼子野心吗?”

    “这次若朝廷让步了,那朝堂诸公,还有以后的新政就成了笑话。大明朝日后,哪怕百年之后,再想变革就是万难中的万难。”

    “严查,严惩。既然他们不考,那就不要考了,所有闹事的学子,一律剥了功名。这样不识大体居心叵测的学子,大明朝不要也罢。”

    “否则,将来也是一群国贼!”

    ~

    “好!”

    朱允熥心中暗道,真他妈想鼓掌。

    可是,他面上还是一片沉寂,没有半点表情流露。

    “一个行省所有的学子都罢考,可能其中也是有人被人蒙蔽,所以才误入歧途!”

    一直没说话的朱高炽开口道,“臣以为,查可以,惩戒也可以,但还是要慎重。”

    “洪熙所言,甚合朕意!”朱允熥接口道,“大明朝不怕有事,就怕不能处理好这些事!”说着,他沉吟片刻,“这案若是细细甄别也不易,难道又要让朕派遣钦差下去彻查?”

    “皇上!”群臣最后排,都察御史杨靖开口道,“就事论事,这案子是李侍郎所引,原由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而且他也在山东。臣看,不如就由他来处置,省得若是朝廷再派人下去,万一因为不知深浅导致再起波澜!”

    “嗯!”朱允熥点头,“爱卿所言甚是!”

    “还好不是我!”李景隆擦了一把冷汗,心中暗道,“方孝孺说的对呀,满朝堂,哪他妈有一个好人呀!”

    你这人畜无害的杨靖,人家李至刚是兼左都御史,没跟你站在对立面呢,你就直接来了一招釜底抽薪。

    高!

    真他妈高!

    “李至刚死得不能再透了,他现在还活着,我都当他已经臭了!”

    第八十一章

    飞来横锅(3)“酥油茶,香哩!”

    “刚出炉的芝麻烧饼....”

    又是一日清晨,鲜活的市井在饭铺子小伙计拉着长音的叫卖声中,拉开序幕。

    鳞次栉比的店铺,人头攒动的人群。

    茶香,肉香,米香迎风飘荡。

    车轮声,脚步声,嬉笑声,声声入耳。

    ~~

    “好嘛!诸位!”

    前门大街老裕泰茶楼大堂之中,一商人模样的员外拿着手中的报纸,对周围乌央乌央的人群笑道,“山东一个省的学子都罢考了?呵,读书人不要功名,还真他娘的新鲜!”

    旬日之间,山东的消息已传遍京城。

    而作为百姓们获得第一手天下大事的应天时报,不但马上在头版头条刊登了事情的原委,还把朝廷处置方案也写了上去。

    “读书人怎么着?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旁边有人笑道,“跟朝廷对着干,那不是跟阎王爷对着干吗?”

    “哈哈哈!”周围一阵哄笑。

    “要说这位钦差大人在山东是狠了点儿!”有个穿着儒生长袍的男子皱眉道,“不就是名下挂了别人的田地吗?犯得上这么下狠手?”

    说着,摇头叹道,“一口气罢了三十多名举人的功名,还杀了四五个德高望重的乡绅,闹得民怨沸腾!也不知道当朝诸公都怎么想的,不罢免了李至刚的钦差也就罢了,还让他把闹事的人抓起来!简直.....朝中出奸臣了!”

    他说得愤愤不平,咬牙切齿。

    闻言,一开始说话的富商员外马上不乐意了,反唇相讥,“哈?这还小事?这位兄台,读书人是也可以免税不假,可朝廷没说他们可以帮着别人免税免粮啊!这不是....”说着,一拍自己的胳膊肘,“都说读书人为了家国天下,要效忠朝廷。这他娘的,不是胳膊肘往外拐吗?”

    “你.....”儒袍男子顿时大怒,“朝廷也从没说过,不可以帮着别人挂地吧?法无禁止即可为!”说着,恨声道,“天道昭昭,自有公断!”

    “我呸,你个小杆子!”

    员外富商直接骂道,“什么他娘的法无禁止即可为?大明朝的国法还没说不能往别人家门口拉屎呢?明儿我去你家门口拉屎,你看行不行?”

    “你.....”儒生勃然大怒,“竖子敢尔?”

    员外富商没搭理他,转头看向旁人,冷笑道,“都是两条腿一个脑袋的人,凭什么读了几天书就成了文曲星,就可以免粮免差?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就得缴粮纳税?”

    说着,他声音更大起来,“前门大街,爷我租了三间铺子,每年交给应天府的商税明码标价银元三十块....上个月我进了一百匹绸缎,进城税又是五十块银元。我这一年,光是税就他妈快一百了,寻常人一辈子自都挣不到这个钱吧!”

    “以前这报纸上怎么说来着,朝廷收取税收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吾等之税用来赈济孤苦,修桥铺路,养军卫国!”

    “那都是大明朝的子民,凭嘛有了功名就不缴税了?他文章做的再好,有老子的税银实在?”

    “要我说呀!整治这些士绅,这些鸟书生就对了,朝廷不能总可着咱们这些老百姓欺负吧?这一年朝廷又是税又是捐又是差的,我们拼死拼活剩不下仨瓜俩枣,他们倒是嘛都不干吃饱喝足!整他们就对了,该!”

    富商员外的声音越来越大,周围的人越来越多,都七嘴八舌的跟着附和。

    天下的事就是这样,有人倒霉就要有人高兴。

    “哟,六爷!”茶馆掌柜的见员外越说越不像话,赶紧躬身过来,亲自给倒满了茶,笑道,“看您说的,您要是小老百姓,那我们这些买卖人就别活了!”说着,又殷勤的说道,“刚出炉的点心我给您端一盘,您垫垫肚子?”

    “曹,不让我说话你就明说!”叫六爷的员外笑骂。

    ~~

    “公道自在人心!”

    茶馆的角落的桌上,解缙笑着对微服打扮的朱允熥说道,“这人的话糙理不糙,新政虽是触碰了士绅的利益,可底层百姓必定真心欣喜!”

    拿着应天时报的朱允熥一笑,随后放下报纸,拿起桌上的点心吃了一口,“关键还是在引导!”

    说着,点点桌上报纸,“你们办报纸的,就等于是朝廷的喉舌。厉害关系要给百姓阐述明白了,百姓懂了才会真心拥护。”

    “您说的是,臣谨记!”解缙低声笑笑,但随即带着几分忧色,又低声道,“这几日太学和国子监那边可不怎么消停?有北方的士子正在私下串联,要.....”

    朱允熥端起茶杯,“要干嘛?”

    “说要上书!”解缙又压低声音,“还说要...要去曹国公府当面质问,问个明白!”

    “哈!”闻言,朱允熥忍不住笑了。

    山东的事,如今两个人背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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