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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8章

    “先别说漂亮话!”朱允熥打断他,“你心中可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说着,笑道,“直接说来!”

    祁著踌躇半晌,“皇上调臣回京,乃是皇恩浩荡。臣感激五内,但臣在广东任上,其实有几件事才刚刚开头....”

    “嗯嗯!”朱允熥点头,看着祁著别扭的坐姿道,“你好好坐着跟朕慢慢说!”

    “是!”祁著还是半边屁股搭在圆凳上,恭谨的说道,“世人都说广东富庶,其实....也只是广府一带.....广州,佛山,东莞县等...”

    “而广东之粤西,山多地少民风彪悍,十里不同音,乡间宗族殴斗实属家常便饭.....又因为地少民穷,不少壮年男子出海为盗,或者.......或者干脆劫掠过往客商,杀人越货!”

    祁著的话有些絮叨,但朱允熥还是耐着性子仔细的听着,同时心中也在对祁著其人做出判断。

    “这人有着传统读书人的长篇大论的臭毛病,说话做事也都是话到嘴边留半句.......”

    “所谓仓禀足才能知礼节!”祁著继续说道,“臣思来想去,之所以百姓会变成恶民,还是因为日子过不好......”

    “那他们为什么过不好?广府之地商贸兴盛,各种工坊林立,各行各业都缺人手,甚至有专门给各工坊输送帮工的牙行.....”

    “本省那么多壮劳力却困在当地动弹不得,而诸如粤西等地,当地的特产也难以输送出来,变成钱......”

    “所以臣借着这次朝廷要修筑广州,惠州,虎门港的东风,筹措了资金准备开始修路....”说着,他抬头看看皇帝,“修筑广东境内原本崎岖不通的山路,把粤西和广府连接起来......”

    朱允熥没想到,他先说了一堆话,最终要说的居然是修路。

    他认真的想了想,在脑中过了一遍,这半年来工部的奏折,开口道,“修路,朕既没见你奏折中提过,也没见工部奏报过!”

    “修路一事,臣也存了私心。若是臣先提交工部,必是先核审再绘图然后核算预算.........”祁著站起身,躬身道,“若是那样的话,恐怕三年五载之内,都开不了工.....”

    “哈哈!”朱允熥一笑。

    做封疆大吏的人哪有善茬儿?

    祁著这不声不响的就把工部给埋汰了!地方官提议要修路,你光是审查就要三五年.....那还修个屁呀?

    “修路是好事!”朱允熥又道,“不过,这钱你从哪来?”

    “广州的城门税每年都有结余!”祁著开口道,“另外广东湖泊众多,每年的渔税,船税也都只多不少......”

    “况且还有士绅慷慨解囊,仅仅是东莞县,就有罗定商会出资银元三万八千块......”

    朱允熥微感意外,“你是说,你是要给百姓修路,但却没全用朝廷的钱。而是用了朕特许行省布政司留下的结余还有官绅的捐款,来修粤西的山路?”

    “正是!”祁著顿了顿,“路,实在是不修不行!首先,一旦放开海禁,万一有海盗乘虚而入,陆路不通的话,沿海各县只能是各自为战。”

    “二来,要想富先修路!若不修路,百姓走不出去,物产也走不出去。人越来越多,地越来越少........”

    “粤西山区的百姓,需要路.......”

    朱允熥再次认真的打量祁著,“百姓需要,你就修了?甚至因为不愿意和工部磨嘴皮子,宁愿冒着大不韪,动用布政司的结余,收官绅的捐款,也要修?”

    “百姓若有所需,官府必有所为!”祁著正色道,“各地的乡绅不但踊跃捐款,因粤地宗族自治,各家各姓也都表了态,要钱或许没有,但要人一定有人......”

    说着,他从怀中抽出一张纸,小心的放在一旁案子上。

    “这是臣拟的捐款乡绅的名单,共计一百六十八人!”祁著开口道,“其实严格说来,他们也不算是乡绅.......都是以商人居多...”

    邓平双手捧着那名单,快步送到朱允熥面前。

    触入眼帘的是一手极其工整的小楷,赏心悦目。

    上面工整的书写着每个捐款乡绅的名字,还有所捐的金额。

    最多的人,银元一万。

    最少的人,银元十块。

    “臣想着,自古以来修桥铺路都是好事,所以这些人的名字,等到修桥之后,就刻在桥上,用以激励后人!”

    说着,他又看看朱允熥的神色,低声道,“捐款的乡绅之中,有几人念过五旬却屡试不中。臣.....自作主张,让广东学政,给与他们几人秀才之名....”

    他一段话,朱允熥几乎都是左耳进右耳朵出。

    至于最后这句,给了考不中的老童生秀才的名份,更是没当回事。

    科举是要靠真才实学,但有时候也不靠真才实学。各地的县试,多是看主考的心情。

    看你的字顺眼,你就可以中秀才。

    看你的脸不顺眼,你就是才高八斗也没用。

    而让朱允熥心中,最是动容的却是那一句。

    “百姓既有所需,官府必有所为!”

    朱允熥轻声念着,放下中的名单,“祁著,你很好!”说着,又道,“你是在担心,调你入京师之后,你的继任者不能萧规曹随,反而改弦易辙,对吧?”

    “是!”祁著苦笑。

    地方官主持修路,是个吃力不讨好活。

    第一,钱从哪来?

    花多花少先不说,跟朝廷伸手,那就且等着吧,大明朝这么大,需要修路的州府多了去了,不可能可着你先来。

    第二,民夫问题。

    这涉及到是不是滥用民力,更要承担风险。要知道古往今来大多数造反,都是因为民夫聚集闹事引起的。

    第三,账目。

    不管你的心是不是好的,可自古以来积德的干不过缺德的,你好好的一省布政,亲自主持修路,你是不是图什么?

    中饱私囊有没有?

    官绅勾结有没有?

    你修路所用的钱,是当地行省每年特旨可留的结余,就是中枢给各行省的私房钱。

    若是连续几年行省之内都安然无事,这结余自然就成了大伙的分润。就算你是一省的主官,你凭什么把这结余用在修路上。

    再者,京师诸位大佬,也会深有怨言。

    哦!

    你修路,光是用结余和官绅捐款就够了。

    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修的路比我们仔细核论证了好几年之后修的路还便宜?

    祁著的担心,就是他的继任者上台之后,第一时间就把修路这事给故意抛之脑后,不闻不问了。

    “这人的魄力倒是难得!”

    朱允熥心中暗道,“天下最富庶的行省布政使,不贪财不恋权........有担当有决断...虽说有点啰啰嗦嗦的臭毛病,无伤大雅!”

    祁著继续张口说道,“皇上,百姓盼路盼了许多年了!臣也是有些私心,想要在任期之内,再做些好事。”

    “来人!”朱允熥忽然道。

    祁著诧异的抬头,就见朱允熥对邓平说道,“去南书房给辛彦德传旨!”说着,他点点桌上那份捐款的乡绅名单,“这样的乡绅,应该大大的旌奖。再给解晋传旨,这样的事应该让天下人都知晓......”

    “臣遵旨!”

    “还有!”朱允熥又道,“告诉胡观,让他从内库之中,拨银二十万......”

    说到此处,他看着祁著笑道,“为了粤省百姓,乡绅们都捐了,朕这个皇帝若是一毛不拔,也说不过去!”

    “跟户部要钱,张紞那边又要跟朕扯官司。这是朕是私房,你回去用在修路上!”

    “你八月调任回京,还有小半年。路,可以现在就开始修,即便八月你赴京入职,你的继任者也要把路修下去!”

    “臣,叩谢皇上天恩!”

    “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一并说来!”朱允熥笑道。

    (诸位,我今天很无耻的欠一章.........单更了,求你们别骂我哈。)

    第268章

    过午不食(1)“臣心中放不下的,还是粤西!”

    祁著皱着眉,慢慢组织着措辞,“其实也和修路有关....”

    闻听此言,朱允熥心中暗道,“他倒并不是有个读书人啰嗦的臭毛病,而是说话做事都太缜密了!而且,还是一个善于做事,不太会讲故事的人!”

    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平日里朱允熥所接触的臣子,无论面对任何事,都马上是一二三的列举出来,难题难处难点,原因缘由理清实白,都能在只言片语之中阐述的清清楚楚。

    “臣要修路,路是为了连接广府和粤西,但粤省粤西粤北之地要想摘掉穷帽子,光靠连接广府是绝对不够的。”

    “若只是靠着广府地区,粤西之地也无非就是输送些特产,渔类,乃至工坊里的廉价民力而已。”

    “所以在臣的构想之中,要修的路....”说着,他忽然抬头,很是迟疑。

    “既然朕让你说,你就放心大胆的说!就算你在粤省有什么违背中枢的地方,只要是对民生有利,朕都恕你无罪!”朱允熥笑道。

    “臣,谢皇上隆恩!”祁著额上渐渐浮出一丝冷汗,“臣先请罪,臣之罪不但有悖朝廷,甚至有欺君之嫌!”

    “哦?”朱允熥来了兴趣,笑道,“这么大的罪?哈哈,爱卿且说就是!”

    不知不觉之间,皇帝对祁著的称呼,从直呼其名变成了爱卿...

    可祁著似乎是没捕捉到皇帝对他称谓的改变,意味着什么,依旧是皱着眉头。

    “去岁,因为要修建广州,虎门等港口,朝廷准许广东的关税截留一部分....”祁著低着头,“臣身为广东布政司使...嗯,擅自把其中一部分款项给挪了!”

    朱允熥的眼睛,顿时眯了起来。

    一省的封疆大吏挪动朝廷给予的截留款,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他这个皇帝有时候还拆东墙补西墙呢,管的地方越大花钱的地方就越多。

    可让朱允熥心中警觉的是,广东不是其他行省,是如今大明帝国最大的关税来源地之一,更是最大的海贸之地。

    祁著这个布政使挪用修筑港口的专项截留,居然没有人上奏?

    若是其他地方,早就有官员上奏折子打小报告了!

    或许是粤省布政司上下官员,全都认可祁著挪用专款的理由,更是铁了心的要跟他一块干。

    要么,就是朱允熥之所以要把他调到京师来的原因。

    祁著的岳父徐本,大明朝开国之后的第一任广东布政司使,再加上他,就是两代人的经营。关系早已根深蒂固,不然的话那么多官绅也不可能无条件的相信他祁著,各个商会更不可能真金白银的拿出来。

    “朝廷要修筑广州虎门等港!”祁著把心一横,“而臣,挪用其中一部分款项,是以为除了朝廷要修筑的港口之外,还要修筑......”

    说着,他抬头看着朱允熥的眼睛,郑重道,“茂名,湛江,阳江三港.....”

    朱允熥的神色也郑重起来,在龙椅上坐直了身子,“你继续说,说详细些!”

    “是!”祁著的胳膊有些哆嗦,“皇上您说过是要放开海禁的,粤省除了广府一带的港口外,却不知湛江茂名都是良港!”

    “粤西虽穷,可却不是穷山恶水......”祁著顿了顿继续说道,“且不说修筑港口,可以让当地的壮年劳力有工可做,有钱可拿!也且不说港口修筑成功之后,当可以带来多少赋税...”

    “就说民生....粤西之地盛产南香,松木,剑麻,糖蔗....却一苦于山路不通,二苦于海路不畅,只能烂在地里。”

    “湛江阳江两地,渔业兴盛,可不开港,渔民却只能勉强果腹....”

    “你挪了多少?”朱允熥忽然张口问道。

    “臣,挪了一百一十七万零八千!”祁著颤抖着起身,惶恐道,“这个钱,臣是挪了,但还分毫未动!”

    “一百多万?”朱允熥沉思片刻,“三个海港,一百多万够吗?”

    “远远不够!”祁著说着,手哆嗦的跟筛子似的,又从袖子中掏出一本奏章,“臣要修筑海港,离不开当地乡老的支持。这是粤西四府的官绅,报效的账册!”

    朱允熥过着他手中薄薄的册子,此刻祁著的手之所以哆嗦,大概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这个册子所包含的情谊,太重了。

    粤人最重乡土宗族,但也很是排外。

    粤西四府的官吏乡绅能无条件的相信他,是何等的重担?

    对于这个祁著,朱允熥忽然觉得把他调回京城,或许并不是一个好选择。

    “粤西四府的乡绅,商会,上至名望人物,下至贩浆小贩,一共报效银元,七十六万.....”

    “加上你挪的一百多万,够吗?”朱允熥又问道。

    “还是不够!”祁著摇头,“因为除了港口还有路....”

    “不够怎么办?”朱允熥马上又问。

    “先修!”祁著硬着头皮道,“修了再说!”说着,忽然一咬牙,“活人不能让尿憋死。粤西四府的知府,县令都下了保票...”

    “哦?什么保票?”朱允熥问道。

    “只要管饭,民夫们就不会闹事!”祁著咬牙道,“当地的乡老族长村长也都立了军令状,无论男女老少,只要能动的,随便官府差遣!”

    “那朕再问你!”朱允熥又道,“你挪用了广府港的专款,这么大的窟窿,你怎么堵?”

    扑通!

    祁著跪地,叩首道,“臣还有一万死之罪!”

    “说!”

    “臣跟广州西关商会诸位豪商,在未经过朝廷许可的请款修下,私下达成协议!”祁著眼睛微红,“茂名有矿,玉矿锡矿,还有可以烧造瓷器的高岭土矿,许他们开采...”

    “哈!”朱允熥笑道,“你好大的胆子,朝廷严令不许商人开矿,你竟然明知故犯?”

    “湛江港,许他们修筑仓储,临港的地皮租给了他们,免租二十年.....”

    祁著也豁出去了,张口道,“至于臣所挪用的转款,全部由他们补足。”

    ~~

    寂静,乾清宫中一片寂静。

    “你所说这几项,任何一项都能让你人头落地!”朱允熥开口道,“你没想过后果?”

    “臣想过!”祁著汗如雨下,“但臣想着.....”

    “你想着天知地知只有你知!”朱允熥冷笑道,“想着三五年之内,只要是把这个大窟窿给堵上了,就没事了,对不对?”

    “对,也不对!”祁著低声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臣...在广东任上数年,并没有给粤省百姓做些什么。”说着,他抬头,继续道,“就想着如今朝廷海禁松了,借着这股东风,让粤省贫瘠之地,能安乐一些!”

    “使得百姓不在出海为盗,不再落草为寇,使民风变得好些.....”

    “要说私心!”祁著苦笑,“臣也有私心....想要在百姓之中,留下些许清名!”

    第269章

    过午不食(2)“心,是好心!”

    许久之后,龙椅上的朱允熥开口道,“但若天下各布政司都如你这般,自行决断的话,天下不就乱了吗?”

    “况且你还挪用专款,擅自把矿山林地等发卖给商人筹集款项,还想着瞒天过海!”

    “呵!粤省的官员们,倒是信你!”

    祁著跪在地上,“粤人重乡土宗族,之所以没有人告发臣,是因为臣是真的想,让粤西贫瘠之地,旧貌换新颜!”

    “哎!”朱允熥心中叹口气,再看看祁著,心中已有了计较。

    “你跟朕说这些,是因为即将调任了,怕纸包不住火才说的吧?”

    祁著点头,“是!”说着,又道,“都是臣一意孤行,和其他人无关!”

    “笑话,你一句和其他人无关,朕就不追究布政司其他官员了?”朱允熥哼了一声。

    说着,又道,“你就不怕朕一怒之下,把你送进诏狱?”

    “臣....”祁著颤抖几下,“臣怕!”

    “怕你还做?”朱允熥又横了他一眼,“户部的左侍郎你不用做了!广东的布政司使你也不用做了!”

    顿时,祁著面若死灰.....

    仕途,完蛋了!

    岂料,下一秒皇帝却道,“你这个布政司使还是做到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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