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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1章

    朱允熥一指边上,失魂落魄的严正,“身为一省之按察,主管一省诉讼刑罚之事,你却想着中庸之道和光同尘,何其愚蠢!”

    “还有这湖广布政司上下!”朱允熥又怒道,“让朕想起一个词来,官官相护!”

    “但凡....但凡你们有那么一点点良心,何至于百姓求告无门?但凡尔等有那么一点点操守,何至于官场风气糜烂?”

    “张谦,你说!”朱允熥大声道,“你该当何罪?”

    “罪臣.....”张谦苦笑着抬头,“罪当扒皮充草,挂在这官衙之上,让后人警惕!”

    “但臣......臣有话说!”

    “好!朕就听听你的将死之言,看看善否?”

    ~

    “皇上您大概也知道,天下的官场,糜烂的可不止是武昌!”

    张谦跪着,这一刻他好似放松了,不再那么惶恐那么紧张,身上连一点颤抖的迹象都没有。

    “可是皇上您,想过官场风气糜烂原因的源头在哪吗?”

    朱允熥冷笑,继续听着下文。

    “早在太祖高皇帝时,天下也有贪官,可那只是个人贪,没有如现在这样,一抓就是一串!”

    “单是因为太祖高皇帝的严刑峻法吗?”张谦摇摇头,“恐怕不是!”

    说到此处,他长叹,“太祖高皇帝时,天下各州府的赋税,都是定额。人多富庶之地,就多交些!人口稀少之处,就少纳些!”

    “即便日后人口滋生,但有这个底子在,人口多的地方依旧人口多,所以定额的税,没什么差错!”

    “定额税是田税还有丁税,即便偶尔收取商税,也是三十税一!且,各州府不得巧立名目,擅自加税。”

    “那时候,大明每年的定额税超过三千两百万两就不收了。那时候,一个上等县,一年的公务开支,也不得超过九十两!”

    “你倒是记得清楚!”朱允熥冷笑。

    “罪臣是做过知县的!”张谦苦笑,“那时,皇上还是东宫皇太孙。”

    说着,他再次抬头,“一个县的公务开支说是九十两,但其实往往连五十两都达不到。不是不想花,也不是没地方花。”

    “接待上峰大人,迎来送往都是要花钱的。宴请乡绅父老,接济贫寒学子也是要花钱的!之所以每年连九十两都达不到,是以为真的没钱!”

    “而现在,单武昌一府,去年迎来送往的花费,就高达两千七百块银元!为何?因为如今的官府,有钱了!”

    朱允熥已经知道了,张谦要说什么。

    常森还在懵懂,李景隆已是勃然大怒,“住口!尔眼中还有君父吗?”

    “让他说!”朱允熥寒着脸冷笑道,“朕处置了那么多贪官,还没见有谁当着朕的面,指责朕的不是的!”

    第354章

    源头就是皇帝(2)张谦话中的意思,不难品味。

    当今之所以官场风气糜烂,就是因为朱允熥这个皇帝。

    ~~

    “皇上的新政取消了丁税,但也取消了我大明的定额税。田税按照田亩数量进行征收,有多少田就缴多少税!”

    张谦继续笑道,“那光是这田税,地方上就大有文章可做。每年官府都要组织民夫开垦田地,就以湖广行省来说。去年,开垦的田亩高达两百万亩。”

    “光是这一块,一亩地一块银元,朝廷未来每年就多了两百万的田税。可是开垦多少是一回事,真报了多少又是一回事!”

    “地方上只需要少报那么一两成,每年截留的就是个天文数字!截留下来的钱,能都用在公务开支上吗?钱袋子在父母官手里握着,那不就是他们的荷包吗?”

    堂上众人已经勃然变色,而朱允熥只是冷笑,“好,你继续说!”

    “再说商税!”张谦又道,“太祖高皇帝时是三十税一,皇上为东宫皇太孙时,商税为二十税三。而如今新政之后,商税十税二。”

    说着,张谦咬牙道,“皇上,历朝历代可有如此之重税?”

    “你继续说!”朱允熥面色不变。

    “皇上喜欢收税!”张谦摇头苦笑,“工坊要缴税,货物进城要收税,还有邮政驿站各种.....”

    “您喜欢收税,下面的人自然把收税放在第一位。就好比我递给皇上一块肥肉,哪怕我不吃,我的手上也沾了油!”

    “而天下官员也以收税为能事,各地州府不再收定税,那想博得政绩,就要在税收上想办法!”

    “上有所好,下有所效!上行下效也!如此,官府有钱了!为官之人,捞钱的地方就多了!”

    “钱能通神,何况人乎?官府日进斗金,还指望官员们秉持操守?皇上,这是否.....难以自圆其说呢?”

    听到此处,常森已是忍不住了,狰狞开口道,“皇上,臣请手刃了这无君无父的奸佞之徒!”

    朱允熥摆手,盯着张谦,“你还有要说的吗?”

    “皇上要国库充盈,种种革新,开商开海。官员手中有权,贪腐就难以避免!”张谦叩首,“所有罪臣看来,贪腐之罪,也不全是罪臣等贪欲作怪。而真是,随波逐流!”

    “好!”朱允熥点头笑道,“你的意思朕懂了!是朕喜欢要钱,所以天下的官员也都开始捞钱!是朕重商改税,才使得官员们失去了操守!”

    “好好好!”朱允熥又点头笑道,“朕即位这么久,还没人当着朕的面,如此的......颠倒黑白!”

    “你是将死之人,朕也让你死个明白!”

    朱允熥换个了姿势坐着,“太祖高皇帝时为何要定额税?超过定额就不收了?那是因为国家百废待兴,要与民休息,先使民富再图国强!”

    “凡事不可一成不变,当日之法可今日行乎?大明开国近四十年,岂能一成不变?”

    “四十年来百业兴旺,若不行新政新税,依旧只收定额。不出二十年,富者愈富,而贫者将愈贫。”

    “你看的是眼前,而朕看的是我大明的百年!”

    “至于你说的,朕商税过重。彼太祖高皇帝时候,天下商贸凋零自然不收。而如今,就拿武昌府来说,长江上的商船一眼望不到边际.....中华之物产,畅销海内供不应求!”

    “而因为取消了丁税,无田百姓可以进城务工为生,使得各地工坊林立,劳力多了,商人所贩之货,比太祖高皇帝时,价格更为低廉!”

    “此上天赐我大明,富国之道。即便朕不取,尔等官员怕是也会私取吧?”

    “难道没有商税之前,就没人中饱私囊吗?没有商税,官绅行垄断之事,肥了你们,而国家呢?”

    “你口中所谓的重税,也不过是朝廷所定的盐铁茶丝而已。百姓民生之物,何时加过重税?”

    “哦,说到这朕还想起来了!你说朕要收税,那朕可曾告诉过尔等,农人卖菜也收税?何时告诉过尔等,百姓携壶贩浆也要收税?”

    “你说源头是朕?源头是尔等见财起意,利欲熏心.....以为天高皇帝远,大权在握就可以为所欲为!”

    “税取之于民,朕也用之于民。呵呵!”说道此处,朱允熥连连冷笑,“修筑官道,疏通水路,扩建码头,尔等从中渔利,捞了多少?”

    “你刚才之言,就如你说那钱大庸一般!分钱的时候你们快活得很!出事了却想撇干净!”

    “你的话,才是真的难以自圆其说!朕收税,用之富国强民开疆拓土。而等以税为名,实则中饱私囊!”

    “官府有钱了,不是官员贪腐的理由!民生兴旺了,也不是尔等官员个别之功!”

    “但有句话你没说错,官场风气糜烂,罪朕亦有之!可这罪,是朕给了你们太多的权利,同时又少了监督。”

    说到此处,朱允熥似乎累了,“今日朕也多谢你,你一番话,让朕心中倒是茅塞顿开了!”

    张谦诧异的抬头,“皇上.....?”

    “不过,到底茅塞顿开所谓何事,你是没机会,也没资格知道了!”朱允熥冷笑,“事到如今,你依旧毫无悔改之意忏悔之心!”

    “徐家一案,二十多条人命,你只字不提,却在跟朕说什么贪腐之风?哼哼....天下如你这般丧心病狂之人,还真是少见!”

    “皇上!”李景隆在旁说道,“你何必跟着猪狗不如之人说这么多呢?”说着,他看向张谦,“此等人,死不足惜!”

    “哈哈哈!”

    忽然,跪着的张谦有些癫狂的大笑起来。

    “罪臣是死不足惜,罪臣死不足惜...天下的官员死不足惜者,何止万千!”张谦猛的一咬牙,“皇上,臣....真的只不过是随波逐流而已!”

    说着,他的肩膀陡然一塌,眼帘低垂,“人生在世.....身在俗世,若不随波逐流只怕顷刻倾覆..”

    他的双眼渐渐无神,话音低沉起来,“事已至此,唯有一死耳!罪臣一人身死,一人担罪....好过...其他人陪....”

    “不好!”

    何广义惊呼一声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张谦的下颚,然后咔嚓一声,把牙关打开。

    但他终究是慢了一步,暗红色的血从张谦的口中流出,顺着何广义的手腕,滴落在地。

    “这厮....”朱允熥怒不可遏。

    “皇上!”何广义回头,“他...口中事先藏了蜡丸,蜡丸内藏毒药.....”

    咚!

    张谦的身子,软绵绵的栽倒,一动不动。

    只是双眼,依旧不甘的睁着,没有闭合。

    “便宜他了!”朱允熥冷笑,“他想一死,一了百了?他想他一死,许多秘密就永远翻不出来?”

    “何广义?”朱允熥冷声道。

    “臣在!”

    “怀远侯常森!”

    “臣在!”

    “怀远侯常森行钦差事,坐镇湖广总理军民两政,何广义留在此间,彻查湖广都司贪腐大案!”

    “遵旨!”

    边上,严正的身子再次猛的一震。

    “皇上说的是彻查湖广都司.....”他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此刻,他倒是真想问问张谦,“你的毒药在哪买的?”

    “另传旨,浙江布政司使铁铉调任湖广布政司。”朱允熥又道,“浙江按察司景清暂代布政司使一职。”

    说到此处,朱允熥狠狠的剜了一眼严正,“浙江行省监察御史韩克忠调任湖广,为按察司使!”

    “湖广布政司王纶,按察司严正,监察御史巡查御史等从三品以上官员,一并罢黜戴罪听参!”

    “朕望尔等协作,尽快还湖广一个郎朗乾坤!此案不管涉及到谁,一查到底!”

    说着,

    朱允熥咬牙道,“给朕杀!”

    第355章

    天下第一(1)这几天,武昌府的衙门中,来了许多新人。

    当然,也抓了很多旧人。

    而且,城外也杀了许多人。

    但这官衙,却丝毫不见人少。不但不见人少,反而在血色之下,显得更加忙碌起来。

    那些官,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严肃和郑重,再也不是以前那样迈着代表着身份的方步,而是行色匆匆,特别匆匆。

    人去人来,以前高高在上的人,变成了挂在城外的人头。似乎,旧日的一切都变成了梦。

    但是......官衙依旧巍峨挺立望而生畏。

    ~

    “拿着钱,回去好好过日子!”

    一名武昌府的官员,亲自陪着徐平安从衙门中走出来,一边走一边仔细的叮嘱,就像徐平安是他的亲人一样,叮嘱的内容既郑重又亲切。

    “回去把房子盖好,啊!户籍文书给你补好了,你年纪小,总在街上浪荡也不是那么回事,回头该读书读书,官学里给你留个名额。万一老天保佑,日后中个秀才什么的,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还有,就算你不想读书,以前给人拉皮条那事也不能干了。大好男儿是吧,干什么不行呀?非要吃那口饭?杀人放火不丢人,吃娘们皮肉钱,丢人!”

    这官员五十出头的年纪,看着很是和善,也很会说话,很能温暖人心。

    可就在不久之前,他也只是武昌府户房的一名普通书办。

    随着锦衣卫在武昌府不断的抓人,他这个以前最老实的最受欺负的但也是资格最老的人,终于在知天命的年纪,登堂入室成为真正的官员。

    “记着,千万不能乱花!这可是你爹你姐夫卖命换来的钱。我会让人盯着你,要是你小子不学好,学会了吃喝嫖赌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说到此处,官员轻轻的在徐平安后脑勺上拍了一下,“记住了吗?”

    手中的银票是崭新的,还带着油墨的香味。

    徐平安不认得上面的字,但是他听这位大人说,因为他爹的死属于是冤案,他徐家又被武昌府给迫害。

    而根据大明律,凡是官员迫害百姓至死,亦或是故意让百姓蒙受冤屈。朝廷在抄家时,追回历年所得的俸禄,用以赔偿之事。

    那张谦为官十七年,所得的俸禄不足一千块银元。这钱在有钱人看来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在徐平安眼中,却是他徐家几辈子人都赚不来的巨款。

    武昌城中,位置最好的两进小院儿,也不过一百多块银元而已。这笔钱,即便他们姐俩日后什么都不干,也够吃够用了。

    他死死的攥着银票,浑身都哆嗦着。

    啪!

    那官员又在徐平安后脑上拍了下,“跟你说话呢!”

    “哦...大人,我记得了!”徐平安回头,眼神中带着几分笑意。

    “记住喽,财不露白!”那官员又低声嘱咐道,“回去也跟河沿儿大街的街坊们说一声,仔细的说,官府给了抚恤,都藏好咯!别满世界跟人说。你呀,年纪小,不懂得人心的险恶。万一有那无赖盯上你们这些钱,你们还有安生日子吗?”

    “就算没无赖,其他亲戚,以前见家里出事都躲着走。现在有钱了,家里没男人,还不一股脑都贴上来吃绝户?”

    “我跟你说,要是真有这样的事,你就来找我,千万别胡来!知道吗?”

    “我晓得!”徐平安心中暖暖的,这位大人的这句话,比刚才那刻意的长长的啰嗦更温暖他的内心。

    “行了!家去吧!”那位官员站在官衙的台阶上,笑着摆手。

    徐平安把银票藏在贴心的位置,快步前行。

    但刚几步他又忍不住猛的回头,那位官员已经消失不见了。他看见的,只是那依旧高耸的官衙门楣。

    看着很近,但似乎又很远....

    然后,他有些不甘的,围绕着官衙绕啊绕啊.....

    就这么漫无目的的绕了许久!

    他知道他在绕什么!不,准确的说他知道他在盼什么。

    可是,那终究是一场梦吧!

    ~

    此时的街上,已经开始挂灯了。

    头上的斜阳似乎马上就要落进浩荡的长江之中,一片片白鹭就在极低的云层之中穿梭。

    一会穿进云中,一会落在商船的风帆上,一会又消失在天空里。

    徐平安再望了一眼官衙,然后撇撇嘴吐了下舌头,低着头转头走。

    ~

    “哎,小子!”

    骤然,他的身子猛的一震。

    然后不可置信的回头。

    一个人,站在官衙外的街角处,笑吟吟的看着他。

    “皇......”

    “嘘!”朱允熥笑着竖起一根手指,“别嚷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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