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4章

    火折子亮了。

    有人从后面拉了拉他的衣袖,谢苏手快,立即将火折子盖上了,手指一送,便将火折子塞入袖中,了然无痕。

    拉他的人是吕微,她手上捧着一支蜡烛,是觉得帘幕后面昏昏暗暗,想放在这里照明。

    谢苏转身,看到吕微的目光先是落在他脸上,而后又越过他的肩头,望向他身后的墙壁,手抖得带着那烛光都摇晃。

    “这是……这是什么?”

    她声音中的颤抖惊惧之意太过明显,柳承本就觉得她哭哭啼啼的惹人厌,闻言两步跨过来,伸手就要揪住吕微。

    撩开帘幕的一瞬间,柳承的神色一变,道:“清言,你快来看。”

    柳清言一手扶着腰间宝剑,一手持着烛台,走上前来。

    帘幕之后的白墙上,十二个血字似渗入墙壁,诡谲阴森。

    恶人沈祎,毁我清白,灭我满门,不得好死。

    谢苏的左手搭在右手上,缓缓摩挲自己的指节。

    这可就有意思了。

    他此刻寄居的这具躯壳就是沈祎的,死后不得入土,却被他这十年前就死了的魂魄占据,四肢胸腹皆被朱砂骨钉贯穿,确实可以说是不得好死。

    忽而一道剑鸣,是柳承挥剑指向吕微,怒道:“这字是你写的?”

    吕微结巴道:“不……不是我,我刚走、走过来。”

    她的手仍然在发抖,烛心烧烫的烛泪落在了手上,烫得她手一缩。

    柳承的剑锋继而指向谢苏:“你一直在这帘幕后面,那就是你写的了?”

    谢苏神色不变,在烛光下伸出了自己的双手。

    “你可见到我手上有血?若是我用笔在墙上写字,那笔呢?用完的血又在哪里?你可还要搜身?”

    谢苏的双手修长如玉,上面一丝血迹都没有。

    柳启看向谢苏身后的角落,也是空无一物。

    他又上前,以剑柄蹭了些墙灰血沫下来仔细检视,道:“应该早就有人把这些字写上去了,血都干了,不可能是他。或许我们进祠堂的时候就有了,只是方才没有点蜡烛,我们都没有看见。”

    那几个柳家外门弟子见到墙上血字,本就觉得头皮发麻,只是因为内门弟子还在,算是个依仗,此时想到方才他们到处找蜡烛的时候,这血字就一直在墙上,更是吓得面如土色。

    柳清言看了谢苏一眼,按下了柳承的剑,道:“应该不是他写的。”

    “那位谢仙师怎么不见了?”柳启忽然道。

    柳承愤愤收剑,环顾一圈,冷笑了一声:“什么仙师,会几个障眼法罢了,真遇到厉害邪物,早就跑了吧!”

    柳家弟子皆以柳清言为尊,众目睽睽之下,他走到白家先祖历代牌位之下,一撩衣摆,倏然跪地,横剑在手举过头顶,注视着白氏牌位,深深一拜。

    “这本不是该说与你们外门弟子听的,但这一遭大家共经生死,虽是我一生隐痛耻辱,我便将此来为何,说与大家听吧。”

    “我柳家先祖于白氏有大恩,两家数代交好,白家每一代都会出一个灵力过人的女子,她自身无法修炼,却可以孕育具有先天灵力的子嗣。白氏感念微末之时我柳家的倾力相助,每一代都将这样的女子嫁入我柳家。”

    “这一代白家要嫁入我柳家的女子,叫做白无瑕,她也……她本该成为我的妻子。”

    谢苏眉心一动,忽然明白了白无瑕为什么要用禁术召来他的魂魄。

    这等禁术召来的,不是已经陨落的先代大能修士,就是极恶的邪魔。

    谢苏自棺材之中苏醒时,已经察觉白无瑕身上虽自有一团气韵流转,却并无半点灵力。她想报这灭门之仇,凭她自己,是做不到的。

    柳清言又道:“婚约早定,但我跟无瑕却是……却是真心喜欢,家父已经和白氏家主议定,挑选吉日,将无瑕嫁给我。”

    “但白家外门弟子之中,有一个心怀不轨之徒,始终觊觎无瑕,后来……便引诱她……”

    柳清歌说到此处,目光阴鸷,显然十分怨恨痛苦。

    “我本可以退婚,但无瑕哭着求我,我宁愿忍下这奇耻大辱,将她迎娶回柳家。白氏家主无颜面对我父亲,将灵宝朱砂骨钉作为嫁妆,但那朱砂骨钉却被人盗走了!”

    那几个柳家的外门弟子原本都是附近的散修,依附柳家不过为了能够更好地修炼,年岁到了,一部分为柳家所用,另一部分都是要放出去的。

    平日在柳家,也不过被当成杂役一般呼来喝去,哪里听到过这样的仙门秘辛,相望之下,都没有出声说话。

    只听柳清言恨声说道:“玷污无瑕清白,盗取灵宝朱砂骨钉的人,便是白家外门弟子,沈祎!”

    再看那柳承与柳启,神色不动,他们是柳清言的心腹,似乎对这件事早已知晓。

    柳启上前一步,将柳清言扶了起来,温声道:“方才大家都看见了,我们去东侧院之时,墙上还没有这些血字,那白衣女鬼,想来便是白无瑕死后不甘,化为厉鬼,这血书就是指证,那沈祎就是灭白家满门的凶手。”

    柳清言眼神阴狠,厉声道:“此生我必杀沈祎报仇!”

    祠堂之外阴风怒号,仿佛真是白无瑕冤魂相应,如万鬼同哭。

    窗外白影一闪,只听得吕微一声惊呼,指向外面:“她,她来了!”

    众人急急齐向外看,只听得祠堂之外,似乎有一女子大笑,笑声尖利可怖,分外吓人。

    又见一抹白色衣角飘飘荡荡自漆黑檐角瓦片处掠过,寻常人根本无法做出那样的姿势,不是女鬼,还能是谁?

    那几个柳家的外门弟子似乎已经被吓破了胆,哆哆嗦嗦挤在一起,颤声道:“我们是柳家弟子,不是害你的人!你不要来找我们!”

    谢苏凝神一望,拢住外袍衣襟,他脚下步法似穿云流水,众人只看到他衣袂翻飞,下一刻谢苏便轻盈掠上房檐。

    他心头只有四个字:装神弄鬼。

    白家被人以凶阵灭门,却唯独留下白无瑕一个人安然无恙。

    在镜花水月境中,谢苏分明见到白无瑕在回廊之下遥望沈祎,目光中似有无限柔情,那绝不是受了强迫的女子脸上会有的神情。

    何况沈祎已经死在那鬼面人所设的凶阵之中,柳家弟子不知道,谢苏可是清楚得很。

    白家内外门弟子的尸首皆停在校场之上,族中长辈尸身还可以放在棺材之中,一些低等的弟子只能草席裹身,日后草草下葬。

    白无瑕必是想办法将沈祎的尸身带到了城外义庄,这才发动了禁术。

    至于朱砂骨钉被盗更是无稽之谈。

    那七枚骨钉之中有六枚还钉在谢苏的身体里。

    余下一枚,被他捏在指间。

    谢苏立在屋脊之上,沉静如雪下青柏。缚眼白绫轻软,被寒风一吹,在他身后上下翻卷。

    捉住那个白衣女鬼,再看看柳清言会怎么说。

    谢苏屏息凝神,他的灵识是在蓬莱山上大小秘境之中千锤百炼出来的,千万剑光之中也辨得出朝自己斩过来的那一柄。

    不会在这里错过一个装神弄鬼的影子。

    祠堂之内众人早已跑了出来,那柳承挥剑指向谢苏,怒道:“你想干什么?”

    就在柳承话音将落未落的一瞬间,谢苏头也不回,仿佛只是随意一抬手,“铮”的一声,他以手指夹着骨钉截住了身侧一击。

    朱砂骨钉质地极坚,一撞之下声音清越,似是碰上了什么铁器。

    谢苏神色不改,心道,哪来的女鬼,竟是用短刀的?

    眼前白影闪过,只听得下面连连惊呼。

    谢苏并不恋战,与那白影一触极分。

    倒是那白影衣袖飘飘,身法诡异,似乎不敢再轻易接近谢苏,狂风掀起她纷乱长发,露出下面惨白的一张脸来。

    正是白无瑕。

    擦肩而过时,谢苏闻到了她身上一线零陵香的气味。

    第5章

    朱砂白玉(五)

    想要伪装一个人的脸是十分容易的,有特定的符咒,有术法,还有人皮面具。

    如果只是隔着不近的距离瞥过一眼,伪装的手段还有更多。

    谢苏当然不会认为眼前的白衣女鬼真的是白无瑕的冤魂。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白无瑕和沈祎都死了。

    那用了白无瑕一张脸的女鬼身法飘逸诡谲,一身白衣在雪地里,却是更加似鬼而非人。

    她见伤不到谢苏,衣袖一翻便越过墙头消失了。

    谢苏原本是受白无瑕那以性命为契的禁术限制,若不想再次魂飞魄散,就必须帮白无瑕找出灭门白家的真凶。

    柳清言那几个柳家弟子摆什么迷魂阵,谢苏也就跟着看一看,并不想多说什么。

    但现在,他倒是动了一点真怒。

    既然承了白无瑕的情,不让他人对这孤勇决绝的女子肆意抹黑,好像也是分内之事。

    那柳承仍在下面叫嚣,此人粗俗,言语之中多有不堪。

    谢苏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柳承不知怎么的,顿了一下,没把后面的话说完。

    谢苏自袖中拿出那支被柳承丢弃的火折子,顺手摸了摸雪貂的尾巴。

    这几乎灵敏成了精怪的小灵物紧紧贴着他,给自己找了个舒服位置安详窝着。

    谢苏对着火折子吹了口气,一点朦胧火光便亮了起来,夜里看来十分明显。

    “你方才说这火折子烧不起来,”谢苏自屋檐翩然落下,晃了晃那火折子,“你不该丢了它的,总有人会像我一样,想自己试一试。”

    谢苏对着柳承说话,他的灵识却关注着柳清言和柳启的动向。

    那柳清言神情阴冷,倒是柳启微微笑着,不见神色有什么变化。

    柳承道:“一个火折子,刚才可不止我的烧不起来,大家的火折子都烧不起来。这又能说明什么?你怎么能肯定这就是我的火折子。”

    谢苏看也不看旁人,径直往祠堂里面走。

    地上的四具尸首衣襟均已被打开,谢苏看了一眼,道:“人命于你们这些人眼中,似乎无足轻重。”

    柳清言道:“道友这样说话,似乎有些不妥吧。”

    “这死去的四个人,都是你柳家的弟子,你让人杀了他们,只为了让大家相信白家确实有一个女鬼。”

    他这话一出,那些柳家外门弟子并不相信,众口道:“你有什么证据?”

    柳清言微微一笑,道:“白无瑕死后化鬼,是大家亲眼所见。方才她露出脸来,我与她情缘深重,自小相识,我怎么会认不出那是她?”

    谢苏仍在检视那些尸首身上的伤痕,淡然道:“若我告诉你,白无瑕没有死,你觉得她此刻会在哪里呢?”

    谢苏抬眼看去时,只觉得柳清言眉尖微微一动,神色更加阴冷了。

    “她此刻就在城中,等着把你们柳家杀人夺宝、栽赃陷害这一干事情说给世人听。”谢苏平静道。

    柳清言再难掩怒气:“你胡说什么?”

    谢苏看到那唯一在白衣女鬼手中幸存的弟子,抬手一招,似有一道无形绳索将他扼了过来。

    “那两个弟子和小神医是怎么死的,你可否再说一遍?”

    谢苏这一招就显出昨夜在明光祠中是故意藏拙,那柳清言站着没动,身后的柳启却暗暗绕着圈子,似乎想跟柳清言柳承三人成势围住谢苏。

    谢苏只装作不察,重复道:“我让你再说一遍。”

    那名弟子看了一眼柳清言,道:“你们进祠堂之后,小六疯得厉害,小神医便说让我们找个平坦位置让他躺着,好给他行针……后来我进门时,看到了白衣女鬼,小神医在地上,已经给那女鬼吓死了。”

    “好,”谢苏道,“现在你将这事来龙去脉如何倒着说一遍,就从小神医被吓死,你在房间里看到了女鬼开始,说啊。”

    那弟子说了两句,便像是想不起来似的,说不下去了,只回头望着柳清言。

    谢苏原地踱着步子,道:“你说不出来,因为方才那些话,是有人教你说的。人说谎话时,顺着说能说下来,倒着说,你就想不起来了,是不是?”

    柳承柳启二人已经站好方位,柳清言轻笑一声,道:“他被吓糊涂了,记不起来又怎么样?你污蔑我安排女鬼杀人,岂非血口喷人?”

    “好一个血口喷人,”谢苏指尖捏住了那枚朱砂骨钉,道,“你安排女鬼杀人,却留了一个人报信,是为了引大家进入宅子,那女鬼在东侧院再杀两名弟子,众人赶过去之后,女鬼便有时间在祠堂墙上写下血字吓唬大家。你便顺理成章说一切都是白无瑕的冤魂所为,把这白家灭门,灵宝丢失的事情推到沈祎的头上。”

    那几个柳家外门弟子显然已经听傻了,一时望一望谢苏,一时又看看柳清言,却怎么也不敢靠近了。

    柳清言冷笑了一声:“我柳家清誉,岂容你在此胡言乱语!”

    他腰间宝剑出鞘,直接向谢苏面门劈过来,被谢苏执着朱砂骨钉挡开,余光中看到柳承冲过来,谢苏步法轻巧,一闪便避了过去。

    一对二,谢苏却是不落下风。

    柳清言和柳承双剑合一,威力倒比他们各自施展时要大一些,可这祠堂之内就这么大的地方,双剑剑气挥洒不开,谢苏在其间行云流水,步法轻灵,反倒引得他们多有碰撞。

    谢苏应付着这二人,却始终分神注意着柳启。

    这个人比他最初以为的要难应付得多。

    从走进白家大宅起,他就一直若有若无隐藏着自己,始终站在柳清言身后的阴影里,此刻他虽未动手,站位却恰好截住了谢苏的退路。

    柳承的剑法大开大合,破绽也多,那柄剑朝着谢苏斜斜削过来的时候,谢苏袖中的雪貂蓦然冒头钻出,雪白一团,速度却快似闪电,人眼都看不清楚,雪貂便扑到柳承手上咬了一口。

    雪貂咬得极深,柳承吃痛,另一只大手伸来想要抓住雪貂。

    可他又怎么能抓住这灵巧无比的雪貂,震怒之间,只听得“叮”的一声,他手中长剑被谢苏碰了一下,竟然就这么断了。

    谢苏一面应付着柳清言,伸手将雪貂送入怀中,道:“你是觉得我赢不了他们两个?”

    他出手克制,实是因为被六枚朱砂骨钉锁住气脉,动用灵力时便觉得胸臆之间有一股极深的寒意,四肢钉着骨钉的地方也会变得僵硬,所以大多只用步法闪避。

    这雪貂极通人性,倒是很怕他吃亏。

    一个念头尚未转完,就听得那柳启冷冰冰的嗓音。

    “小心你背后。”

    对战之中,对手忽然这样说,那他多半会从正面或是侧面攻来。谢苏在蓬莱学宫三年,打过的架不计其数,从未有过败绩,面对这样的小伎俩,自然不会中招。

    可那柳启骤然出手,招招都是阴柔险狠,向着谢苏要害处进攻。谢苏只觉得一道剑光奔他面门而来,急退两步。

    那剑光贴面而过,却是将他蒙眼的白绫给削断了。

    到底是一团新雪幻化出来的东西,能给他挡光,却挡不住锋锐剑气。

    祠堂之内数十支蜡烛的光亮晃得谢苏双目剧痛,闭上眼睛仍无法缓解。

    他指尖夹着那枚朱砂骨钉,最适合贴身之时使用,一旦退开,周身便笼罩在柳启和柳清言那三尺青锋的剑光之内。

    只听那柳清言冷笑一声:“我还当是谁,我们不去捉拿你便罢了,你竟自己送上门来,沈祎,你我之间的夺妻之恨,不若就在此了结吧。”

    柳家白家世代交好,那些柳家外门弟子之中,也有一两个是在比试中见过沈祎的,当下便把谢苏当作沈祎认了出来。

    如此一来,谢苏前面揭穿柳清言的话就都变成了谎话,连他看到窗外的白衣女鬼就径直追了出去,也可以说是怕白无瑕的冤魂揭发,想要出去铲草除根。

    众弟子便一个个拔出剑来,对准了谢苏。

    谢苏心道,若今日收拾不了柳启这个麻烦,这些柳家外门弟子只怕过不了子夜就会被柳清言全数灭口。

    不动用些灵力,似乎是不行了。

    谢苏用指尖磨了磨朱砂骨钉,蓄势待发,正要猱身而上,忽然被人揽住了腰。

    来人姿态闲适,漫不经心,却渊渟岳峙,势如山海。

    谢苏猝然道:“师……是你。”

    “留你在这儿跟他们玩玩罢了,真以为我会丢下你不管?”明无应的目光扫过地上断成两截的白绫,用一种安抚小孩子般的口吻道,“断了?是我思虑不周全,下次给你做个更好的。”

    第6章

    朱砂白玉(六)

    谢苏一时愣住。

    从前他被明无应拣回蓬莱山的时候,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少年。

    明无应最是潇洒自由,对他从不多加管束,还说人和树是一样的道理,若是一不小心长歪了,用剑修修就是了。

    说这话时,照料谢苏生活起居的花妖姚黄望着明无应那柄名震天下,可引九天风雷的牧神剑,瑟瑟发抖,跟谢苏小心打着商量。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