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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她语气真挚,什么杀人灭门,什么夺宝栽赃,于她而言都是些无关的人和事,她最在意的竟然是这药的效力有几个时辰,还能不能延长一些。

    谢苏心道,这小神医古灵精怪,与她养的雪貂倒是一路性格,但这份机敏和果断,却不是寻常人会有的。

    小神医从腰间药囊摸出一株药草,那雪貂便从她衣服底下伸出小爪子,钩着那药草进去大快朵颐。

    小神医拍拍手,检查自己身上的各种药草和丸药,确认什么也没有丢下,这才彻底放松下来。

    她望见谢苏脸色,道:“你是受伤了吗?”

    明无应的灵气渡进来,那鬼面人留下的伤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谢苏脸色难看。倒不全是因为伤,而是他身体里那种寒意越来越重了。

    小神医一见到伤患病者,两眼放光,跑到谢苏面前,要给他诊脉。

    谢苏此时寄居沈祎的躯壳之中,虽然看着与常人无异,但这种禁术他只是在书上读到过,如此复生的人他从未见过,自己算得上是第一个,所以不知道自己的脉象是否会有异常,不大敢让小神医搭脉。

    “我这伤已经好了。”

    “谁说你的伤已经好了?”明无应忽然笑了笑,“我可不会治伤,给你渡些灵力,不过治标不治本。有神医在此,你为何不让人家看看,莫不是,心虚?”

    谢苏眉心一跳,觉得明无应眼底那抹情绪,竟像是已经将他看穿了一般。

    “我……”

    小神医听得有人称她是神医,眉花眼笑地过来扶住了谢苏的手,“小神医”和“神医”,一字之差,其间区别可是不小。

    她搭上谢苏腕脉,清亮目光投向谢苏的脸。

    明无应故意道:“如何?”

    却见小神医脸上神色越来越复杂,最后整张脸都皱在一起,道:“你这脉象好生奇怪,本该是个死人,可就是不死。”

    谢苏余光看到明无应正看着自己,紧绷着身体,不敢有什么多余反应。同时胸臆之间那道寒意却是无可抑制,蔓延进他四肢百骸。

    小神医又道:“你身上有件厉害法器,带着寒毒贯入你体内,一面破坏一面修复,三月内保你不死,百日后神仙难救。太有趣了,我要回去查看医书,再回来救你……咦,你的手怎么突然这么冷……”

    她后面的话,谢苏均已听不清了,那寒意似要将他完全吞噬。

    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8章

    鬼市逐花(一)

    谢苏这恍然一梦,竟梦到了蓬莱山。

    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

    求仙修道之人,大多离群索居,远离浮尘浊世,选那些钟灵毓秀、人迹罕至的深山修炼。

    西有昆仑山,北有无极宫,南有沧浪海,无不是隐秘仙境,凡人难以触及。就连那南疆的乌蛊教,也将自己隐藏在群山的烟瘴之中。

    而在这些仙门之中,蓬莱山几乎是最神秘的。

    蓬莱山被溟海包围,原本只是一座传说中的仙山,隐于秘境之中,了然无痕。

    世间修道者多有想要探访这座海上仙山的,乘了巨大木船妄图渡过溟海的风浪,汲汲一生上下求索,却始终找不到蓬莱的所在。

    抱憾者太多,还有许多人葬身溟海,再也没有回来。

    蓬莱秘境打开的那一日,正是明无应过得天门的那一日。

    他以剑道破天道,不知为何,却没有飞升,御剑而行,自天门阵中回来了。

    剑光照空天自碧。

    天门阵被破,天地之间异象不绝,长风流云,星汉灿烂。

    苍茫天地之间,似乎有钟罄之音。

    有人说,是天上白玉京为明无应打开一线,一栈云桥长达千丈,横跨天际,琼楼玉宇,千树花开。

    长风回还,明无应没有回头。

    于是蓬莱秘境轰然洞开,自此成为了明无应的居所,世人称呼他为蓬莱主,那是蓬莱主人的意思。

    谢苏初上蓬莱山时,发觉山上四时与其他地方不同。

    山上东南西北四面,对应着春夏秋冬四时。

    灼灼桃花之后是万顷深碧竹林,竹林之后有满山满谷的红枫,百丈飞瀑落下。过了枫林,又看得到一处冰封的寒潭,山上白雪皑皑,处处都是晶莹冰雪。

    春夏秋冬,一日览尽。

    溟海之外时令如何,扰不了一处蓬莱自成气候。

    明无应的居所在水上,水平如镜,所以叫镜湖。

    谢苏还小的时候,用术法折了个纸船,躺在船上在镜湖里漫无目的地漂游。

    荡着荡着,他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头顶星子密密的,落入水中,碎成流光,满船清梦压星河。

    然后扑通一声,谢苏就掉进了水里。

    纸船的术法被明无应破掉,听着谢苏落水的声音,他在房中放声大笑。

    那星光似乎落入谢苏眼中。

    他睁开眼,看到的却只是马车的车顶。

    脚下的路不好走,马车跟着慢慢颠簸。

    他望着马车车顶,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伸手摸了摸自己胳膊上钉着的朱砂骨钉。

    原来他只是做了一个梦。

    谢苏头一扭,看到明无应坐在旁边,正在闭目养神。

    外面的天色大约已经暗下来,马车之中谢苏不足以看得分明。

    他不动声色地坐起来,掀开帘子一看,外面果然日已西沉。

    也就是说,他已经昏迷了近乎一天一夜。

    那驾车的人身无灵力,大约不是修仙之人。

    道路两侧的新雪已经被往来车辙碾作泥泞,所以马车行得颠簸。

    谢苏完全不知道自己昏迷之时,明无应在自己身上施过多少探查的手段。

    就好比他身上钉着的朱砂骨钉,只消撩起袖子就看得到。

    他昏倒在白家祠堂,现在醒来时又是在马车之中,身旁还坐着他的师尊。

    谢苏生性如此,并没有多少侥幸之念,他觉得明无应必定是认出他了。

    此前在白家,他还能装得不动声色,是因为顶着沈祎的躯壳,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破绽。

    可只要一想到师尊可能已经认出了他,谢苏就觉得心绪难言。

    在明无应闭关之时,他盗取牧神剑,闯了天门阵,牧神剑被他弄丢了,自己也葬送在那天门阵中。

    流浪生死,真道已失。

    他无颜面对明无应。

    须臾之间,谢苏已经做了一个决定:他要跑。

    只要明无应不当面揭穿他,他就顶着沈祎的躯壳,按他给自己编造的身世,当那个姓宋的山中无名散修。

    然后找个机会,逃之夭夭。

    谢苏的性格就是这样,拿定了主意,他反倒安宁下来。

    明无应虽然好像睡着了,但谢苏却不敢打这个赌。当年在蓬莱山上,明无应的灵识都能覆盖整个蓬莱秘境,遑论现在。

    所以他安安静静坐着,并没有急着在此时就逃跑。

    大约一刻之后,明无应睁开眼睛,看了谢苏一眼。

    明知道自己可能已经被明无应看穿了,谢苏也不敢主动出声再给自己编排太多谎话,说一个谎话就得用一堆谎话来圆,他宁可少说话,也不想给自己挖太多坑。

    于是谢苏揭过了“你为什么要救我”“我为什么会跟你在一起”“我昏迷多久了”这些问题,开口就是:“这是去哪里?”

    明无应道:“临江城。”

    谢苏默然无语。

    明无应又道:“你为什么不问我去临江城干什么?”

    谢苏道:“去干什么?”

    明无应望着他,忽然笑了一下:“不为什么,天黑了,这条路上最近的就是临江城,难道你想走夜路?”

    谢苏不知道自己昏迷后,小神医又跟明无应说了什么,总之现在虽然还是觉得手脚冰冷,但那种寒意比起昨日在白家却是好受了许多。

    不知道是小神医给他用了什么药,或是明无应又给他渡灵气了。

    白无瑕用的这种禁术,谢苏从前在蓬莱学宫的藏书阁里读到过,以性命为契,以灵宝为引。

    朱砂骨钉钉在他身上,谢苏的灵力十不存一,遇到强敌很难抗衡。

    这朱砂骨钉,他必须想办法除去。

    第一个鬼面人被他用朱砂骨钉贯穿,又在冰湖中如滴墨入水一般消失了。

    第二个鬼面人是柳启所化,出手伤了他之后,被明无应的剑气所伤,也只剩下一个鬼面具而已。

    鬼面人只不过是傀儡,那个在幕后操纵的人必然不会轻易现身。

    但第二个鬼面人消失之前,已经发现柳清言找到的朱砂骨钉是假的,他或许已经看出真的朱砂骨钉在谢苏身上。

    那鬼面人就还会来找他。

    废了这么大的力气设阵杀人,为的就是白家这七枚朱砂骨钉。

    杀了那个幕后的真凶,禁术自然解开。

    谢苏自顾自盘算着这些事情,没有注意外面天色已经黑了。而在夜幕彻底降临之前,他们的马车终于进了临江城。

    临江城是陈朝北部国境最富饶的一座城,亦有一些仙门世家在此。

    世间修行者众,连陈朝皇室之中也不乏求仙问道之人,国都之中有天清观,观主是修道之人,也是陈朝的国师。

    上一任国君便对这国师非常推崇,他龙驭宾天之前还下了几道诏书,说让他的幼子,也就是未来的小皇帝以国师为师,每年须在天清观住上一个月。

    上行下效,皇室宗亲、王公大臣们便都以结交修道之人为荣。

    这临江城之中的高官富贾,府上也都住着修仙之人。

    只看临江城城门之上日夜不熄的二十四支通臂巨烛,必是修仙之人的手笔。

    那蜡烛之中有术法,烛影可以照出妄图混入城中的邪魔,是一道镇守。

    甫一进城,谢苏就发觉城中到处张灯结彩。

    虽则新年未过,城中张灯结彩也算自然,但术法织就的条条彩练在街巷之间穿梭,一盏一盏的灯烛将商户照得亮如白昼,上面写的却都是祝贺人金榜题名的吉祥话。

    原来是年前放榜,临江城中有一富商之家里出了个探花郎。

    这满街的铺子都是他家里的产业,这样的喜事当前,大宴全城,一月不止。正月十五本就要赏灯,这富商便在全城张灯结彩,引得百姓竞相出游观看。

    这临江城多有修道之人镇守保护,是以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也没有宵禁,百姓在城中游玩赏灯,街上摩肩接踵,马车竟在街边被堵得水泄不通。

    明无应和谢苏二人索性下了马车步行,已经入夜,街边就是一间客栈。

    谢苏还在想自己该挑个什么时机逃跑,便似瞌睡遇上枕头,临江城内游人如织,正是他混入人群逃跑的良机。

    只听明无应在耳边道:“跟我进来。”

    谢苏收了心思,看着一只脚已经跨入客栈门槛的明无应,低头随他走了进去。

    不急在一时,等今晚月上中天,他再悄悄跑了便是。

    料想也不会那么巧,那客栈老板也不会说今晚客房只剩下一间。

    客栈老板打量他们二人,觉得像是修道之人,神色愈发亲切恭敬,说还有上房两间,推窗便可见月。又说他这客栈位置有多优越,沿街边走上一段就是灯火最好看的地方。

    明无应看了谢苏一眼,道:“一间上房就好。”

    谢苏一愣,尚未来得及出声,就听那客栈老板连连应下,招呼了小二引他们往楼上走,又殷勤询问是否要准备饭菜,是否饮酒,需不需要准备热水沐浴。

    谢苏便如一棵原地扎根的树,反应过来之后,跟着明无应上了两阶台阶。

    那木楼梯踩上去有咯吱咯吱的声音。

    到了那间上房门口,小二分外殷勤,推开房门,弓着腰等他们入内。

    谢苏却踯躅不前。

    明无应似笑非笑的,问道:“怎么,你觉得这客栈不好?”

    谢苏在蓬莱山上学成,下山游历之时,荒郊野外、乱葬岗前都睡过,自然不是挑剔客栈房间好与不好。

    “不是……这客栈很好。”

    明无应道:“那你怎么不进去?”

    谢苏轻声道:“一张床,怕是睡不下。我睡觉不老实,会来回翻身……还会拳打脚踢。”

    明无应便低头问那小二:“你们客栈的床不够大吗?”

    若是个精明乖觉的小子,定会说客栈的床是标准尺寸,但二位皆长身玉立,不若一人一间房,晚上好好歇息。这样便可为客栈多赚些收益。

    但这小二显然本分老实,诚恳道:“够大,足够睡得下二位。”

    “那就得了,”明无应转而又看向谢苏,笑了一下,“至于你这睡觉不老实的毛病,我会看着办的。”

    作话:

    “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出自《论语·微子》

    “剑光照空天自碧”出自李贺《秦王饮酒》

    第9章

    鬼市逐花(二)

    那客栈老板说的不错,这房间推窗即可见月。

    窗子又正对着一条僻静街巷,远处游人观灯的喧闹声音只能随着夜风传来似有若无的只言片语,反倒衬托得此处更加寂静。

    谢苏甫一进房间,就用余光观察房间内的摆设,见到墙边横着一张坐榻,这才觉得心神稍定。

    此刻他就坐在这张榻上,倚着一张矮几,慢慢喝茶。

    茶叶虽不是陈茶,却也不是上品。

    谢苏握着那杯子,大多还是因为他手冷得厉害,想靠这热茶捂一捂。

    明无应道:“你——”

    “我睡在这张榻上就好。”

    谢苏语气淡淡的,手指却紧紧握着那只茶杯。

    明无应却是莞尔一笑:“我是问你,可要吃些什么东西?”

    有那么一时半刻,谢苏觉得他这师尊一定是故意的。

    “不吃。”

    修道之人到了一定境界可以辟谷,长久不需进食,身体清洁无垢。

    “如此夜色,枯坐着不是太无趣了么?你不吃饭,那是想喝些酒?”

    谢苏知道他这师尊最厌烦无趣之事、无趣之人,讷讷道:“那还是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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