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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一剑可引九天风雷,扫万里尘沙。

    谢苏自天门阵中身死的时候,风云变色,两柄剑脱手飞出,都不知道掉在了哪里,逐花楼耗费巨力找到了承影剑,一定也在寻找牧神剑。

    牧神二字是明无应取的,也只有他的剑能够叫这样狂妄的名字。

    无论谁找到了牧神剑,都将震动天下。

    而明无应却是头也不回,漫不经心道:“等你们找到了再说吧。”

    出得逐花楼,天上青色烟雾似乎更加浓郁,诡谲翻涌。

    逐花楼外就有一处鱼形石刻,在一条巷子的入口处。

    吕微自然欢喜,终于能够离开这个阴森森的鬼市了。

    但她回头看去的时候,却发觉谢苏站在明无应身旁,脸微微侧着,目光移向另一边,并没有要跟她一起离开的样子。

    吕微机灵,知道这就是两个人分别的时刻了。

    她欠身向谢苏行了一礼。

    谢苏温声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吕微茫然着看了看天上翻滚不休的烟雾,随后神态一变,竟是个十分坚定的样子。

    误打误撞进入逐花楼,让她知道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柳家回不去了,我要找个地方专心修炼,提高修为。如果还有机会再见到你,我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么弱了!”

    吕微笑了一笑,往巷子深处走了两步,伸手就要按住那个鱼形石刻。

    可她却踩到了什么东西,一个不稳就摔了下去。

    巷子昏暗,她瞧不见自己摔在了什么东西上面,只觉得那东西软乎乎的,一阵呛人的酒气。

    吕微扶着墙站起来,这才看到被自己垫在身下的是个男人,喝得烂醉。

    被吕微这么一踩又一压,男人倒好像从烂醉中恢复了些神智,他伸手就把吕微推开,东倒西歪地走出巷子,却又醉得走不成路,倒在街边,一脸颓唐,一身锦袍已然脏污。

    谢苏看着这人眼熟,片刻后想起他就是那个叫做文天冬的探花郎。

    第一次见他时,是在乐坊里,整座临江城为他张灯结彩。

    第二次见他时,是在逐花楼,这金榜题目前途无量的探花郎跪求冬掌柜卖给他一种什么香料。

    第三次见他时,他却颓然烂醉如一团烂泥。

    吕微被文天冬吓了一跳,跌坐在地。谢苏上前一步,将她扶了起来。

    她再次伸手要按上鱼形石刻时,只听得长街尽处响起一下一下的梆子声,拖得极长。

    鬼差的梆子声吕微怎么会不认得,她立刻往谢苏身后一缩,双手捂住口鼻,唯恐自己的气息散出去被鬼差发现,瓮声瓮气道:“怎么办?”

    明无应的目光自谢苏身上淡淡扫过,随后看向长街尽头。

    一高一矮两个鬼差飘忽行走,手中的白纸锁链拖了长长的一道。

    两个鬼差嘀嘀咕咕的,好像还是在吵架。

    离得近了,两个鬼差见到明无应,对视一眼。

    矮的那个放下了手中怪模样的梆子,高的那个也放下了手中的白纸锁链,一起对着明无应跪了下来,背脊压得非常低,显然对明无应十分敬畏。

    连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小心翼翼、断断续续起来。

    “不知道蓬莱主在此,小的们来拘一个逃窜一月的生魂,不敢……不敢惊扰蓬莱主……”

    明无应似是无意向前踏了一步,恰好挡在谢苏身前。

    “你们忙你们的就是。”

    矮个鬼差应了一声,拿起召魂槌轻轻击打了两下。

    吕微听着梆子声,忽然觉得有些头疼。

    矮个鬼差脸上现出为难之色,又不太敢直视明无应,默默向高个鬼差递了个眼色。

    高个鬼差便上前半步,斟酌着说:“小的应鬼王之命,前来拘文李氏的魂魄,她……”

    明无应道:“嗯,怎么?”

    两个鬼差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她就在您身后。”

    明无应一动不动,吕微却被这一声吓到了,忽然觉得后背有点凉,像是有冰水落在后颈衣领之中。

    她咽了口唾沫,心惊胆战地回头,幸亏仍维持着双手捂住嘴的姿势,这才把一声尖叫闷在喉咙里没喊出来。

    那是一张浮肿青白的死人脸,浑浊眼珠死死地盯着吕微。

    文李氏的双臂僵硬地贴在身侧,她身体前倾,几乎要碰到吕微的胳膊。

    吕微摸了摸自己冰凉的后颈,向后退了一步。

    她这么一退,文李氏那浑浊的眼球翻了一下,竟然慢慢地渗出两行泪水。

    吕微忽然有点困惑,死人的魂魄也会流眼泪吗?

    她侧过身,一边用余光注意着文李氏的动作,一边想慢慢地退开。

    可她立刻就被谢苏拽了一把,被这股力道带到了墙边。

    视野中明无应已经从她身前挪开,高个鬼差将手中的白纸锁链抛了过来。

    吕微机灵地一屈膝,白纸锁链从她头顶掠过,一下子就勾住了文李氏的脖子。

    白纸锁链看起来十分单薄,可是一落到文李氏的脖子上,却像是有千钧重,瞬间就压得文李氏垂下了头,跪倒在地上。

    矮个鬼差收了手中的召魂槌,又向明无应一躬身。

    拘到了文李氏的魂魄,他们可以回地府复命了。

    高个鬼差忽然“咦”了一声,抻着手中的白纸锁链,在文李氏脖子上又绕了一圈。

    这白纸锁链对魂魄而言无比沉重,会被压得头也抬不起来。

    可文李氏的脖子明明已经承受不住这种负荷,却奋力地抬起头,望着颓然醉倒的文天冬,又死死地盯着吕微,毫无血色的嘴唇嗫嚅着。

    第二圈锁链压下来,文李氏整个上半身都被白纸锁链的重量拽到了地上。

    高个鬼差这才舒了一口气,五官动了动,似乎是想笑一下,可是因为脸皮太过僵硬,似木头刻的一般,这一笑就显得更古怪了。

    文李氏的生魂已经十分枯槁,随时都会烟消云散,显然并非新死之人。

    矮个鬼差又是冲着明无应一行礼,干笑道:“这妇人病死一月有余,被人以一种奇特香料掩盖了尸气,更是令闻到这股香气的人都恍惚以为她还活着。生魂离体,四处逃窜,咱们追到这里,不敢打扰蓬莱主。”

    他说完话,在衣袍遮掩之间捅了高个鬼差一下,示意二人快回酆都交差。

    可那高个鬼差用白纸锁链拖着文李氏,神色木然,转身之前,眼风却扫到了谢苏和吕微的身上,似乎有些迟疑。

    还未等他再看第二眼,就发觉明无应正似笑非笑看着自己。

    汹涌威压似汪洋大海,自他双目中贯入,高个鬼差双膝一软,差点跪了下去。

    矮个鬼差再不敢耽搁,一手拉住高个鬼差,一手接过白纸锁链,将文李氏的魂魄拘走了。

    他们的身影越走越淡,文李氏哀哀地回头,目光一直落在文天冬的身上。

    可生人肉眼看不到死人魂魄,这位烂醉的探花郎颓然坐在地上,无知无觉。

    直到鬼差和文李氏的魂魄都离开之后,吕微才放下了捂着口鼻的手,长长地胡了一口气。

    她苦着一张脸,慢慢地绞紧了手指,说:“文李氏刚才跟我说话了……”

    谢苏看向吕微:“她说了什么?”

    “她说,”吕微深吸一口气,“她附身在我身上,占据我的身体,就能帮她的儿子。”

    文李氏被第二圈白纸锁链压住之前,奋力抬头看向她,跟她说了这句话。

    当时吕微悄悄地看了一眼那两个鬼差,见他们毫无反应,便确定文李氏那句话确实是跟她说的,而且只有她一个人听见了。

    谢苏瞧着那位坐在地上的探花郎,问吕微:“你在逐花楼中见过他吗?”

    吕微看了看文天冬,忽然“咦”了一声,道:“见过的,竞得乾坤画卷之后,逐花楼的侍者带我去见那个冬掌柜,那时候他刚从里面出来。”

    谢苏淡淡道:“你进来之前,他正在跟冬掌柜买那种可以掩盖尸气的香料。”

    吕微悚然道:“为什么要——”

    这文天冬金榜题名,高中探花,锦绣前程就在眼前,可是生母病死,他非得在家丁忧三年不可。

    三年之后,他的职位早就被他人顶替,只能慢慢候补,又不知道会蹉跎多少岁月。

    吕微喃喃道:“可是,那也不能,那也不能……”

    她话说一半,垂头叹了口气。

    没有什么不能的。她身为柳家外门弟子,虽然动辄得咎,待遇也不好,却怎么也想不到柳清言能够想出这样杀人夺宝的毒计,他心中喜欢白无瑕,却能眼也不眨地把她害到这个地步。

    而文天冬这样的天之骄子,金榜题名,全城庆贺,却会为了自己的仕途想方设法掩盖生母病死的真相。

    那文李氏的魂魄即将灰飞烟灭,却还哀哀不舍地,妄图侵占活人肉身,掩盖自己已死一事,去帮自己的儿子。

    人心实在是太复杂了,太可怕了,比修仙路上遇到的妖魔邪道,都要更加可怕。

    “我把那个茶杯里的术法教给你吧,遇到打不过的人,能跑就跑。”

    吕微抬头,谢苏向她递来薄薄一页纸,是稍早在逐花楼里,谢苏向侍者要了纸笔匆匆写就,她还以为他是在给什么人写信。

    吕微接过那张纸,小心收好,只觉得心头一暖。

    她伸手触到鱼形石刻之前,耳朵里听到了谢苏的声音,如一痕风拂过。她知道谢苏用的是传音术,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

    他说:“红尘炼心。”

    一霎那间,吕微豁然开朗。

    她笑开眉眼,待要开口说话,已经触发了鱼形石刻上的术法,身影似水中涟漪一动,就消失在暗巷之中,离开了鱼岩鬼市。

    谢苏的神色仍是淡淡的,抬眼看去时,却发现明无应一直在看着他。

    “遇到打不过的人,能跑就跑?”明无应挑眉问道。

    他向暗巷中迫近一步,谢苏已抵在墙边,无路可退。

    明无应这样反问他,其实谢苏心里不是没有这个念头。

    他貌似镇定,却轻轻地抿了抿唇。

    “拿回承影剑,又送走了小丫头,”明无应道,“那我们之间的账,是不是也该算一算了?”

    “……我们之间什么账?”

    在言语上,他从来不能从明无应那里讨得半分便宜,此时谢苏全心戒备,生怕明无应又说出什么会让他招架不了的话。

    可明无应只是抬手点了一下他的眉心,困意便如潮水般涌来。

    失去意识之前,他只听到明无应笑了一下。

    “你睡着的时候,好像比醒着乖多了。”

    第17章

    石中鱼(一)

    谢苏是听到一段潺潺的流水声才醒来的。

    覆眼的白绫已经被取了下来,跟外袍一道搁在了一边的矮榻上。但房间里光线昏暗,倒是不伤眼睛。

    床铺四周的轻纱帷幔放下来,隐隐约约可见房间内桌案上有个小巧古朴的香炉,一线烟气袅袅上升,清淡悠远,是谢苏所熟悉的白檀香的味道。

    这房间的格局,很像是蓬莱山上明无应那一处镜湖小筑。

    谢苏只记得在鱼岩鬼市之中,明无应伸手点了他的眉心,但并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可是这一觉醒来,四肢百骸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松快,手脚都有暖意,连那几处钉着朱砂骨钉的地方也不再隐隐作痛。

    谢苏试着浅浅动用了一些灵力,并不像之前一样感到滞涩,反而轻快畅意。

    有人在他失去意识的时候为他理顺了经脉,调伏了他体内的灵气。

    为他做这件事的,只会是明无应。

    四围纱幔无风自动,朦胧水声似在耳侧。

    谢苏掀开被子下床,却听到叮铃脆响。

    他顺着声音的来处望去,看到了一条细细的金链子,一头系在床柱之上,另一端则锁住了自己的左脚脚踝。

    会用锁链锁住他的,也只会是明无应。

    那金链子极细,锁在脚踝上,活动起来并无过分重量,金链自身又长得很,迤逦拖在地下的琉璃砖上,无端有了几分靡丽味道。

    谢苏伸手去摸金链子,摸索之间,金链叮铃响个不停。

    下一瞬,他就听到有人在房间外面说话。

    明无应的声音里有一点淡淡的笑意,还有一点别的,谢苏分辨不出来的意味。

    “别费劲想打开它了,以你现在的灵力,就是拿着承影剑也斩不断这条链子。”

    他逃跑一次,明无应就锁他一次。

    谢苏踩在琉璃砖上,身后金链拖曳,随着他走动一步一响,极是清脆好听,却也羞耻难堪。

    木门只是虚掩着,谢苏抬手推开门,看到外面一方天井,清淡日光流入院内。

    院外该有一棵高大的玉兰树,花朵横溢斜出,玉白花朵在那一方浅碧天空中如一幅清丽织锦。

    花影照壁,随微风徐徐晃动。

    明无应就坐在那一丛花影之下,手里捏着一个小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与明无应之间隔着一道小小的泉眼,泉眼四周芳草鲜美,汨汨清水积成小潭,只有井口大小,里面沉着各色美玉似的石头,更显得泉水清冽。

    正月还没有过完,玉兰花就绚烂开了满枝。而泉眼时刻不停涌水,那一方水潭却不增不减。

    眼前的花影泉眼都不是真的,甚至连这一处四方合围的小院落也不是真的。

    这都是明无应用术法造就出来的绮景。

    明无应道:“过来。”

    谢苏晃了晃脚踝,那金链子顿时如碎玉委地一般响起来。

    他反问道:“我被锁着,怎么过去?”

    “啧,”明无应放下酒杯,又道,“过来。你要是不过来,我就把这链子缩成这么短,”他随手比划了一个长度,“让你这辈子下不了床。”

    他的声音漫不经心,松弛随意之中又带着点蛊惑。

    谢苏知道此刻跟明无应对着干无非是自讨苦吃,他向前走了一步,只希望明无应锁他是一时兴起。

    那金链子一路延至床柱,本已经没有多余的长度,但谢苏向前走一步,金链子就延长两尺,并不真正限制他行走。

    此刻离得明无应近了,谢苏也就闻到一点淡薄的酒气,混着明无应身上的白檀香。

    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觉得今天的明无应有点形容不出来的地方。

    明无应身上有一点薄薄的醉意,不多,但是让他看上去更加散漫了。

    谢苏漫无边际地想,要是他此刻叫明无应一声师尊会怎么样。

    一路上辛苦维持的假面,他不要了,明无应总不能真的把他带回蓬莱山,用锁链关他一辈子。

    谢苏心知是自己从客栈中逃跑的行为惹到了明无应,他这师尊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但此刻他既然喝了酒,来软的就比来硬的更有效一点。

    “我……我不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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