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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他身后的无形剑气凌冽如风,迅疾如电,如千百道流光齐发,带着无匹的气势刺入青螭身躯。

    青螭一身厚皮硬鳞,在明无应的无形剑气面前竟然毫无防护之力,被剑气削得皮肉翻卷,浓腥鲜血泼洒。

    巨痛之下,青螭终于松口,那块玉石直坠下来,瞬间砸入湖中。

    水浪翻卷之间,玉石竟然缓缓上浮,漂在了水上。

    石头落入水中不沉,反而漂浮水上,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众人皆是一呆。

    谢苏却好似忽然明白过来,心跳骤然加快。

    那浮玉似乎与他心意相通,在水上幽幽漂浮,仿佛真如一只兰舟静静泊在岸边,与他们躲藏的位置不过一丈远。

    浮玉细腻如羊脂,通体莹然生辉,如春掌柜这等在逐花楼中见过无数无瑕美玉的人,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浑然天成的玉色。

    他惊呼道:“这,这是石中鱼!”

    浮玉似乎是中空的,里面天然有净水,澄澈清洁,水中有一物悠悠漂浮。因玉质太过莹润细腻,竟能将里面物事看清五六分。

    只是生长在这玉石之中的并不是灵鱼,而是一个人。

    他双目紧闭,浓长眼睫就这样阖着,却几乎给人一种错觉,仿佛下一瞬他就会睁开眼睛。

    这张脸像是夺天地造化之钟灵毓秀,俊美到了摄人心魄的地步。

    他的肤色苍白如玉,唯有左眼下有一颗小小的胭脂色的泪痣。

    谢苏看着玉中人,呼吸轻轻一窒。

    那是他自己的脸。

    第28章

    石中鱼(十二)

    明知眼前景象不符常理到了几乎诡异的地步,众人的视线还是不由自主盯在玉中人的脸上。

    常小四咋舌道:“这人长得可真好看……”

    春掌柜到底经的事情多,想到明无应大费周章要找石中鱼,又得知了那位“宋道友”就是谢苏,如今看到这浮玉,电光石火之间已经全然明白过来。

    浮玉之中那个人一定就是谢苏的真正肉身。

    春掌柜一面给常小四使了个眼色让他住嘴,一面偷眼去看谢苏的神情。

    出乎春掌柜的意料,谢苏脸上既无惊讶也无欣喜,淡淡的,让人什么也看不出来。

    就在此时,本已稳定下来的玉山再度崩塌,轰隆隆的垮塌声在山洞之中剧烈回荡,常小四几人修为不够,只觉得胸中厌烦欲呕,连忙抬手捂住耳朵。

    青螭带着一身浓腥鲜血再度挣扎,满覆坚硬鳞片的长尾带着移山之力来回抽击,将洞顶水晶扫得粉粹,尽数落入湖中,溅起大片水花。

    地动山摇之际,青螭忽然甩尾俯冲钻入水中,显然是要逃。

    明无应凌空踏步,居高临下,他身后的无形剑气扩开汹涌气浪,接连而下直插水底,锐不可当。

    只见水中的青螭还未寻到湖底那个水道入口,巨大身躯已经盘成一团。

    十二道无形剑气似牢笼,将它封在水中。

    青螭在水中发出冲天怒吼,这条修炼几乎已经达成圆满的灵物一身暗青色鳞片尽数炸开,身躯四爪已有龙形,却有一抹难言的阴冷气息。

    无数水晶沉于水中,被明灯一照,便是万种光影斑斓,映着青螭庞大身躯。

    那上面有无数条无形剑气带来的伤口,血雾在水中迅速散开。

    剧痛之下,青螭困兽犹斗,反复以身躯撞击十二道剑气铸成的水下牢笼。

    每一次撞击,青螭身上就会增加数道伤口,汹涌气劲扩散,在水下掀起水涡,湖面之上波涛大作,碎玉湖岸已半被淹没。

    春掌柜率先爬上一块巨石,伸手去拉下面的常小四,忽然一道强悍气劲随青螭咆哮响彻洞穴,那气势依旧雄浑,震耳欲聋。

    轰隆隆的声音之中,低沉人语在湖面上回荡,竟是青螭垂死之际口吐人言。

    “我于化龙只差最后一步,你为何要坏我修行。若你肯放过我,我愿为奴仆三十年,受你驱策,决不反悔。”

    “三十年?”明无应好像听到了什么天下最好笑的事情一般,“就是三百年,你以为我稀罕?”

    他居高临下俯视青螭,身后无数道剑气凝而不发。

    “既有化龙之愿,见我,为何不跪?”

    话音刚落,那十二道禁锢水中的无形剑气合而为一,带着万钧之力贯穿青螭身躯,将它牢牢钉在水底,激起浊浪滔天。

    青螭垂死之间,发出轰然咆哮,双目血红,然那水中缓缓扩散的血雾竟不知为何凝而不散,被一股莫名力量推回了青螭身躯。

    与此同时,青螭身上气势刹那暴涨,被无形剑气贯穿的身体生生拔起。

    滔天水浪之间,青螭血红的双目已经转为纯黑,浑身冒出森寒魔气,竟是悍不畏死,张开巨口喷出一股腥风。

    明无应脚下气浪如波涛席卷,他转头望向巨石上的数人,冷冷道:“你找死。”

    就在他身后无形剑气贯穿而下的一瞬间,水中青螭带着恐怖气势飞出,巨口直接向凌空的明无应森然咬下,一道坚硬厚重的气墙倏然自半空中浮现,将洞穴一分为二隔绝开来。

    洞穴中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气墙之内,惊变忽然发生。

    “噗”的一声,春掌柜看着没入自己胸口的刀根,浓腥鲜血汨汨流下,滴到那只攥着刀柄的手上。

    常小四仍保持着那个被春掌柜拉上巨石的姿势,另一只手握着刀柄,缓缓一拧,将春掌柜肋间骨血搅成一片坍塌的血泥。

    他松开春掌柜的手,摸了摸溅到自己脸上的鲜血,神色之中忽然有种厌倦。

    刘家三兄弟本就在巨石之上,急忙抢上去接住春掌柜摇摇欲坠的身躯,骇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巨石之下,飞云却是手比心快,长刀直接斩向常小四,被他一挥手挡了下来。

    长刀竟像是撞上一堵无形的墙,不能前进毫分。飞云双手持刀,小臂上肌肉鼓起,少年人的眼眸中仍映着常小四的身形。

    那汹涌气劲猛地反弹回来,长刀折断,飞云倒飞出去,一口鲜血涌上喉间,被他硬生生压下,哑声道:“为什么——”

    长刀折断之时,他的虎口也被震裂,鲜血涌出,飞云却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他拾起短刀,要再度扑上去的时候,被一道气劲推到了旁边。

    谢苏手握承影剑,挡在了他的身前。

    “他已经不是常小四了,你不是他的对手,先去看春掌柜身上的伤。”

    常小四转过脸来,仿佛这是第一次认真打量谢苏,微笑道:“你们一师一徒,眼力倒是都很好。”

    谢苏此时已经无暇顾及气墙另一边天崩地裂般的声响,他经脉之中灵力流转,握剑的手指缓缓收紧。

    自他重生以来遇到的所有对手,都没有此时的常小四给他的那种感觉,阴冷,沉重,如深渊之中野兽的眼睛,在黑暗中将他窥伺。

    常小四凝视谢苏一眼,从袖中拿出了一个东西,似女子对镜贴花黄一般,将那东西小心贴在脸上,向着谢苏咧开了嘴,黑色牙齿鬼气森森。

    是鬼面具。

    戴好鬼面具的那一瞬间,常小四身上的气势再度暴涨,远远超出谢苏在白家所遇到的那两个鬼面人。

    常小四,或者说鬼面人,饶有兴致地看着谢苏的承影剑,道:“本来只想取朱砂骨钉,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谢苏淡淡道:“想要,就自己来拿。”

    他手挽承影剑,身形似流光冲出。飞云从未见过如此迅疾的身法,只觉承影剑划出雪光一样凌冽的剑弧,剑气如虹,呼啸而去。

    在那一瞬间,飞云几乎以为那个鬼面人要被谢苏斩于剑下。

    可是鬼面人伸手一招,竟似自虚空中抽出一把通体漆黑的窄剑,迎向了谢苏的剑锋。

    两剑相撞之处火花迸溅,掀起狂风,满地碎玉沙石狂舞!

    谢苏力未用老,再度挥剑决然斩下。

    剑刃相接的一瞬间,漆黑长剑似乎发出了细小的崩裂声,下一刻竟生生折断。

    承影剑纤薄锋利的剑刃转而切削下去,霎时就将鬼面人握剑的手指齐齐斫断。

    他鬼魅似的身影向后掠出,避开承影剑剑锋,抬起右手凑到面前细看。

    手指断口处流出的竟然不是鲜血,而是某种黏腻的黑色东西。

    “果然对上承影剑,还是太勉强了一些。”

    鬼面人微微一笑,狂风乍起,将他身形卷入其中,刹那间就消失不见。

    飞云又惊又疑,问道:“他走了?”

    气墙之外,青螭的咆哮声撼天动地,谢苏只是挥出一道灵力将飞云推开,下一瞬鬼面人自虚空之中浮现,漆黑长剑斜斜挑落。

    在那阴冷气息之中,谢苏挽起承影剑相迎,擦身而过的一瞬间,他看到鬼面人面具之下扭曲的大笑。

    剑刃数度相接,鬼面人的漆黑长剑挡不住承影剑的锋锐,然而却像是无穷无尽,被他随手从虚空之中抽出,被砍断一把就抽出新的一把,每次都跟谢苏擦肩而过,下一瞬立即消失,再从不可思议的位置斩向谢苏周身。

    再一次斩断漆黑长剑之后,鬼面人的身影随即消失,他的声音却像是无处不在。

    “以你身上残存的灵力,能斩断我这么多柄剑,真是有趣。”

    谢苏握着承影剑的手已在微微颤抖,胸臆之间的寒意激发,便似经脉之中一寸一寸揉进了碎冰,让他每一次动用灵力之时都剧痛难忍。

    然而鬼面人的身影似一道稀薄至极的黑雾,消散于无形。

    谢苏心知他每次一沾而走,并非真的畏惧承影剑剑锋,只是缓缓的一点一点地蚕食他身上的灵力,静候自己力竭的时刻。

    电光石火之间,谢苏忽然挥剑斩向那道厚重气墙。

    虚空之中传来鬼面人的一声叹息。

    “你好聪明啊。”

    谢苏恍若未闻,再度抬手,承影剑挟着凛然剑气斩向气墙。

    气墙之内,无数道血色涟漪慢慢浮现,互相交织,形如巨网。

    那个将白家灭门的血色杀阵缓缓成形,死气如海潮一般淹没上来。

    鬼面人的声音在四面八方响起。

    “你终于发现了是不是?蓬莱主好大的威势,可惜下山来的只是一个分身,我看那修为还及不上原身的一成。你猜是他杀得了青螭,还是先被那条畜生吞进腹中?”

    青螭距离化龙只有一线,垂死之时反而更加凶残,气魄足以毁天灭地,又染上一股强大魔息,这一战便是不死不休。

    鬼面人等的不是谢苏力竭,是气墙那一边的战果。

    血色光芒合围上来,谢苏恍若未见,只是将灵力汇聚承影剑之上,屏息凝神,悍然挥腕。

    千百道莹然剑影在他手中合成唯一圆满的一剑,以破山之力、断河之势直直斩去。

    气墙轰然破碎,狂风之中,谢苏终于脱力,向后飞出,似一只碎翅的蝶。

    他苍白的唇间逸出两个无声的字。

    “师尊……”

    脏腑之间的寒意和浑身的剧痛令他不由得轻轻皱眉,下一瞬他就撞上一个坚实宽厚的怀抱。

    明无应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还是一贯的散漫语气。

    “杀你,一个分身的修为就够了。”

    寒潭碧水之中,青螭的庞大尸身渐渐沉底,血色消弭,那双螭瞳之中已无神采,倒映着洞顶无数璀璨水晶。

    无形剑气凝成一束,似流星直坠九天,带着无匹杀意贯穿而下。

    鬼面人黑雾一般的身形缓缓消散,血色凶阵霎时化为乌有。

    “噗”的一声,唯余一只鬼面具掉在碎成粉末的玉山上。

    谢苏被明无应抱在怀中,挣扎道:“他只是个傀儡。”

    “知道,”明无应低头看他,“但是现在,我要带你回蓬莱山。”

    狂风之中,谢苏最后低头看了一眼,飞云趴在巨石之上仰头看着他们,眼中全是炽烈光芒。在他身侧,春掌柜挣扎着咳出了一口血沫,缓慢喘息。

    谢苏沉沉闭上了双目,流风划过他耳畔。仿佛只是几个瞬息之间,他已听到脚下远处沙沙的海浪声。

    再睁眼时,溟海海涛之上,一轮明月莹然相照。

    蓬莱山巍峨的影子伫立海上,雄奇险峻。

    只这一眼,万般滋味涌上谢苏心头。

    蓬莱秘境打开的一瞬间,似有钟罄之音自天际传来,空灵幽渺。

    他待要开口,只觉得身体一空,竟就这么悬浮在一片空茫之中,周遭蓬莱秘境的景色已经消失不见,就连溟海的海浪声都已听不见了。

    无天无地,无风无月。

    谢苏很熟悉这是什么地方,因为这个术法就是明无应教会他的。

    须臾之间,他已经被明无应放入了一个镜花水月境,空茫之中,无数记忆如墨色褪淡的画卷缓缓浮现。

    与他在一起的,只有那块盛放他肉身的玉石。

    好似十年一梦。

    第29章

    拨雪寻春(一)

    景宁九年,永州城连下了十二日的大雪。

    雪停之日,来自帝都金陵的车马将谢府门前的新雪践作污泥。

    这一行人手握密令,将谢府主人,那个已经告老还乡多年,现如今只知求仙问道的谢太医秘密处死。

    临走之前,他们还放了一把火。

    谢太医为人孤僻,谢府独门独户,烧得火光冲天了,才惊动了其他人家。

    次日雪霁,东方有一轮日出,照着谢府的一片废墟。

    永州人延医问药,其实有不少人都受过谢太医的恩惠。

    只是此人性格太过孤僻,每每为人治病开方,不收银两,只要那些能够延年益寿的仙草,或是能帮助人修炼的丹方。

    若是不能提供这些东西,就算跪死在谢府门前,谢太医也不会出来看上一眼。

    旁人都说,这谢太医想修仙想得疯了。

    修仙之人,无不是少年之时就已经展现过人天赋,被仙门收为弟子,勤加修炼,方能有所寸进。

    谢太医年过七十,尚不懂引气入体,就是吃尽了天下的仙草,炼出再如何灵验的仙丹,也是与仙途无缘的。

    何况永州与其他地域不同,灵气断绝,百年来从没有人能够踏入仙途。

    谢太医再怎么强求,也是徒劳。

    因此,他便从一个告老还乡的前朝太医、杏林圣手成了一个见死不救、古怪孤僻的老头子,慢慢变成了永州城的笑柄。

    他既无亲眷,又无友邻,更谈不上有谁来为他打理后事。

    永州的百姓聚在谢府门前,看够了那破败萧索的废墟,慢慢也就散了。

    只有一个妇人在人群散后踏着一地废墟走了进来。

    她叫做云娘,是谢府的厨娘,每日只来做好一日两餐就可以离开,所以幸免遇难。

    云娘来的时候,天色近晚。

    她是个手脚麻利,眼神也极好的女人,此刻在废墟之中四下搜寻,可不是为了找谢太医的一根半根残骨,好为他收敛,而是在找还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谢太医对自己如何离开宫中一向讳莫如深,但云娘在谢府做了这么多年的活计,知道的事情自然要比外人多些。

    谢太医的吃穿用度皆是上等,何况他鲜少出门为人看病,却能源源不断从各路商户药农那里收来价值不菲的仙草,全是因为有着丰厚的积蓄。

    云娘暗忖,仙草灵药什么的大概早就跟着谢太医一起烧成了灰,她若是能找到些金银器物,下半辈子足可以享用不尽。

    死人她是不怕的,拿死人的东西,她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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