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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只因那前因后果牵涉的已不光是师门,更算是她的家事了。

    京沂信上说,她在师祖的水镜里看到她新结识的一个妖族朋友有难,她却被青筠和她爹娘关着不许去相救,还挨了罚,她着实没了法子,才来寻盈阙的。

    盈阙知道天族教导儿孙一向古板,规矩又重,而陆吾往日教她时,总拿天族作例,往往先要批上两句,再散散漫漫地教她一些旁人连听都听不懂的大空话,譬如因果,譬如轮回,唔……端的是与天族截然不同的教法。

    不过倒也不光是天族,其实整个神族都看不上妖族,将其视为鄙贱邪恶之族,逢妖必除,岂会有神族自甘堕落与妖精相交,更遑言天族天孙呢。京沂她爹娘不曾去幽冥捏碎那个妖族的残魂,已算是天族的气度了。

    是以,白弈君与妧斯夫人将京沂关了起来也只能算是他们的家务事,做爹娘的教训娃子罢了,像盈阙这个别的山头的神仙,是不该插手的。

    此事因此为难。

    不过于盈阙而言,却从来没有什么为不为难,不过是肯不肯掺和罢了。

    而此事,盈阙眉头都未皱一下便拍了板。

    在小狐狸百般耍赖闹脾气之下,盈阙还是停都不停一下地飞往了幽冥。

    茫茫大雪在身后掩埋了冯善娘的哭声,陆吾的洞府一如归来时的寂静,盈阙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小狐狸恨恨跟上,衔着云角,挂在云边,垂着尾巴恹恹不振。

    京沂在信上说,她那个妖族的朋友是个好妖,许是怕盈阙也厌恶妖族,她便用了不少溢美之词,还说那妖是无辜被一个不辨善恶,但本事通天的除妖师打入幽冥的,不过妖族的命数是不被生死簿记录在册的,按理,只要能救回魂魄重回肉身,妖精也是可复生的,只是能做到的很少罢了。

    她想求盈阙去救救他。

    到了幽冥司门口,浊气笼罩,黑云沉沉压顶,不时有小鬼从地底冒出,血浪翻腾,咕咕冒泡,嘶吼厉叫不绝于耳。

    摇鞭声声,锁链声声。沿途两边摆着石浮屠,血莲之上,端坐佛陀,浴血而生,普渡万恶。

    今日的幽冥仿佛与盈阙先前来时见到的有些许不同。

    门口来往的鬼太多,守门的鬼差一时尚未看到她们。

    小狐狸一口咬住径直就要往里走的盈阙的衣角:“你干啥咧?你如今可是被天族在八荒六合通缉的神仙!”

    盈阙纠正道:“是私下里。”

    “……”小狐狸扒拉了两下嘴边的毛,“成成成!就算是私下里,但天族耳目无尽,更何况幽冥司属天族下臣,冥王定是知道天族在找你的,没道理幽冥会不捉你,你就这样进去,还救谁?先救我吧!而且你上回的伤还未痊愈诶!”

    盈阙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觉着是这个道理,便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掐诀低吟,转眼便变作了另一番模样。

    眉眼秾丽,眼底淡淡。无情也动人,不笑亦嫣然。

    小狐狸乍看之时,被惊了一下,毕竟是个妨害了性命的生死之劫,等定了神之后,才点头道:“嫣然被龙王拆了魂,散了魄,而死在她手里的有灵魂魄也都被她吃拆入腹,这幽冥该是没有鬼认得她的,倒也是个妙法。只是——”

    “什么?”

    “只是这个嫣然的这个模样太好看了些,好似过分招眼了。”

    盈阙愣愣地想了会儿,而后手掌一翻,掌心化出一团乌雪,小狐狸眸子一亮,蹦起来一爪捣上去,几爪子映上了那张脸,顿时,那张秾丽的脸黯然无光。

    小狐狸得意地拍拍爪爪,笑道:“如此便好啦,走吧!”

    盈阙只当不晓得她挟私报复的小心思,只伸出手,让她躲进了袖中。

    诸鬼生前的死法千奇百怪,诸鬼的模样也是光怪陆离,似盈阙这般脏兮兮的反而不惹眼。

    盈阙极轻易地便混进了幽冥司。

    人间刚死成鬼的鬼都被几个鬼差领走了,倒是盈阙,不少鬼总盯着她,却没有哪个过来领她的。小狐狸安慰盈阙是嫣然长得太好了,脸上抹脏了也遮不住美色。

    尚未来得及十个殿,一殿一殿地找过去,才将将走出几步,盈阙便听到有鬼在身后喊了声“嫣然”。

    “……”

    小狐狸在盈阙袖子里抖了两下,盈阙听到她极小声地叮咛:“盈阙盈阙,女妖嫣然早不在了,这名字重名的太多,未必是喊你呢,你别怕!笑一笑……”

    盈阙默默地转过身去,一个身着差役服的大头鬼,手持一根玄黑的棍子,大约是专打魂魄的法器,正炯炯地盯着她。

    “你怎么又跑出来了!今日的刑受完了?”

    大抵是十殿地狱的刑罚,盈阙并不清楚幽冥的规矩,便未答话。

    那大头鬼是个急性子,噼里啪啦张口便骂:“刑受完了还不快干活去!当心阎君殿下将你发配回第二殿,重受一轮罪!”说完,风风火火就押着盈阙不知要往哪里去。

    小狐狸懵得很,却仍记得叮嘱盈阙要忍耐,不许打架暴露。

    那棍子压在盈阙背后,盈阙还来不及想嫣然为何还有魂魄会在幽冥司,便忽而想到了另一件事,神情有些微妙地问身后的大头鬼:“我每日这时候本该在那里干活?”

    大头鬼没听出盈阙的试探,只当唠嗑一样地回道:“是啊,你这些日子在第三殿第六小地狱受刑,差不多这时候该去忘川了,等去了第三殿,规矩又有些不同,你该是昼夜不息地受刑了。唉,你说说你,生前到底是作了多少孽,死后才会如此受罪?一小地狱一小地狱地捱过去,得苦到天荒地老啊,你这般,还不如那些灰飞烟灭的妖精好过些……”吧啦吧啦。

    盈阙只听了前一句便未再听了,皱着眉思索若是让这鬼差押她过去正碰着真的嫣然,那这架,是打还是不打?

    打吧。

    小狐狸都被这不幸的意外震晕了脑袋,一时无话可说。还不如适才就随意变个人间人呢!

    嫣然若魂飞魄散了,那一切安然,若她真有魂魄,唔,就凭她生前造的孽,在幽冥,可比盈阙要招冥王的眼多了。

    要不她出去把那大鬼头引走,让盈阙趁机再改换个头脸?

    不过还未等到小狐狸舍己救盈,那大头鬼忽然就被鬼喊住了,他们转身说了两句话,而后大头鬼扭回头对盈阙说:“忘川就在前面了,你自己过去,不许再偷懒!不然将你告到宋帝王殿下面前,打回第二殿!”

    盈阙点了一点头,兀自往前走去了。

    再回头看,那个大头鬼仍在看着她,还冲她挥了两下手,催促她走快些。

    “……”

    小狐狸在袖中嘀咕:“真不知该说他心大没脑子还是谨慎了!”

    盈阙安抚她说:“先去忘川看看,嫣然在这里呆了不少日子,大约知道什么。”

    “哦。”

    沿着彼岸花走,很快便走到了忘川之畔。

    忘川很寂静,岸边飘着寥寥几个无知无识的残魂,河上荡漾着不知是什么的虫子弄起的涟漪,幽幽碧色的忘川里漂着点点的星光,仿佛浮着云的星夜。

    一个白衣带红的女鬼忽然从隔了不远的河面下蓦地破水而出,长长的青丝沾着晶莹的水珠划出一道弯弯的弧光,水珠从微翘的发梢飞出,洒落在忘川波澜间,打碎了一川寂寂色。

    盈阙同她隔水相望,两方无言。

    小狐狸从袖中爬出,左右看看,然后跑到盈阙身前,向嫣然说:“敢问对面的姐姐,可知道妖精死后会被发去何处?”

    “哦,原来是你们啊。”嫣然将沾在脸颊边的一缕发挽到耳后,轻轻笑了,一笑嫣然。

    女妖嫣然,还是嫣然的绝色,纵使在这不见天日的牢笼,受那剜心灼髓的苦,依旧嫣然啊。

    小狐狸到底没拦住盈阙张嘴吐出的一句“是”。

    “……”难不成这女妖都死成这样了,还能施展迷心迷情之术?她问你就答啊!

    小狐狸很无奈。

    “你将我夫妻害到如斯地步,还望善了?还敢问我?”

    嫣然看着盈阙,仿佛在看个笑话,笑得止也止不住。

    第37章

    都是败家子儿!

    盈阙看着好似疯魔了的嫣然,

    轻轻摇头说:“我没有害你们。”

    说着,她举直了手臂,摊开手心,往前走了一步,

    嫣然止了笑,

    不发一言。

    盈阙说:“这个要还你吗?你死前流的眼泪。”

    嫣然这才看清她指尖凝出的那一滴水,

    死水一样的眼睛霎时生出了波澜。

    良久,嫣然才开口道:“既被你得去,

    或留或丢,

    便随你去。”

    嫣然微微偏开头,

    复又望向忘川河面,适才的惊怒之意也消弭在了忘川河里,

    仿佛比蜿蜒幽冥千里的忘川更死寂。

    分明都是在幽冥死地里生了根,一个源于死地,尽于死地,

    却宛若天上的灼灼星河,一个从千丈软红尘轰轰烈烈历经一世而来,但却好似枯朽的荒草。

    小狐狸忽然咋了两下嘴,还一本正经地叹了口气。

    盈阙收起手上的眼泪,

    又说:“你还活着……”顿了顿,

    改口道,“你的魂魄还在,是西海敖闰帮了你?”

    大约是被那颗眼泪触动了情肠,

    嫣然并未不理不睬,

    虽仍埋头在忘川里,

    却回了话:“琼君最后救了我,敖闰将我发配来幽冥地狱赎罪。”语声平淡,

    无悲也无恨。

    “哦。”过了会儿,盈阙便问,“你有无听说过一个唤作琅七的妖?”这话头转得颇为生硬。

    嫣然到底抬起了头,将盈阙上下打量了一番:“你变成这个样子,是为了来救他?一个妖?”

    “嗯。”

    “嗤,敖闰留了我的魂魄没几个神仙知道,你也不知道,用了我的模样,可吃了苦头?”

    “嗯。”

    “还未问过,你是何方的神仙?”

    “昆仑玉山。”

    “呵,怪不得,原是我们夫妻得罪了不敢得罪的神仙。”嫣然莫名嘲弄似的嗤笑了声。

    盈阙一时不晓得如何接话,便嗯了一声:“还好。”

    嫣然哼道:“我最厌你们神仙,敖闰最厌,你次之。”

    “哦。”歇了歇,“你认得琅七?”

    嫣然一时无言缄默,最后轻声道:“你这女娃怎么还是这般呆傻?是了,也只有呆傻的神仙才会救妖精。”

    嫣然不知想到什么,竟低低笑了一声,而后给盈阙指路说:“这片忘川下,游荡着无数的鬼,死了千百年,执念不灭的鬼,他们常常会捉新来的鬼去戏耍,磋磨时日,那些不肯轮回的鬼也会来这里。我不认得你要找的妖,但你可以下忘川去找找。”

    “好。”

    盈阙没入忘川之前,回头望了眼嫣然,她已埋头去干她的活了。

    盈阙问她:“我收了你的眼泪,你可要我帮你什么?”

    嫣然抬头看过来,她静静地站着:“我想我抬头时,可再看到他的背影。”

    琼君死得一点余地也没有,盈阙只能摇头:“我做不到。”

    “我想死。”

    这个死是琼君的那种没有余地的死,盈阙仍是摇头:“不能,你的报应还未完。”

    “那就没有了。”

    盈阙点点头:“哦。”

    嫣然笑了笑,便弯了身子,游远了。

    小狐狸笑话盈阙,说:“你送的这个心愿可真没诚意!我都替你羞红脸!”

    盈阙低头看了她一眼,她正很没心没肺地咧着一嘴毛的嘴笑着,盈阙淡淡道:“看不出。”

    盈阙踏入了水中,才发觉忘川水深,深不可测,平静的忘川河面分隔了两方世界,一方无天,一方无地。

    入了水,盈阙又换了张面孔。

    嫣然的脸自是不好再用,盈阙便换作了京沂的模样。救她的人,用她的脸,此方最合因果,再免得旁生枝节。

    “这里的鬼这么多,你要找到何时去?”小狐狸伸展开四条腿拨着水,小心翼翼地避开身旁时不时飘过去的鬼,那些密密麻麻的孤鬼,看得她头顶的毛皮阵阵发麻。

    掐着避水诀,盈阙拉着小狐狸的尾巴,将她拽到了身边,小狐狸顺着她的手臂,爬到了盈阙肩上,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脖子。

    盈阙取出京沂的那封信,上面有她画的琅七的小像。

    “盈阙盈阙,忘川里的鬼大多失了六识,你拿着这个问也不成啊!”虽说不喜欢盈阙总管别家有灵的事,然事已至此,她也只得帮着她了。

    “总有还清明的。”说着,盈阙翻手之间又取出一朵莹莹流光的寒玉雪莲,这还是陆吾送她去东望山时,给她收拾的半座昆仑宝物中的一个。

    盈阙稍稍施法催发香气,在水中漫延十里,她说:“我找不着,那让他们来寻我便是。”

    话才落下,便有数只孤鬼围来,远处还有鬼魂飘来。

    盈阙举着手中的小像,问道:“你们见过他吗?”

    会投进忘川的鬼,无一不是心有执妄,执念似海,不肯轮回,不肯丢弃这一世的牵念,故而进了忘川。他们皆是为了不忘而来,却逃不离在日日年年的苦等中忘却一切的归宿。

    这样的鬼,不存争夺之心,只愿安生一隅,只望再多一日容他等待,多一日,再多一日。

    或许有的鬼等到了,执念了结,豁然开朗,从此逃离忘川,海阔天空。但更多的,几乎尽数的,皆不曾等到,那些鬼最后都化作了忘川,化作了忘川河里的星星点点。

    这样的鬼,盈阙不怕他们上前抢夺,因为他们怕死,怕彻彻底底地死去。

    那些鬼稍稍上前了些,等看清了小像上的少年,却又都不约而同地往后退去,有不少更是匆匆飘走了。

    还有几个鬼为小狐狸口中衔着的寒玉雪莲所惑,徘徊踟躇,却也皆是噤若寒蝉,神色莫名。

    盈阙说:“我以雪莲相易这少年的去处,可否。”

    寒玉雪莲不是凡品,只一片花瓣,得之大约便可在这忘川之下多熬上千年的岁月,他们只闻这气味便晓得了。

    可他们各自相视一眼,又往后退了一步,却又不甘心就此离去,十数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那朵雪莲。

    大抵是京沂女娃娃的模样太过亲善,其中一只鬼便壮着胆子央求:“求求……求求你,那朵花……舍给我们……”

    盈阙摇摇头说:“不行。”

    小狐狸吐出雪莲,用爪子扒着,在盈阙耳边说:“他们一定晓得!盈阙盈阙你千万不要心软,不了你的因缘,硬要你的果报,是无赖行径,这是你以前自己说的话,千万不许忘了!”盈阙自拜入东望山,不知心软了多少,她可担心盈阙现在会心软坏了事。

    那只鬼忙道:“不……不知道!我们不知道……”

    见盈阙看过来,那些鬼都顿顿地点头,眼神却闪烁躲让。

    “哦。”

    盈阙口中说着哦,手上却又拿出了一朵雪莲。

    鬼们吞了口口水,盯着盈阙的手,迟疑着说:“没……真的没见过!”

    盈阙一时无言,皱着眉想了会儿,诸鬼以为她翻手又要拿出一朵雪莲时,将才那朵寒玉雪莲却在她手中化作一朵冰花,盈阙拢起手掌,冰花乍然崩碎,化在了忘川里,没了痕迹。

    诸鬼甚至来不及喊声不要。

    连小狐狸都看呆了,等回过神来,立即咳咳清了两下嗓子,拿鼻头看向诸鬼,替盈阙充起威势来,还将另一朵雪莲递给盈阙。

    盈阙轻轻一挥手,手掌大小的雪莲便浮在她额前,弱不胜露的莹莹花瓣流着光,飘着香。

    一众鬼魂推推搡搡,喏喏不言,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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