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知交好友尚且如此,今日上门作客的两个和尚便更不必说了。一桌子上,
也只有花簌会理一理他们。
明明甚有眼色的空心师父,
眼下却又没了眼色,
带着如坐针毡的小徒弟,一碗接一碗地喝着清水,
还与花簌推杯换盏。
花簌:“……”
任那三人在对面如何,盈阙只一心一意看着花玦,听花玦给她讲以前听过的凡间戏文。
讲世家大族有个祝姑娘离家求学,女扮男装与一寒门小子义结金兰,拜入书院。
空心师父:“哈哈哈哈哈,作男儿便当如小归施主这般
!”
梁祝同窗共读三载,朝夕相处而未知其女儿真身,临别祝姑娘谎称家有九妹,已至镖梅之龄,愿替其作媒。
空心师父:“哈哈哈哈哈,世间安有此等呆子!”
祝父思女,催归甚急,祝姑娘只得中断学业回到家乡,梁公子求聘却得知祝姑娘被逼嫁马太守之子。梁祝楼台相会,泣涕涟涟,诀别誓约,生不同衾,死当同穴。
空心师父:“哈哈哈哈哈!”
盈阙转头望向对面,默而不语。
“……”花簌挠挠额头,“我在给大师讲我同师兄弟们在药铺学医之事。”
盈阙觉得,昨日既借他家寺院想通了惑心之难,今日还他一席畅谈也是好的。于是便站起身来,兀自往外走去。
花玦忙跟去,匆匆留下一句:“两位自便,在下陪我娘子去散散心。”
空心师父迤迤然起身,喊了一句留步,合掌身前,没有大声大笑,又成了一副高人模样,惟有胸前几点水渍,方才显得不那般端重。
“两位施主可是要去赏灯会?”
什么灯会?
盈阙也站住了,回身摇了摇头:“不是,是你太吵了。”
不同于盈阙的无动于衷,花簌与花玦都听到了话里的紧要之处。
“什么灯会?”花簌有些奇怪,她怎么不曾听说过。
“三日前,国主寻回了十多年前失落的女儿,为迎公主,便下令举国同庆,今夜这灯会,正是为此。”
听闻如是缘由,花簌初听花灯会的欢悦都淡了下来,唏嘘了几声:“这公主真是可怜,好在如今寻回来了,国主这般珍爱,总算苦尽甘来!”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西陵繁荣,一个边陲小镇也有八街九陌。今夜灯月交辉,千种花色,更有社火百戏,极尽热闹。
花簌跟着空心师父还有归了小和尚一路,将一夜良辰尽留与了那如胶似漆的一对儿。
正好也来了镇上,花簌索性便带着他们先去了药铺。
归了好奇地问:“小归施主,你们家中何不备些伤药?平日里磕磕碰碰总是难免的。”
“唔……”花簌一时语塞。
她总不能说凡间的东西伤不着神仙,凡间的药也治不了神仙吧。
这时,空心捶了归了一头:“你就不会盼着人家好么?施主心善,自有佛祖保佑,你正是平日念经不用心,今日才受此一难,还好意思说!”
归了捂着头,委委屈屈的,不说话了。
花簌匆忙忙拿钥匙开了锁,推门进去。安顿他们坐下,自转去内堂取自己的药来。
归了这时候才敢小声地问师父:“我们不是来寻那位新娘施主的吗,为何不跟着她?”
昨夜师父以为寺里来的是小偷施主,眼都未睁便又睡了过去。可今早他说了两位施主的长相,尤其是那位女施主,师父便从蒲团上跳了起来,拎着他便出来寻人。
空心原本是闭目念经,闻言便掀了掀眼皮:“没瞧见那位施主嫌我们烦了么。”
“可是师父不是说,穷庙里的和尚面皮须得厚吗?”
“……”空心张开的嘴巴又闭了回去。
归了被师父瞪得默默捂上了嘴巴,委屈巴巴。
这时花簌已端着一只小小又朴素的药瓶出来了。
.
笙歌九曲,钟鼓喧天。
街上有鱼龙灯、百花灯、走马灯,染色的绢纱,五彩的流苏,好多好多。
垂首见,仰头见,蓦然回首,无一灯火见阑珊。
高高的灯,点点斑斓,映在远远的静河上,如星周匝,绮丽粲焕。
盈阙已把火红的嫁衣换下,华美的珠冠也摘了,穿着她的桃花裙,坐在河边。
花玦把并蒂莲花灯放到盈阙怀里,坐得靠盈阙近了些。
河里漂来花灯,花灯渐多,天上也飘起灯火。
盈阙枕在花玦肩头,许久未动,花玦微微侧过头,低声说话:“阿盈?你睡着了么?”
“醒着。”盈阙闭着的眼没有睁开,她说,“太吵了。”
轻语似嗔,风送入耳。
花玦低低笑了一声,抬手指着天,柔声说道:“阿盈,你瞧!”
盈阙一睁眼,先是看见了花玦眼里的星河,又顺着他高举的手臂仰头望天。
久闭的眼,乍一睁开,眼前所见仿佛朦胧,还甚为刺目。
从指缝间,盈阙呆呆地望着天,不觉问道:“可是今夜的风紧么?”
花玦一时没有听懂:“嗯?”
“天上的星斗,都被吹落了……”
噗哧一声,花玦顿时乐了。
也许是喝醉了酒,也许是还半梦半醒着,这般迷迷糊糊,说着傻话的阿盈,他是第一回见着。
忽尔,一只浸着暖意的手掌捂住了她的眼,眼前刹那间失了所有的光,她却一点也不心慌。
盈阙听见那道在心上响了千余年的声音,在耳边对她说:“莫急着睁眼,慢慢的。”
软软纤长的睫毛从掌心划过,花玦觉得掌心有微微痒意,心尖都颤了颤。
花玦虚咳一声,方道:“今夜的风不紧,灯火却盛,会刺疼眼睛。”
他缓缓移开手,盈阙眼前比方才清明许多。
她这才看清,那不是天上的星,天上的星太高太远,它却仿佛在头顶,也很高很远,却是人间够得着的高,是人间的星呀。
那些人手里的灯,不知何时放到了天上,还放了那般多,乘风飘摇,漫天荧荧之火,照得夜明水阔。
“它是什么?”
“它叫天灯,也是凡人的祈福灯。”
“问天祈福?”盈阙愣了一下,方才解悟过来,“他们在向我祈福?”
花玦忍着笑:“对。不过这些也只是百姓的一点慰藉罢了,昆仑座下诸神会参鉴的。”
盈阙严肃正经地点了下头:“空桑勤恪,这些事务,他惯来比我会打理。”
她盯着那些天灯上的字仔细辨认,奈何天灯实在太多,又越飘越高,很快便看不清了。
只看见大片大片的“平安”、“团圆”、“眷属”、“如意”那些字眼,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祈愿,还有几盏天灯上,写的是颂圣之辞,字也好看,不过有些是作的画,盈阙也看不懂。
花玦见盈阙以为新奇,便问她要不要也放一盏天灯。
盈阙摸着手里的并蒂莲花灯想了一会儿,才清清淡淡地说道:“凡人的心愿遥寄神仙,我等夙愿留与自己便好。”
今夜原本风光甚好,谁想月至中宵,天上竟下起了瓢泼大雨,浇散了满街的人。
好在哗啦啦倾盆似的大雨未下多久,雨势便渐小了,风吹得细雨斜飞,渐急渐疏,檐下雨声潺潺不止。
雨刚飘下两滴时,花玦见微知著,便已拉着盈阙穿过人潮,就近找了一户人家,在人家屋檐下安顿了,是以比仍在在雨中奔忙的路人,少了许多狼狈。
盈阙把手伸出檐下,接了一手雨水,再眼看着雨水从指缝里漏光,脸上淡淡的,瞧不出半点心绪来。
雨水沿着檐边滴落,溅湿了鞋面。
花玦说:“阿盈,我们回家吧?”
盈阙唇边微微漾出一个笑来:“好。”
于是花玦便从一旁的芭蕉上,折了片硕大的芭蕉叶,能顶在头顶,将整个盈阙全然遮住那般大。
把芭蕉叶塞进盈阙手里,手把手教她撑在头顶,花玦不由分说便背起盈阙,冲进了雨帘。
雨还是大了些,一把芭蕉叶遮不住他们两个人。
雨声将一切声音打低了下去,花玦只好稍稍提了提嗓子:“你给自己撑好,我们花木多淋淋雨,长得更好,听话!”
一向很听话的盈阙,这回也听话。
她把芭蕉叶撑回自己头顶,却又默默地伸手护在花玦头上,努力地不让雨水打进他的眼睛里,好看清前边的路。
他们回到家时,屋里漆黑,花簌尚未回来,花玦点起烛火。
想是雨大,夜路不好走,花簌便回了医馆,他们倒也不担心。
只是夜久更深,该入寝了。
绣满归来花的红喜袍归置在床榻前的衣架上,相依相偎。
床榻上面面相对的人儿,透过逶地的红纱帐,朦朦胧胧。
“我们终于成亲了,阿盈……不对,该喊娘子了。”
左边的人儿摇了摇头。
“那喊卿卿,好不好?”
左边的人儿还是摇了摇头。
“那该怎么喊你?”
“阿盈便好。”顿了会儿,才喃喃道,“你一辈子,至少阿盈惟有一个。”
花玦轻笑:“傻!倾此一生,卿卿娘子也只有你一个啊!我还能喊别人作娘子不成?”
“我不喜欢那些,只喜欢这个。”
“好好好!好阿盈!其实我也觉得喊你阿盈最顺心了。”
盈阙不说话了,垂着头不知是不是又发起了呆来。
花玦一连喊了好几声“阿盈”,盈阙抬头看他,轻轻皱着眉瞧他,见他只是傻笑,又不说话了,不由也笑了。
“阿盈,我甚是爱你!”
“嗯。”盈阙认真地点了下头。
花玦摇摇头:“你也要说。”知道盈阙不会说,他便一字字教她,“我、也、甚、爱、你——”
盈阙抿了抿唇,犹豫着开口:“我……也甚爱花玦。”
“嗯!”
盈阙便眼睁睁看着花玦笑成了一个傻子。
笑完了,花玦看着白生生,又木木地干坐着的盈阙,不自在地顶了顶腮帮子。
盈阙忽而指着花玦的耳朵,皱起眉头问:“你的耳朵为何通红。”她微微离近了些,“面颊脖子也红了。”
花玦的脚指头不自知地抓了两下,只因他们盘膝坐着,谁也没有瞧见。
花玦握拳在唇边,大声地咳了两声,潦草解释了一句:“红烛红帐子映红的罢了。”
不等盈阙再问,花玦一把握住盈阙的指头摁在膝头,转了个话头,反问她道:“拜了天地要做什么,阿盈你晓不晓得?”
花玦一双眼睛左右乱瞥,上下胡瞧,就是不看对面的盈阙。
盈阙想了会儿,有些迟疑地答说:“洞房?”
洞房这些事镇上的妇人自然不会和花簌讲,花簌便也无从教付盈阙的,但盈阙却也曾随陆吾赴过一两回婚宴,洞房好歹是听说过的。
不过不知为何,花玦一听她这样答,却有些高昂,莫名欢欣起来。
只见他一掀叠得齐整的被子,说:“那我们就……”
花玦的话忽然停住,因为他看见盈阙嗯了一声后,便直挺挺地躺下了,双手交叠置于小腹,双眼轻阖,眼见便要安然睡去……
“……”
花玦只好跟着躺下,手支着脑袋,侧卧于旁。
不是捏着盈阙的头发轻扫她的眉眼,就是轻吹一口气,吹颤她细羽似的眼睫,还在她耳畔迭着声轻喊“阿盈”。
被这般耳鬓厮磨地混闹,盈阙再清净的心,也入不了眠。
“为何不睡。”
见盈阙还不睁眼,花玦咬牙切齿的,便索性顶着对发烫的耳朵,愈发努力地在她耳边吹气:“自然要睡,却……不是这个睡法。”
这话说的奇怪,盈阙便睁开了眼,平视帐顶:“不然如何。”
“就……这样那样嘛!”
“是如何?”
花玦认真地打量了盈阙一会儿,左看右看也没看出她的眼神和抄默清心诀的时候有什么两样,终于认命了——她不是忘了,她是压根不明白洞房是甚。
花玦试探地问道:“我往日听说,阿盈曾与崌山女君有些龃龉?”
“嗯。”那回她被罚了三百年在外历练,不许回昆仑。
别人家娃娃犯了错,都是罚面壁自省,关在家中什么的,惟有陆吾家的娃娃,偏是往外面罚。
那三百年她便找了山头闭关修行,不过陆吾还是很生气,他不许她躲在深山里不出世。于是陆吾找上一个山头,她便换一个山头,将来寻衅滋事的山大王打跑了,接着闭关。便这般换个山头,打一架,闭一关,再换个山头,如是过了三百年,便回了昆仑接着修炼。
她自个儿挨罚三百年还觉尚可,惟有陆吾,不知为何,好一通生气。
花玦又问:“听说是因为阿盈误闯了女君寝殿,坏了她的洞房花烛夜?”
“嗯。”
“咳,那阿盈就没看到什么?学到什么?”
“没有。”
因为挨罚被赶出昆仑三百年,那桩糟心事盈阙还是记得有些明白的。
那日受邀去赴了宴,因为她坐的席位一向是看着尊贵,却离群的,是以那回她吃醉了酒,小小一团离了席都未被发现。后来不知怎的,莫名其妙竟进了崌山女君红彤彤一片的寝殿,还滚进了床榻底下。后来又莫名其妙地被踹出了床榻底下。
她是醉昏昏滚出来的,话都说不清,不过她至今还记得,那夜女君寝殿的床榻底下,实则还有个人,正是将她踹出来那人,正是害她流落昆仑外三百年的罪魁祸首。
盈阙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盈阙以为花玦是好奇那桩旧事,便给他多说了两句:“那回是崌山女君后宫拈酸吃醋弄出的事,女君为遮家丑,便未将此事宣扬开来。”